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年的時間,從什剎海到國貿,從圓明園到長安街,我和我的朋友在我們所生活的城市之中拍攝了超過270種野生鳥類,十多種陸生脊椎動物,以及近百種昆蟲和兩棲爬行動物。實際上整個北京都是動物重要的通道。北京的地勢西高東低,西北面是連綿的太行山和燕山余脈,東南面則是一馬平川的平原低地。這樣復雜的生境給各種各樣的動物提供了多樣化的棲息地選擇和食物選擇。
鬧市區的黃鼠狼
夏日午后,陽光暖暖的讓人困倦。我靠在國貿萬達廣場背后小花園的長椅上,廣場的另一邊是一家賣壽司的小店。我剛剛從那里和善的韓國老板手中買了一大盒壽司,正一個個地把它們塞到嘴里。很快口鼻之間就都充滿了美好的味道,讓我卸去了一上午的勞累和困倦。周圍的長椅都坐滿了人,廣場上也人來人往,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國貿午后。
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禁停下了大口大口的咀嚼,饒有興致地看著它。這個小東西出現在萬達廣場的一角。它體型低矮細長,一身金黃色的毛發,拖著長長的蓬松的尾巴。乍一看好像是貓,仔細看又會發現好像哪里不太對勁。陽光熾熱,這個小東西好像也被晃得刺眼,瞇著眼睛打量了一圈廣場上熙熙攘攘的景象,然后大搖大擺地從過往的人群之中向前穿行。
“那個小貓好奇怪啊……”我身邊長椅上的女孩兒對她旁邊的男孩子說。
“好像不是貓誒!”
不僅我旁邊椅子上的人注意到了這個小東西,過往的路人也紛紛停下腳步打量。黃色的小動物感受到了人們的關注,可是它好像并不在意這些,慢慢悠悠地左看看右看看,淡定地穿過迎面走過來的路人,一邊走一邊擺動著尾巴。在陽光的直射下,它的身體反射著鮮艷耀眼的顏色。
“那是黃鼠狼!”我旁邊長椅上的男孩兒回過神來,指著那個黃色的小動物跟他旁邊的女孩兒說。他的聲音很大,三三兩兩的路人都聽到了“黃鼠狼”這三個字,站定了看著那個小東西,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了—看來大家都沒有忘記黃鼠狼這個曾經鼎鼎大名的名字。只是大家不知道,城市里面不僅藏著黃鼠狼,還藏著數不清的動物世界的秘密。
野生動物研究是我的專業,秦嶺、橫斷山、東喜馬拉雅、額爾古納……過去的八年之中我一直在荒野尋找珍稀野生動物的影蹤,一個又一個神奇的世界在我的面前揭開了面紗。我看到了藏著的自然中國,看到了那些世界上最動人心魄的景觀。五年前,我開始在閑暇時尋找并拍攝城市里面的野生動物。很快我發現,這個世界藏著的故事不亞于那些遙遠的荒野。而尋找城市野生動物就好像是在城市里面探險,在每天都經過的家門口開始全新的旅行。
北大的秘密
最先引起我們發現熱情的是我所在的學校北京大學。
北京大學校園就藏身在人聲鼎沸的中關村鬧市區之中。出校門向南300米就是海龍大廈、鼎好大廈為代表的十余個電子市場,數萬商戶集中在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座大廈之中;出校門向東是五道口,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一片燈紅酒綠。電子市場和五道口一起造就了北京市屈指可數的堵車長龍,每天熙熙攘攘的車流將北京大學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堵個嚴嚴實實。
然而一進入校園,人馬上被連綿的小山、湖水和郁郁蔥蔥的樹林所環繞,瞬息之間好像一切都變了。
