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與沈浮導演交往之前,就聽到過不少關于他的故事,也可以說是他的“趣事”。
一次,我在廠里二樓的大會議室,恰巧碰到吳茵,我沒有聽到她所說內容的全部,只聽她和大伙說:“……有不少戲就是演員們在小座談會上‘吹’出來的……”有人見我一臉漠然,便輕輕對我說:“聽吳茵說沈浮哩!”于是,我產生了興趣,就“賴”在那兒“旁聽”了。
吳茵并沒有因為我的“打岔”而關閉她的“話匣子”,她繼續告訴大家:“《萬家燈火》中我們一家——就是我、藍馬、上官(云珠)、沈楊和傅慧珍吃紅燒肉的那場戲,大家坐在一起,豐富了很多細節,沒有說一句話,把這場戲用動作、眼神演得‘無聲勝有聲’,得到沈浮的充分肯定——他就是這樣,在藝術上十分民主,群眾觀點又特別強。每部戲開拍之前,他都會召開許多小座談會,讓大家各抒己見,并且讓演員在對詞當中,邊對邊改,把那些生硬、別扭的對白,改成生活語言。對有些情節的修改、補充,他也很尊重群眾的意見。每次在聽到大家的好建議時,他都會豎起大拇指夸你一聲‘高’。”
吳茵說沈浮的另一個特點是:“他的導演闡述與眾不同,有的導演在闡述他的導演構思時,往往是從理論講到理論,而聽他講導演闡述就像說評書、聽故事。從第一個鏡頭開始,一直到結束,都是繪聲繪色。談到重場戲,他渲染得更厲害,到了高潮,那就是手舞足蹈了。遇到他高興的時候,還給你配上音樂,不少地方還加上效果。這時他已身入其境了,大家也就跟著進了戲,效果自然不一般。”
沈浮于1956年導演了一部優秀影片《李時珍》,我的妻子陳蟬有幸參加了這個攝制組擔任場記。她曾經跟我講過沈浮的一些“軼事”。
那一年,攝制組在黃山度過了國慶節。晚飯后,大家在一塊平地上休息聊天,趙丹為了給大家增添一些節日的愉快,便出起“洋相”來——連續模仿了好幾位導演的語言、動作、生活習慣。當然,模仿沈浮則成了他模仿的重點。他把沈浮導演的特點抓得準極了,引出場上一陣陣的笑聲。沈浮則在一旁笑咪咪地聽,還不時地“自出洋相”作一些補充或糾正。
接著,錢千里出了個主意,他要大家聽他的指揮來一場國慶大游行。他根據各人不同的形體、氣質,分派了角色。胖乎乎的制片主任丁里成了工商界人士,副導演盧玨則為高級知識分子代表,個頭矮的幾位扮成少先隊,陳蟬則當上了婦聯的代表,還有什么理發業工會、體訓班、宗教界人士等等。然后,他命令沈浮導演站在權充主席臺的石階上,以國際友人的身份檢閱游戲隊伍。
沈浮身高個大,被錢千里稱作“蘇聯老大哥”,他按照錢千里的“命令”,站在臺階上,十分認真、十分投入,“像煞有介事”地“檢閱”起他的合作者來。錢千里確實抓住了每個人的特點,一個個經過主席臺時,又都做出了符合扮演對象身份的動作,于是,所有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而沈浮導演卻在錢千里的“導演”下,“恪盡職守”地充當了“檢閱者”的角色,不時揮手向“被檢閱者”致意。
這一切都說明,沈浮是一位十分謙遜、隨和,沒有一點架子的人。
