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混搭”(Mix and Match),本屬時尚界的專用名詞。據稱,它源自本世紀初的日本時裝界。指將不同風格、不同質料的服飾,隨意地拼湊在一起,混合搭配出獨特的和個人化的著裝風格。沒有風格的風格,成為一種新的風格,時裝潮流已經迷失了主導趨向,個人隨意地搭配成了潮流,普通人無師自通地成了時尚的主導者。在城市的大街上,常常可以看到,復古風格的內衣外面配一款休閑風衣,著正裝西服則圍一條波西米亞風格的圍巾,乃至更多無以名狀的奇異著裝方式。有人為這種趨向提供解釋,認為無中心、無規則的拼貼、混雜和隨機組合,恰恰是后現代文化精神的體現。混搭首先出現在時尚領域,自有其合理性。在某種程度上說,混搭是時尚的內在需求。時尚需要新奇,需要打破一成不變的刻板。因而,時尚文化總是需要不斷地尋求新的美學刺激,以激活業已陷入僵化的陳舊款式。
流行時尚并非一種孤立的存在,它常常是一個階段的文化的直接或間接的表征。時尚界的混搭風潮,在某種程度上也正是文化混搭的表征。在藝術史上,混搭現象從來就有,但成為一種來勢猛烈的風潮,則是近些年來的事情。在大面積的文化交融和文化沖突的狀況下,主導型的藝術風格面臨挑戰,混搭必然會形成強有力的趨勢。藝術乃至整體文化方面的混搭現象,乃是文化轉型時代,不同文化之間的相遇和雜糅。東方與西方藝術形式的混搭、主流與邊緣文化的混搭、精英與大眾文化的混搭、傳統藝術形式與現代藝術及先鋒藝術的混搭,諸如此類的現象越來越多。
事實上,混搭所帶來的文化效果是雙重性的。一方面,在文化大變動的時代,混搭化現象有可能為文化創新帶來某種契機。不同風格的偶然相遇,可能會產生特殊的藝術效果,洋溢著生活的激情。美妙的混搭會讓人獲得意外的驚喜,能夠刺激人們的想象力。而且,混搭化的“雜交”效應,有可能打破藝術上的墨守成規,固步自封。這在那些年輕的、前衛主義傾向的和相對邊緣的藝術家群體那里,常常成為他們挑戰經典、反抗權威的重要手段。洛可可風格的裝飾藝術,往往就混雜了巴洛克藝術風格和來自中國明式器物紋飾。印象派美術則往往在西方油畫基礎上加入日本浮世繪技法,打破了古典油畫一成不變的風格。但這些藝術現象,實際上仍然存在一個主導性的風格,混搭僅僅是風格改變的一種手段。而今天,無所不在的混搭現象,則不只是一個風格學問題。
從根本上說,整體性的文化混搭乃是文化的價值核心解體和消融的產物。文化在價值和形態,以及風格諸多方面,已然喪失了主導性的原則,建立的穩定的文化價值理念和美學原則基礎之上“風格化”的藝術修辭,也已不復存在,堅固的美學大廈分崩離析。整體化的美學成為零散的碎片,這些不同風格的美學碎片,無差別地處于同一平面上,為藝術家和文化生產者提供混合和匹配的原材料。京劇配上歌劇的曲式,交響樂混入搖滾的旋律,芭蕾舞與功夫和雜耍相混雜,用高科技光影技術的舞美設計昆曲《牡丹亭》,等等。周杰倫的歌曲就經常利用這種混搭手段,創造奇特的效果。近年來風靡一時的歌曲《忐忑》,也可以視作“混搭主義”的典范。這是后經典時代必然的文化結果,也是后現代文化生產的基本原則。
但在另一方面,混搭同時也為騙子們提供了方便。沒有主導性的原則的拼湊,也可以以“混搭”為名,冒充創新,并且拒絕批評。尤其是在漢語中,“混搭”一詞容易給人一種沒有原則和不負責任的隨意混淆、混亂搭配的印象,這與該詞原有的“混合”和“匹配”的兩層語義,尤其是“匹配”含義,相去甚遠。在我看來,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不同文化形態和美學風格的混合,是不可避免的,而怎樣的方式才稱得上是“匹配”,這依然是一個重大的、尚有待回應的文化難題。
毫無疑問,在今天,混搭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生產手段,并且常常是有效的手段,尤其是在不斷追新求變的時尚文化界。但追新求變,并非是整體文化唯一的和根本性的原則,時尚和流行,也不是文化的全部。而當下文化的問題在于,將消費性、娛樂化的時尚文化,當作文化的核心部分,乃至于全部,這才是最致命的文化毒藥。任何一種文化,尤其是歷史地形成的精神性的文化,其形態、風格和價值,是整體性的,而且有著相當大的穩定性,文化的改變和轉型,并非依靠隨意地拼貼和混雜,就能夠完成。忽視文化的整體結構,而僅僅依靠隨心所欲的混搭手段,來刻意制造文化翻新,充其量只能以博得短時段的新奇和炫目的效果,或者,將以對主體文化結構的破壞和解體為代價。歷史上,無論是“中體西用”還是“西體中用”,改變的只是體用的內容,體用的結構性關系則不曾改變。失去了文化主體結構的支撐,那些拼貼和混搭其上的花里胡哨的風格碎片,就像用劣質漿糊所裱糊在歷史的墻壁上的花哨紙片,隨著時間的推移,終將剝離、脫落,留下來的則是被摧殘的文化的殘垣斷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