《國王的演講》是一部特別英式的電影,沉穩、安靜、不急不燥、深情厚意、渾然天成,無懈可擊,有派頭有范兒,無論從攝影、故事、色調、音樂,剪輯都完美無缺,好看,嚴謹。當然,也是一部類似BBC所長的,一切給大不列顛英倫皇室增光添彩的大型軟文片。
這部電影如果要用一句話來慨括,就是結巴小男孩如何克服自卑成功完成自己工作的故事,唯一特別的是,他的工作是當國王——光是這一點就幾乎讓習慣三十六計合連縱橫的中國人覺得莫名驚詫,在幾乎所有的中國權謀故事里,男人的終極夢想無非就是當皇帝,每一個亂臣賊子的家里必須都窩藏著龍袍;而在英國人的鏡頭下,年輕的二王子被迫當上皇帝,在陰冷華美的皇宮里,他略帶癡肥的臉上嘴唇輕微地在哆嗦——這哪里有即將當皇帝的意得志滿,簡直是上刑上戰場。這份工可不是一般的工,需要長時間多精力甚至延續終身——對一個習慣躲在幕后跟隨在父親兄長后面甘心成為人肉布景板的男人來說,這確實是一份特別難打的工。
英國學者彼得伯克寫過一本書,叫《制造路易十四》,詳細寫明了當年的法國朝廷如何將路易十四塑造成為太陽王的故事,大批的藝術家、作家和作曲家為路易十四的形象鞠躬盡粹,大至油畫上國王的姿式,小至雕塑上的一根法令紋,都要細細研究。這些贊美國王的詩人、描繪戰功的史學家還有裝飾凡爾賽宮的畫家們,他們和大主教、法國謀臣們一起組成了一個大型廣告公司,他們用文字、雕像以及其他紀念物來“教導民眾”,使他們對國王產生崇敬、順從,進而對整個國家暴力機構產生信任與支持——所以這個廣告公司數十年如一日費心包裝路易十四,華麗的衣著,香氣襲人的假發,像模像樣的路演,路易十四本人必須花大量時間去進行各處禮儀活動,還必須花費許多時間擺好姿勢讓人給他畫像。當然國王本人也樂此不疲,和路易十四關系十分密切的圣西蒙公爵就明確地說過:沒有人像路易十四那樣知道如何推薦自己的言辭、自己的微笑、甚至自己的眼神——相比聰明的路易十四,喬治六世顯然對這份工作顯得力不從心。
這份工作甚至都不需要別的,它只需要你不犯錯,你不要亂說,你在必要的時候在電臺的麥克風前發表一通聲情并茂的演講。可是這正是喬治六世最大的軟肋,他從小懦弱膽小,自卑與木訥加重了口吃,自此惡性循環十數年。但是,既然接下了這份工,他就必須親手終結自己的弱點,他必須在一個手舞足蹈的資深戲子的幫助下成為一個扮演國王的本色演員,他必須打好這份工,上對得起天地,下對得起父母,還對得起他身后的整個廣告系統。他和他的家人親戚們都必需在他能做好這份工的前提下,才能享有祖蔭過上幸福平靜的生活。
很多人感嘆于一個看似無藥可救的懦弱者如何戰勝自己的心路歷程,我個人反倒更認同的是英國人的職業精神。怎么說呢?戰勝自我很容易,但完成責任很難;完成自我的責任很容易,完成他人的責任很難。《國王的演講》在一個更深一層的意義上來說,跟《杜拉拉升職記》差不多吧,它講述的是一個初入職場的人如何一步一步搞定這份工的故事——這讓我想起當年曾蔭權選特首,用的廣告句子是:打好呢份工!你看,英式風氣之下,無論你是特首也好,國王也罷,它無非就是一份工而已,而英國人最讓人心服的一點是既然接受了這份工,就一定要把它打好,讓它體體面面,讓它安安全全,讓它像那么回事——相比中國男人要當皇帝的野心,要一領天下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雄心勃勃的對權力的欲望,英國人也許更多的留意對當國王這份長工所需要的忍耐與責任。
我個人覺得最為有趣的一點是作為喬治六世反面的愛德華八世,對于這位人類歷史上著名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男人,影片做了顛覆性的形象勾畫,弟弟去找他討論政事,他百般不耐煩,因為他還在玩飛機開派對為心愛的女人找酒,喬治六世和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私人秘書對這位王儲評價是:“他放肆地追求酒精和女人,而且自私。他以后可能不適合佩戴英國的王冠……他的性格變幻莫測、很不成熟,在精神、道德和美學等方面,停留在一個17歲男孩的水平;他對事情適當或不適當的唯一衡量標準就是:我能逃脫嗎?”
人生的事,多半是屁股決定腦袋,立場決定態度。站在愛情的立場,愛德華是多么偉大,站在皇室的立場,愛德華是多么無用和無情。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僅僅是為自己活著,更是為他人活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打好這份工,讓自己身處的這條大船安然躲過冰山,看上去有點無趣,但相對不負責極端自我的“我能逃脫”派作風,它無疑有它樸素的尊嚴,甚至,還多少有一點點高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