在黃山外景期間,盧玨因事離組,一些副導演的工作便落在陳蟬肩上。一天,由于陳蟬工作的疏漏,出發前又未作細致的檢查,到了拍攝現場,發現少帶了一件演員要換的服裝。而這件服裝如果不換上的話,就會出現與已拍鏡頭“不連戲”的事故(即上個鏡頭穿這件衣服,下個鏡頭卻換了另一件,造成不連戲)。怎么辦?派人回駐地去取,山陡、路遠,來不及。再說陽光也不等人呀!正當陳蟬一邊自責、一邊急得六神無主的時候,沈浮卻跑了過來,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的寬慰陳蟬說:“別急,別急,我有辦法了,把兩個人的鏡頭改成一個人的,避掉他就可以了!”沈浮沒有說一句責備陳蟬的話,讓陳蟬牢牢記住了這個教訓,以后再也沒有犯過類似的錯誤。
這又證實了他是一位在藝術上十分嚴謹,在待人接物上又十分寬容的人。
在文化大革命中,我被造反派“揪”出來后進了牛棚,同處一室的難友除天馬廠頭號“走資派”、黨委書記丁一,副廠長葛鑫,表演藝術家舒適外,還有著名演員衛禹平。
我們關在一個“牛棚”中,閑來無事少不得要找些話題來打發時光。衛禹平就曾悄悄地對我說過不少影人的逸事,而講得最多的就是這位沈浮導演,衛禹平叫他沈大春——這也是電影界與他同代人對沈浮的尊稱。
有一天,衛禹平和我的話題,從金焰、劉瓊等人又轉到沈浮身上。
衛禹平問我:“你知道‘你說說’的故事嗎?”
我說:“聽說過。”
衛禹平立刻用天津話仿效老沈在“糾正”一位演員說臺詞時講過的話,原因是那位演員在說臺詞時咬字不準,將說話的說,說成了天津口音的說(近似普通話中的所)。當時,老沈說:“我說說(所),你不要說說(所),你要說說。”但老沈在這里應該說的說,居然又說成了說(所),這當然弄得在場的人樂不可支,而沈浮也跟著大家大笑了一番。于是,“你說說”的故事不脛而走。
衛禹平還告訴我,每逢演員的表演沒有達到要求時,沈浮往往會現身說法地加以糾正。你想想,這么一個大高個子,在攝影場里去演年輕婦女時,會是什么樣的效果。偏偏沈浮全然不顧這一些,會連說帶做地給演員“示范”——用他濃重的天津口音念臺詞,動作也往往極為夸張,常常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衛禹平曾在天津讀過書,對天津文藝界比別人更為熟悉。有一天,在談相聲演員馬三立的時候,突然話鋒一轉,問我:“你知道沈浮的藝名嗎?”
我搖搖頭,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
衛禹平似乎在賣關子,說道:“老沈那可是身高個大,十分魁梧!他輟學以后,曾到過北平,在北洋軍閥的軍隊里當過號兵……”
這個經歷,我聽別人說起過,但他的藝名到底怎么起的呢?便急不可耐地說:“這我知道,但他究竟用了個什么藝名呢?”
老衛還是不疾不徐地說:“大概是他20歲的時候吧,老沈看到報上登了一則廣告,說電影公司要招藝員,他便去報了名,居然被錄取了。既然正兒八經的當演員,總得有個帶有藝術性的藝名呀!”
見衛禹平還在賣“關子”,我急了:“別兜圈子了,究竟取了個什么名兒呢?!”