鴛鴦在每年的3月份從溫暖的南方飛回到北京大學繁殖新的家庭,然后在9月份飛回南方越冬。細心的人可以發現,這種代表忠貞愛情的美麗鳥類選擇校園湖泊邊高大喬木作為孵化后代的場所。而基本上每一個清晨散步的老人都了解,就在不遠的荒草間,一只雌性綠頭鴨已經早早孵出了九只小鴨子。這只雌性綠頭鴨喜歡帶著九個小家伙在校園之中東游西蕩,早就引起學生和老師們的注意。而鴛鴦和綠頭鴨生活的池塘,每天都不平靜。
我喜歡在太陽剛剛從地平線升起的時候,散步到北大的池塘邊。清晨的空氣新鮮而潮濕,這時候大地從寧靜之中蘇醒,各種各樣的動物都在這一時刻進入每一天最活躍的狀態。你不需要到處費勁尋找,只要靜靜地蹲在湖邊的蘆葦叢中,就可以看到一些平常難以見到的場景。你可以看到陽光從地平線的一角斜斜射過來,看到細長的菖蒲掩映著斑駁的光芒。水面上飛著各種各樣的小昆蟲,只要有誰不小心落入水中,就馬上有俗名賣油郎的水黽點水飛奔過來,將它攔腰抱住作為美餐。水邊濕地上生活著各種鳥類。幾只小麻雀在蘆葦叢之間跳躍著,其中的一些全身的羽色尚淺,嘴角還帶著嫩黃,明顯是今年剛剛出生的幼鳥。出于幼年動物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它們會突然對水面成群的水黽產生興趣,努足了力氣想要懸停在半空中對水面展開襲擊。荷塘之中有一些長相奇特的鷺鷥時隱時現。它們依靠巨大的腳可以穩穩當當地站在荷葉上,在荷葉的縫隙尋找小魚小蝦為食。
有時候蹲在池塘旁邊,會看到有黑影從高空中急速俯沖。那通常是一種名叫紅隼的猛禽,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它們喜歡游蕩在城市的領空之上,一旦發現機會,它們會俯沖下來撲擊獵物。這時候你會看到地面上的小動物四散逃竄。我見到過最激動人心的場景是紅隼在空中撲擊麻雀。它前一秒還翱翔在百米高空,后一秒已經一個俯沖沖散了雀群。本來成群的小麻雀被沖得七零八落,還來不及讓麻雀反應,紅隼在千分之一秒的倏忽瞬間以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猛然轉身,翅膀橫掃擊中小麻雀,仿佛是一個絕頂的武俠高手。小麻雀還在空中掉落,紅隼已經沖過去一爪結束了麻雀的性命,完成了一次精準而成功的獵殺。幾分鐘之后,灌叢和菖蒲掩蔽下的池塘重新恢復往日的寧靜,小動物們陸續出現,剛才藏在荒草深處的一窩綠頭鴨幼鴨和一對鴛鴦也出現在水面上,忙碌地取食水面漂浮的藻類和浮游植物,好像剛才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夜幕下的刺猬
白天的城市熙攘擁擠,到處是人來人往的景象。而在夜晚,當夜幕覆蓋大地,一切沉靜下來。龐大的城市仿佛在此刻沉沉睡去,而另外一些生命則剛剛開始忙碌起來。這個時候,是我們夜間探險的時刻。幾乎在市區的每一個角落都會有所發現。
刺猬喜歡趁著夜色在市區活動。在高速的城市化進程之中,刺猬并不夠走運。它們原本是北方城市居民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相識,每到夏秋的傍晚,無論是磚塔胡同、白塔寺還是什剎海,也不管平房小院、樓群綠地、公園小徑,甚至在樓梯間、落葉堆,到處可以看見這些小刺球忙活覓食的身影。
其中一大群刺猬就居住海淀黃莊小區的小花園之中。它們開掘出屬于自己的地下行宮,控制著自己的領地。每年春天當氣候回暖的時候,刺猬結束了長達三個月的冬眠,迫切地離開保暖的落葉堆尋找水源。這時候小區草坪澆水的龍頭給它們提供了賴以生存的水源。而在夏秋時節,小區花園中的灌叢和地面的落葉下面,棲息著刺猬最喜歡的各種昆蟲;當天氣漸冷之后,數不清的小漿果可以給它們積累越冬的能量。刺猬的眼睛不好使,但嗅覺和聽覺非常靈敏。明顯而突出的耳廓,可以捕捉枯葉底下小蟲發出的輕微的沙沙聲,用鼻子去一聞,然后就是迅速的捕食動作。它們的食量很大,一個夜晚就會有幾百只昆蟲喪命在它們腹中。
天壇公園的暗夜精靈
