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4年夏天,我帶著影片《女大學生宿舍》參加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一下車,我便被眼前這座歐洲小鎮的美麗驚呆了,夢境?童話?華貴而質樸,如此的靜謐,除了眼前那條冒著熱氣的泉水河悄悄地流淌著,山中不時傳來一些鳥鳴外,幾乎聽不到人聲。大家都悄聲談話,誰也不想打破這片充滿詩意的安寧。
我將在這里呆上八天。
我的影片安排在第五天放映。這是國際上最古老的電影節之一,歐洲各國和前蘇聯的明星大腕云集,海報鋪天蓋地,目不暇接,我們帶來的那幾張小海報沒地方貼,干脆收了起來,免得寒酸。因為國情,我們和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斷絕關系二十幾年,這次可謂破冰之旅。主辦方還算熱情,把我安排在最豪華的宮殿式的酒店里,房間好寬敞,像個大廳,害得我每晚睡前必定要查查床下,打開所有的衣櫥,看看有沒壞人藏匿。那年月,階級斗爭的弦還是繃得很緊哦。
期待的日子到了,晚餐后我們早早按規定坐在參賽影院的第一排。觀眾和評委們陸續入場,我和翻譯交流了下眼光:還不錯!坐滿了。但沒想到的是,緊接著,便開始了那讓我不堪忍受的煎熬時光,足足一百二十分鐘……
劇場里異常安靜,也就是說觀眾什么反應也沒有,可怕的沉默,幾乎讓我崩潰……新生入學,辛甘這個被寵壞了的干部子弟和同屋女生搶占鋪位的戲本來在國內放時笑聲不斷,可在這里……是看不懂嗎?還有討論助學金匡亞蘭的掩面離去;大學生對國家和自身責任的討論;右派父親的勞改;學生對教古典文學的老師不滿;早戀遭到嘲笑……你們國家沒有嗎?那么那場晚會的戲呢,唐吉訶德揮劍追著阿Q要刺,卻被阿Q指責:別別,君子動口不動手,哈姆雷特正在苦想是生存還是死亡,阿Q卻用兩個手指捏起他的袍子說俺祖上的龍袍比你闊氣多了。你們也看不懂嗎?
我突然埋怨起北京電影局來了,換個別的片子不行嗎,叫我來出這份洋相!……哦,也許這些觀眾看出了破綻:元旦晚會,演員臉上哪兒來那么多汗呢,這全怪八月的杭州,恨不得熱死我們,拍攝時作為晚會場景的浙大圖書館運進了不知多少巨大的冰塊,一會就化光了,燈光師傅手上燙出了泡,有演員暈了過去……那時我們不知道空調……還有,他們一定看出我們的群眾演員里有人不像學生,本來嘛,這都是附近菜場的職工,炊事班的小沈為了買到大家愛吃的粳米、瘦肉,討好他們,硬將他們安插到大學生中間,還說導演幫幫忙放前邊點,就這一次……我怎么拒絕?……
我對一切都后悔。但是,晚了,觀眾的沉默粉碎了我全部的自信!我算是體會到想鉆地洞的滋味了……
突然,燈亮了。后面的觀眾竟然像通常形容的那樣,響起了經久不息的掌聲。他們全站著,滿臉笑意地等著我回頭。我已經忘了自己的表現,好像有些感動,更多的是意外。原來你們是看懂了的,你們也太含蓄了!
接下來,被包圍,接受采訪,一位穿著講究的白發老太送給我一朵在溫泉中泡過一年的像石雕樣的黃玫瑰,很美。她說小時候也有過和主人公相同的經歷,因此很感動。評委會主席握著我的手,邊祝賀邊上下打量著我,開玩笑地說是不是搞錯了,你原本應該在學校讀書的年齡,怎么當起導演了?我心想,女兒都上初一啦。
兩天以后,評委會發給我處女作最佳導演獎,獎品是一個工藝講究、刻著電影節節徽的水晶花瓶。那時,張藝謀這些國際大獎專業戶還沒出道,得個獎,連大使館都興奮。回到飯店好長時間沒睡著。
清晨,我早早地整理好行李,出了旅館,獨自沿著那條著名的溫泉河走著,品味著這座小鎮的故事。相傳,四百多年前,查理皇帝策馬打獵,射中了一只小鹿,驚恐中小鹿跳下山崖,墜入泉水,沒想等它從泉水中爬起來時已經痊愈了,于是皇帝被感動,在山坡上為小鹿塑了像,還修起了皇宮,興建了這座迷人的溫泉小鎮。
他哪里想到,貝多芬、彼得大帝、莫扎特、果戈里、馬爾克斯這些顯赫的大師會紛紛來這里居住、寫作,創作出不知多少不朽的巨作。當然。他也決不會想到東方一位中國女導演會造訪這里。
哦!別了,卡羅維發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