衛禹平在“抖包袱”之前,又啰嗦了幾句:“你絕對想不到,這么個彪形大漢,用了他寫文章時用過的別名,叫沈哀鵑——一個應該是嬌小、柔弱的女子用的名字。”為了強調這個名字的特別,“沈哀鵑”三個字是用天津話說的,分外“傳神”。
我不禁啞然失笑了,但一轉念又想到當時的老沈,用這樣一個名字,一定有他的想法,莫非是他要用啼血的杜鵑來表示他對時事、對社會的哀傷并同情小人物命運的悲苦?當時,真的是哀鴻遍野、滿目瘡痍呀!我把這個猜想說出來后,衛禹平只是說:“可能吧!”因而并未得到證實。
后來,我曾當面向沈浮求證,當我說出我曾經的設想時,他說:“也不完全是這個意思,當時,我有好幾個喜歡寫點東西的朋友,在向報社投稿的時候,用的筆名當中都有個哀字。有一位叫孫哀鴻的才華出眾,文章寫得非常好,大鼓書的鼓詞寫得更好。我很敬重他,所以就跟在這位哀鴻的后面叫哀鵑了。”當然,他也沒有完全否定我的猜測,他肯定下過決心,要像啼血的杜鵑那樣代表勞苦大眾來訴說他們的悲慘境地,代表他們控訴那萬惡的舊社會。
這些人的介紹,已經將沈浮的形象十分立體地刻進我的心中了。
我和他的交往,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逐漸頻繁起來,這是因為我從1980年開始,擔任了上影廠的部分領導工作以后,與這位曾擔任過海燕電影制片廠廠長并擔任著廠藝術委員會領導工作的老導演,有了這樣那樣的接觸,到了1985年前后,為了解決他與夫人高依云入住醫院的問題以及解決高依云的經濟待遇問題,我曾多次到他們的寓所了解情況、商量辦法,來往十分頻繁,對他們了解就又深了一層。
在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政府曾動員一部分職工返鄉或離職回家,來幫助國家分擔“暫時的困難”,上海電影界當然不能例外。作為海燕電影制片廠廠長的沈浮,為帶頭貫徹政府的這一號召,主動申請,讓他在演員劇團當演員的妻子高依云退了職。雖然,高依云并不在動員退職返鄉人員之列,但她支持了丈夫的決定,成了電影界知識分子中唯一退職回家、不再領國家工資的人。
二十多年過去了,高依云年老體衰了,醫藥費用的大幅增加,讓沈浮一家過得很艱難。沈浮雖然沒有因此說過一句話,但組織上怎能不聞不問呢?當一些老同志向電影局黨委反映了這個情況后,黨委命我去了解情況并提出解決辦法。
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電影圈子里的人都愛稱高依云為“高姐”,這大概因為人們習慣于稱沈浮為“沈大哥”,高依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姐”吧!這雖然未經考證,但我也跟著大伙這么叫。
這時,沈浮已退居“二線”,但藝術委員會的事情還挑在他肩上,廠里創作上的一些重大問題的決策,一些重要劇本的“拍板”,仍然要請他參加討論。
我來到中山南二路華僑新村他的寓所,在他的書房里坐定后,便說明了來意:“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您帶頭讓高姐退職回家,這件事在電影界產生過很大的反響,大家都感謝您、欽佩您為國家分憂解難……”
他打斷了我:“可別這么說,可別這么說!”
高姐也在一旁幫腔:“那時候,國家有困難嘛!”
我由衷地說:“這么多年來,我們在電影局,在上影廠工作的人,沒有主動地來關心、來解決你們的困難,這是我們應該檢討的。”
沈浮還是那句話:“別這么說!”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接著,我告訴兩位老人家:“電影局黨委聽了反映后,準備想點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二十多年了,你們對國家做了很大的貢獻,我們就是想點辦法來彌補,恐怕也是車水杯薪,補不了你們對組織的情分的。”
沈浮連連搖手,又說了句:“別那么說,可別那么說!”
于是,我問他們有什么意見和要求。
沈浮斬釘截鐵地:“沒有,組織上怎么說就怎么辦!上面主動來過問這事,我和高依云已經感激不盡了,怎么還會有其他要求呢?”
我向局主要領導匯報了與他們談話的經過,并提出一個初步設想,經局領導研究決定,參考與高依云資歷與藝術水平相仿演員的待遇,按月給予補助。
我又一次來到沈府,把局領導研究的結果傳達給老兩口,沈浮聽了后,只是堆滿了一臉的笑,什么話也沒說,我看得出,在他似乎平靜的表情后面,是波瀾起伏的內心。而高姐則一連聲地感謝組織上的照顧。
其實,這不過是“遲到”了的照顧。高依云為了維護丈夫的決定,為了動員職工離職返鄉的大局,從一個職業婦女成了圍著鍋臺轉的家庭婦女,這是需要多么堅強的毅力呀!