比小刺猬更厲害的是黑夜的統治者貓頭鷹。北京的市區可以找尋到紅角、長耳鸮、短耳、縱紋腹小、鷹等五到六種貓頭鷹。而最好的尋找地點是在天壇公園和國子監。
天壇是個神奇的地方。在冬天,我喜歡從珠市口大街一直逛游到天壇北門的老瓷器口豆汁兒店,點上一桌子老北京的小吃,把焦圈兒和咸菜絲兒嚼得滿嘴留香,然后咕嘟咕嘟灌上一碗熱騰騰的豆汁兒。渾身都洋溢著幸福的熱乎勁兒之后,就是進入天壇公園的探險時間了。
天壇公園連綿的古建筑群在夜晚格外凝重莊嚴,如果抬頭凝視夜空,或者仰望著屋角的勾檐和石雕小獸,你會在恍惚之間看到展開翅膀的黑影從你眼前一晃而過。黑影不發出一絲聲音,讓你疑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睛。這些悄無聲息的黑影就是一種大型貓頭鷹—長耳鸮。
冬天的夜晚,我悄悄守在天壇公園棲息著長耳鸮鸮的樹下。一只成年的長耳鸮站在天壇神廚的檐角,仿佛和屋角的石雕小獸一樣成為夜空中凝望天空的雕塑。夜晚很寒冷,四周只有單調的風聲,使得黑暗之中的古老院落顯得更加陰冷幽暗。不經意間,幾只老鼠細弱的叫聲打破了黑夜的寂靜。在這細弱的叫聲之中,剛才雕塑一般的長耳鸮開始不斷地轉動頭頸,好像是在側耳傾聽來自老鼠的微小聲音—這個時候的長耳鸮的“傾聽”是真正的又“傾”又“聽”—它不斷調整自己頭部的方向,仔細比較著左耳和右耳聲音的微小差別,以此確定獵物的位置。一邊傾聽,我的長耳鸮一邊開始調整著身體的方向,姿態也有了細微的變化。我一下子緊張起來,它可能要捕食了!還來不及按下手中相機的快門,它就猛然從檐角騰起,直直地向上空猛沖,然后一個轉身撲擊!黑暗之中傳來一聲尖銳刺耳的叫聲,那是褐家鼠臨死之前驚恐的哀鳴。整個捕食的過程只是轉瞬的幾秒鐘,卻看得我瞠目結舌。幾分鐘之后,借助頭燈微弱的光,我看到長耳鸮叼著剛剛捕到的獵物停在一株粗壯柏樹的斷枝前,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每年的深秋這些長耳鸮都會回到我們的城市,它們有時候會在龍潭湖公園游蕩,有時候會蹲在永定門的屋檐一角俯瞰南二環車來車往,有時候會突然出現在天橋的劇場之上;國子監的長耳鸮曾經短暫活動在和平里社區,也曾經被觀察到在小街橋上空盤旋最后飛到雍和宮之中。
鳥類遷徙的必經之路
長耳鸮并不是惟一短暫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鳥類。紅脅蘭尾鴝、紅喉姬這些遷徙的鳥在每個春季和秋季像一陣風一樣出現在北京,然后又像一陣風一樣離去。它們是遷徙過程中的過路鳥,選擇在北京作短暫的停留和休息。像它們一樣在北京過路的鳥類超過200種。
在北五環的肖家河橋向北,每年的4月和9月登上百望山山頂,幾百只幾百只的灰臉狂鷹從頭頂呼嘯而過;在南三環靠近公主墳立交橋往東,楊樹開楊花的季節也是太平鳥成群出現在玉淵潭公園的季節;在四環的西北拐角,2010年3月間,幾百只小天鵝在頤和園十七孔橋和佛香閣之間的寬闊水面上歌唱追逐,童話中常常出現的知更鳥在人身邊跳躍。
五年的時間,從什剎海到國貿,從圓明園到長安街,我和我的朋友在我們所生活的城市之中拍攝了超過270種野生鳥類,十多種陸生脊椎動物,以及近百種昆蟲和兩棲爬行動物。實際上整個北京都是動物重要的通道。北京的地勢西高東低,西北面是連綿的太行山和燕山余脈,東南面則是一馬平川的平原低地。這樣復雜的生境給各種各樣的動物提供了多樣化的棲息地選擇和食物選擇,而山口交匯抬升的氣流也讓遷徙途中的鳥類可以在長距離飛行之中節省體力。最近幾十年,伴隨著高速的城市化,北京城市之中自然的綠地體系逐漸減少和破碎化。而在這一過程中城市中殘留的綠地和公園構成了相對連貫的次生林—濕地系統,在今天整個北京的城市生態安全格局中發揮著更為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