我曾聽朱莎等人說過,高姐出身貧寒,后來在抗日的大潮中,與具有進步傾向的沈浮結合了。他們共同經歷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艱辛歲月,錘煉了這位本來就有堅強個性的女子的意志。乍看起來,她僅僅是放棄了從事在銀幕上創造角色的權利,但實際上,她是用一個孱弱的身軀,去支撐丈夫為電影事業作出杰出的貢獻。
沈浮與高依云結婚時,曾說過這樣的話:“單身的男女其實只有半顆心,兩個半顆心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顆心,這才有了真正的家。他們這兩個半顆心融合在一起后,支撐了這個家,也支撐了沈浮為中國電影事業創造的許多可以稱之為經典的優秀作品。”
后來,我遷居到雙峰路,距沈府只有一箭之遙,便常常在星期日騎著車子去沈家,高姐遇到什么事也會打電話來找我——我成了他們家的常客。陳蟬與他合作時,不過二十四五歲,當然是他的晚輩,我與陳蟬同齡,沈浮自然會把我當作與陳蟬一樣的“小家伙”,所以對我特別親切,這是我每次拜訪他時都能感受到的。我們的聊天無拘無束,我有時還會“以小賣小”行使“童言無忌”的特權。比如,我問他為何起“哀鵑”這個名字時就說過:“這名字太女性化了,和你一點對不上號呀!”“你不怕人家知道后笑話你嗎?”“聽說您講導演闡述,還稍帶著表演、音樂、效果一起來哩,您能給我學一學嗎?”諸如此類。他一點不嫌我“僭越犯上”。
我對徐桑楚廠長力排眾議、作出拍攝《曙光》的決定十分敬佩,同樣,對敢于導演《曙光》的沈浮極其崇敬。須知,在那個“左”的思潮仍然控制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判斷標準、行為準則時,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拍一部被有些人視為“共產黨殺共產黨”而“有損于黨的形象”的戲,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
我與沈浮在一次聊天中說到這件事,我問:“這個題材,很多人都認為太尖銳了,您當時怎么想的?”
他在說下面這段話時,沒有任何激動、昂揚的表現,而是十分淡然,用平緩的語氣告訴我:這部片子是寫賀龍——賀老總的,連毛主席都說他忠于黨、忠于人民,對敵斗爭堅定,能聯系群眾。有這么幾條,賀老總的形象就站住了腳,黨內斗爭的殘酷性就可以為塑造賀龍服務了。說到共產黨殺共產黨,那是執行“左”的路線的家伙對黨犯的罪,他們其實和“四人幫”是一票貨,是假共產黨。他們對真正的共產黨人實行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片子揭露了這些人的嘴臉,在上映之后,那些議論也就無影無蹤了。
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話,卻把沈浮導演高屋建瓴的創作態勢勾畫得明明白白。
但聽到這里,高姐卻插嘴說:“當初,我真不希望他上這個戲。你想想,他那時候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還要到山區拍外景,發了病怎么辦?”
老沈笑著說:“當時她思想負擔挺大的,就怕我出事嘛!我就對她說:‘四人幫’那會兒怎么整我們的,當時要被整死了哩,現在有了這么個條件,能夠不好好兒地拍幾部戲嗎?這么一說,她的思想問題也就解決了。”他說到這兒,我心里笑了——老先生的思想工作做得還挺不錯的哩!
望著眉開眼笑的沈浮,我的眼前出現了電影上的“疊化”,從他慈祥的面容上,化出一位拄著拐杖奔波在群山間——拍攝現場上的沈浮,時已七十五歲的他,那高大、魁偉的身影充滿了我想象中的銀幕,成為我心目中的影壇巨人……
我知道,在解放前夕,拍攝《烏鴉與麻雀》是冒了很大風險的。他與鄭君里等人一道,與國民黨當局斗智斗勇,以大無畏的精神,為中國人民攝制了一部在中國電影史上永放光輝的力作,也可稱為傳世之作。
一次, 我與他閑聊時,話題轉向了這部電影,因為他是主要編劇之一。
他的話,總帶有濃濃的天津味,但在我聽來,他那不疾不徐的話語,常常有一種穿透力,直接進入你的心田。我那時總覺得聽他說話也是一種享受。那一天,他說:“那是什么!”這往往是他的開場白,接著就說開了。
“白塵、林谷(即著名作家陳白塵和曾任上影廠副廠長、著名編劇王林谷)他們來找我,我記不清徐韜和阿丹來沒有,說大伙一塊湊一個本子,我說,正忙著《希望在人間》的后期。他們說,不要緊,你一定要參加討論,不要你動筆,只要你拿主意,讓白塵來寫。我這不就答應了嘛,就成了五編劇之一了嘛,我是動動嘴皮子,沒寫一個字。”
我說:“戲拍在解放前,公映在解放后。影片把幾個小人物的命運概括得十分生動,揭示了國民黨反動派統治必然垮臺的趨向。國民黨檢查機關鼻子也是十分靈敏的,你們怎么逃過他們那狗鼻子的呢?”
他笑著說:“辦法可多了,本子當然是秘密寫的,趙丹他們一幫人聚在任宗德(昆侖影片公司老板)家里打麻將,其實是你一言、我一句地談劇本。這幫演員真的出了不少好點子,對劇本的修改幫助挺大。”這時,他對我做了個表情——是個嘲弄什么的表情,然后說:“他有他的辦法,咱有咱的招數。大家想了個主意,唱一出真假包公——一個本子送審,做樣子給國民黨看,一個本子作為拍攝用。私底下,君里就是照這個本子拍的,而且是關起門來拍的。在討論劇本的時候,大伙真的越聊越來勁,都有一個共同的興奮點,這個戲就是給國民黨送葬用的!”說到這里,他簡直是眉飛色舞,興奮之至。
我見狀,插了一句:“那不等于做地下工作了!”
沈浮正色說:“可不是,就是地下嘛,我們是偷著干嘛。國民黨也不是吃干飯的,他們似乎也聞出什么味道來了,這個要足智多謀的孟君謀來應付了。”孟君謀就是號稱“中國第一老太太”——著名演員吳茵的丈夫,當時是昆侖影業公司的副廠長,解放后曾任上海科教電影制片廠副廠長。
在說到孟君謀時,他的語調就帶有感嘆的味道了:“孟君謀,孟君謀,孟君確實有謀略呀!他與那些家伙周旋,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他消息也靈通,一聽說可能有人要到廠里來,大家就馬上布置,根據那個送審本拍它個把鏡頭。有的時候,檢查機關提出個問題,他都能進行說明,把漏洞補得天衣無縫,事情也就‘化’了。”這時,老人家似乎已沉浸在那些難忘的歲月中了。
要送審了,沈浮說:“我們把一些廢片和大面子上過得去的內容,拼接成一部與送審差不多的片子送給他們,不出大家所料,就連這個比較溫和的東西也刺到他們的痛處,不僅沒有通過,而且還下達了停拍的命令!”
“那怎么辦呢?”
“我們把那些根據拍攝本拍好的片子,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孟君謀與吳茵的一位公子孟樹模曾對我說過,是藏在攝影棚頂的燈板上,外人是上不去的),不但避開了國民黨軍警的查抄,還等到了重見天日的一天!”
我被他那種高興的情緒感染了:“了不起呀!解放以后,我們很快就看到片子公映了。”
“對!這部片子跟著我們一起解放了,我們把片子拿出來以后,再也不要偷偷摸摸地干了。我們進行了加工修改,做好了后期,就把她獻給新中國了!”他語氣中分明帶有豪邁的成分。
“聽說這部戲的得獎,還得到周總理和毛主席的關注哩!”我問。
“對呀,1953年參加國產片評選‘優秀影片’,我們這部片子得到了二等獎,每個創作人員都得到一塊銀質獎章……”他指給我看一枚有著工農兵形象浮雕的獎章,但獎章卻是金質的。然后他告訴我:“銀改金,就是在周總理關懷下實現的。那時,我們大家拿到那個銀獎,已經開心得不得了了,沒有想到,周總理對這次評獎結果有不同意見,他在評獎大會上問:‘為什么《烏鴉與麻雀》不能得一等獎?為什么看不到國統區的電影工作者是在什么樣的條件下工作的呢?對任何事物要做歷史的分析。國統區的電影工作者在國民黨反動派白色恐怖的高壓下,能拍出揭露蔣家王朝末日的影片,我們認為:是應該授予一等獎的。’你一定能想象,聽了總理的這段話,大家是什么心情,全體參加會議的人,無不熱烈地鼓掌,我們劇組參加大會的同志,內心的激動是沒法形容的,不少人流下了熱淚。”
他略為停頓了一下,更為激動地說:“還有更令人振奮的哩!毛主席在接見電影工作者時,特別問我們‘聽說本來不肯給你們一等獎啊?’大家聽了有點愣住了,我當時心里就想,毛主席連這個事也知道?!周總理當時一聽毛主席這話,馬上說:‘我打了個抱不平!向政治局打了報告。’毛主席笑著說:‘這個抱不平打得好,應該打!’后來,這個獎章就換成金色的了,也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一塊。這也就是說,《烏鴉與麻雀》改成一等獎——金獎了。”說到這里,老先生開心地笑了,笑得咯咯的,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做了一件什么得意的事那樣,而我也禁不住跟著笑起來。
到了八十年代后期,他原先就有的冠心病、高血壓的癥狀加劇,常常要住進華東醫院治療,而且往往出院不久就又住了進去。有次我去醫院看他,他竟幽了一默地告訴我:“沒大礙,我這是‘四進宮’了!”
忘記了是他“六進宮”還是“七進宮”的時候,我又去醫院看望他,護士竟當著他的面告起他的“狀”來:“看他的人太多,你們電影局應該想個辦法控制控制。而且,沈老還有點‘人來瘋’,一看有人來就控制不住自己了,這對他養病很不利……”
我轉臉問他:“人家說得對嗎?”
他也不正面回答,只是訕訕地笑著。他對來院里向他求教或求助的同志,從來都是來者不拒的,這已成了他的“老傳統”。于是,我正兒八經地以“組織”的名義向他下命令了:“以后可不能這樣,這是組織上的要求,你必須遵守。”
他是個組織觀念極強的人,我以為這兩句話可以“唬”住他的,不料還是沒什么效果。我們還以局的名義向上影廠“打招呼”,限制人們去醫院。但,出于對沈浮的關心和愛戴,有的確實在創作上碰到了難題,來醫院的人不減反增,弄得我們很頭疼。
高依云向我“揭發”,青年導演宋崇就帶了劇本到醫院找他。那一次,老沈剛拔了牙,嘴里還流著血,但他不顧護士的勸阻與高依云的提醒,與宋崇一談就是個把小時。
有一天,有人到辦公室告訴我:老沈從醫院里跑了出來,正在小放映間看宋崇導演的《好事多磨》的樣片,我們幾個慌忙跑到小放映間,發現片子已經放完,老先生正扯著大嗓門對宋崇說意見哩!我不禁心懷敬意地盯著這位老人,他不僅在醫院中與宋崇討論過這個本子,現在連全部樣片都看了,這是一種什么精神?他對事業、對年輕一代的扶掖,太值得我們尊重了,我還能責備他嗎?
他見我眼睛盯住他,分明會錯了意,期期艾艾地對我解釋:“這宋崇頭一回拍片子,我能不幫幫他嗎?”
面對這樣一位老導演,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在另一次我去醫院探望他時,護士又告起“狀”來:“前天晚上把大家嚇壞了!沈老半夜里爬起來,說要出外景了。他把窗戶當做門要往外跑。幸虧我們及時發現,好不容易才把他拽住了。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因為,這間病室的窗外,就是華東醫院南樓外的大花園。
聽了護士的話,我緊握住沈浮那只肥厚的大手,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在用他的畢生精力為人們奉獻了那么多的佳作之后歇影了,但在病床上念念不忘的仍舊是拍戲、仍舊是出外景。這是一位忠誠于電影事業的他對電影事業的一往情深,叫我說什么才能準確地表達此時此刻的心情呢?寫到這里,我的眼睛潤濕了。其實,在當時,我的眼眶里就已充滿了淚水,只是怕他看見我的眼淚,忙起身去和護士長商議怎樣防止此類事情的再度發生。后來,醫院將他轉移到一個小間,這間病室的窗子外面是走廊,安全多了。
在沈浮導演疾病纏身的時候,高姐也生病了。我曾多次去醫院看望她,從她流露出來的情緒中,她最最不放心的就是老沈。往常,她每天必去華東醫院探望他,還經常帶些自己做的、老沈最愛吃的菜。如今,她自己也進了院,老沈見她多時不來,會怎么想呢?于是,我按照高姐的囑咐,與他的女兒庭蘭商議編造一些“謊言”,以免病中的沈浮擔憂。
不久,高姐病情惡化,我從醫生處得悉她已是癌癥的晚期,大概她自己也對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便陸續地對我講了她的愿望。比如:她說,有一些從牙縫里“摳”下來的存款,主要是為了防備老沈晚年的需要,并且告訴我她在衣柜里藏了多少錢,在床頭柜里又藏了多少。同時,她希望自己出現意外時,讓青島的大女兒麗琴來上海,幫助小女兒一起照顧老沈……
高姐終于走了。那天,朱莎(演員、高依云的好友)突然打電話找我,說高姐病危時,把一串鑰匙交給了她,請她帶給我,讓我處理她的后事。這是這位大姐對我的高度信任呀,但我不能一個人處理這件事。于是,我邀請了局辦公室主任陳朝玉及局工會、局行政處的同志一起,在兩個兒女、兒婿在場的情況下,按照高姐曾經說過的地方,把她的存款及銀行存折和首飾一一清理、登記,然后鎖進了櫥子,等待沈浮出院后處理。為了不影響老沈的病情,我與家屬商定:暫不將高姐的噩耗告訴沈浮。
沈浮要出院了,我們知道,這事再也瞞不住他了,只好由我來向他說明原委,使我沒有想到的是,沈浮同志竟然十分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不幸的事實,一句埋怨的話也沒有。事后我分析,他與高依云1945年結婚到高姐辭世,已經共同生活了四十多個年頭。高姐為了成全丈夫,放棄了自己從事的演藝生涯,做出了極大的犧牲,心甘情愿地做了二十多年的“家庭婦女”,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丈夫的事業。每逢老沈要出外景,她都會把他的衣服打點好,將所有的日常用品一樣一樣的整理出來放進箱子,沈浮從來不用發愁。沈浮曾對我說過:“我是坐享其成。”
幾十年了,高依云懂得丈夫的口味,她做的每一只菜在沈浮看來都是最配自己口味的美味佳肴。他生病了,她隨待在側,須臾不敢離去。其實,她是老沈的影子,是沈家兩根頂梁柱中的一根。而如今,已那么長時間不見她的身影,難道沈浮意識不到什么!
不,其實他已早就料到了,只不過不愿在我們面前將這件事“捅”破罷了。他這一輩子就是一個能為他人著想的人,他不愿讓我們跟他一起傷心!所以將他的悲痛藏在心底深處,哪怕他曾半夜里哭醒過來,也要在我們面前裝得極其平靜。
當時,他聽完我們的敘述,什么話也沒說。他的沉默足以表明他對這事早已想得清清楚楚了。
根據高姐的遺愿,沈浮的大女兒沈麗琴和大女婿于振洲從青島來到上海,與沈庭蘭夫婦一道,照顧老父親的生活起居。
在這一段日子里,我與朱莎將高姐的遺愿以及高姐對存款及留下來的飾品的處理意見告訴了沈浮。一天,沈浮讓我與朱莎和他的女兒、女婿一道,口頭講述了他的遺囑,我幫他形成了書面,請他簽了字,我們也簽字見證。
沈麗琴和于振洲對老父的照料真的是盡心盡力。在沈浮同志最后那一段日子里,他雖然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但擁有了已離他多年的父女親情。麗琴多年來與沈浮聚少離多;庭蘭多年前去新疆插隊,返滬時間也不長。如今,兩個女兒、兩位女婿隨侍在側,大大彌補了失妻以后的生活真空。這最后的幾年,他生活得寧靜、愜意而充實。
我去看他時,會逗趣地問他:“聽說麗琴給你包了三鮮餃子,味道怎么樣?”
他顯得很滿意,連連說:“好,好!”
麗琴說:“昨天給他炒了蝦仁,反正每天都換花樣唄!”
老沈笑著對我點點頭,加以證實。
麗琴說:“爸爸高興起來還唱京戲呢!”
我問:“他老人家功夫不減當年吧?”
老沈說:“不行,不行,唱不好了。”這是他慣有的謙虛,快九十歲的人了,仍然如此。
這最后的幾年,他居然不怎么住醫院了。
1994年,沈浮同志辭世。在辦理完喪事,處理完遺物后,沈麗琴將她分得的、沈浮珍藏多年的,為紀念魯迅逝世,由魯迅紀念委員會編纂的《魯迅全集》轉贈給我。
這是極其珍貴的紀念品,她曾經被沈浮的那雙大手觸摸過多次。我把這套全集放在書架的突出地位。看到它,我似乎見到沈浮的身影;見到它,我似乎耳畔就響起他那帶有天津味的話語;見到它,我似乎看到他60年的藝術人生。
盤點他60年的藝術人生,我們發現:
早在1926年,他就編導并主演了《大皮包》這部無聲電影,我手頭沒有關于這部影片的資料,不能對這部影片進行評價,但從他當時的思想傾向以及他十分推崇卓別林的情況來看,《大皮包》決不是“無病呻吟”,而是部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的“憤世嫉俗”之作。因此,我們說他是無聲電影的開拓者,至少是我國無聲電影開拓者之一,他是當之無愧的。
上世紀三十年代,他來到上海,在聯華編寫了劇本《光明之路》,編導了《狼山喋血記》《三人行》《天作之合》等影片。在沈浮的筆端流淌出來的是對帝國主義、封建軍閥的恨和對人民大眾的憐憫、同情與熱愛,他塑造的藝術形象,對反動勢力進行了無情的鞭撻。到了四十年代,他編導的《圣城記》《萬家燈火》《希望在人間》等影片,都表明他在現實主義創作實踐中,取得了極其輝煌的成就。人們往往拿他的影片與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作類比,很多影評界人士稱他為中國現實主義大師之一。因此,我們可以說:他是我國現實主義電影的先驅者。
1956年,他奉命與攝影師羅從周赴蘇聯學習寬銀幕電影。歸國后,他將李凖創作的電影文學劇本《老兵新傳》拍成了新中國第一部寬銀幕故事片,為我國銀幕增添了一個視角更廣、可以展示更宏偉場景的新品種。因此,他理所當然地成了中國彩色寬銀幕電影的首創者。
縱觀沈浮同志60年的藝術人生,他除了編或編導或導演了23部電影外,還導演了張駿祥編劇的《山城的故事》,曹禺編劇的《原野》《雷雨》《日出》,宋之的編劇的《霧重慶》,陳白塵編劇的《魔窟》,陽翰笙編劇的《草莽英雄》……等十三臺話劇,并在蔡楚生導演的《迷途的羔羊》、費穆導演的《鍍金的城》、吳永剛導演的《浪淘沙》等五部影片中飾演角色。
在60年藝術生涯中,他展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坦率、真誠、熱情、爽朗、隨和、厚道、認真、勤奮和助人為樂的人。這就是他的人品和藝德。
因此,將他的藝術人生濃縮為一句話,那就是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德藝雙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