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歌舞不升平

　　公元前533年，衛靈公前往晉國，途經濮水之時發生了一件怪事。這一夜，不知何處響起樂聲。衛靈公本是好樂之人，試要描述此樂，卻覺如捕捉月光、擁抱空氣，其難以名狀似鬼神。狀如鬼神之樂實屬異樣，衛靈公立即命樂師師涓聽后記下曲子。等到了晉國，師涓在宴會上奉琴奏起此樂，未到曲竟，晉國樂師師曠慌忙按住琴弦，一個音都不容再撥下去。他一臉憂懼，說此曲正是當初商代樂師師延為紂王所作的樂曲《靡靡之音》，聽后會給國家帶來災難。晉平公也愛好音樂，他對師曠的話不以為然，令師涓將此曲彈完。等到曲終，師曠仍然不安地再三告誡，希望君王勿忘殷鑒、勿以樂曲危害國本。
　　這種頗有來歷的警惕，不會不影響到國家的音樂制度與音樂教育。什么樣的音樂可以鞏固國本，身為一國之君的帝王應該接受和實際上推崇什么樣的音樂一直都十分重要。
　　一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無論祭祀還是征戰，都離不開音樂。凡祭祀之禮，舉行時必須伴以器樂歌舞，沒有伴樂的禮是不能施行的，能有資格用到頂級的禮樂正彰顯著皇帝的威儀和神秘。祭祀之時，天人之間頂級的禮樂印證著皇帝權力的來源，而征戰中則更是以樂為號令、以樂來激勵士氣。在為政者看來，好的音樂具有平和人心、熏陶人情的作用，音律的和諧與社會的和諧相關。《樂記》載：“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商紂王令樂師制曲《靡靡之音》，后世樂師只要聽到這音樂就緊張得不得了，認為是亡國的象征。因為其樂靡靡即意味著其禮已壞，無樂無禮即為無德，國家再無存在的根基。
　　所以，后世帝王家對音樂教育的看重也就不言而喻了。在早期貴族子弟學習的內容中，“樂”與“禮”、“御”、“射”、“書”、“數”并為“六藝”。“樂”包括了音樂、詩歌、舞蹈等等。而云門、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等六種雅舞更是作為早期雅樂的代表，成為“樂”的學習中專門的“六樂”。周時已經非常重視樂教，在大司樂之下逐級設置大師、樂師、典通、磬師、鐘師、旄人等。秦朝短命，雖然設置了樂府配合宮廷宴食及相關禮儀，卻未見皇子在音樂上受到哪些熏陶，倒是始皇帝本人與樂人留下了一些風波。
　　公元前227年，燕人荊軻前往秦國刺殺秦王嬴政失敗，高漸離便藏了起來。但他擊筑的才華早已聲名遠揚，嬴政想聽他演奏，又擔心他行刺，便命人用馬糞將他的眼睛熏瞎，將他留在宮里做樂師。天長日久，嬴政放松了警惕，但高漸離并沒有忘記報仇。他悄悄在筑里積攢下鉛塊，找準時機擲向始皇帝！與他的朋友荊軻一樣，高漸離失敗了。秦始皇此后一生不復近諸侯之人。
　　高漸離所擊打的筑是一種擊弦樂器，大體形似箏，頸細而肩圓，有十三弦。演奏時，左手抱持弦的一端，右手執竹尺擊弦而鳴，其聲慷慨悲沉，“擊筑之悲”概源于此。最終取代秦朝的漢高祖劉邦也曾擊筑引吭。
　　劉邦先得天下又平叛亂，得勝回師途經了自己的故鄉沛縣，與家鄉父兄飲酒歡歌，一時興起還找了120多個小孩教他們唱歌。是日，酒酣之際，劉邦突然一面擊筑一面放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在他的號令指揮下，120多個兒童很快跟著學唱起來。高祖自己則起而舞之，不禁動情泣下。這首《大風歌》屬于楚聲，配以擊筑，激昂悲壯。不是天子，難有這樣的壯麗情懷。樂史議者認為這首歌曲的氣魄非王者難以創制，稱《大風歌》為“天縱之英作”。
　　王者以一曲《大風歌》宣揚海內宏威，也抒發了自己的傷懷。無論“威加海內兮歸故鄉”是如何霸氣，我們都在“大風起兮云飛揚”的天地氣概中讀到了個人的渺小。風云變幻，個人的成敗就如一粒塵埃飛揚在云天之際，即使成功者也不能不感到個人力量的卑微。劉邦先是將項羽包圍在“四面楚歌”之內，旋即擊敗氣宇蓋世的楚霸王。對于功臣、異姓諸王，也逐漸將有實力者削弱。平叛成功、江山安穩、塵埃落定，為人君者環顧四周，不禁心生“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落寞。
　　劉邦畢竟是草莽出身，擅長的是打江山、做皇帝，情之所至、不鳴不可才唱了首歌。和他不同，從小在君王家中逐步培養、成長起來的皇帝在音樂修養上就顯得嫻熟、高超多了。
　　漢初音樂風格簡樸，皇帝問樂多乃抒一時意氣，比如劉邦的《大風歌》并不是歷經系統音樂教育的產物。漢武帝在承秦制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樂府，使之與太樂并立。太樂主管郊廟之樂，用前代流傳下來的雅古樂；樂府主掌天子及朝廷平日用樂，像《大風歌》就是這類樂曲的代表。隨著江山坐定，音樂機構擴充，漢家對于皇子的教育越加立體多面，此后皇族子孫亦表現出越來越高的音樂才華，皇族中真正專業的音樂人逐漸浮出水面。
　　漢代皇族中的音樂人才不在少數。羅致賓客方士編出一部《淮南子》的淮南王劉安年輕時愛好彈琴。漢元帝劉奭辨音協律、鼓瑟吹簫，無不精妙之至。東漢光武帝劉秀和皇后陰麗華的幾個兒子雖自幼經歷戰亂，仍然博學多藝、才震一時，陰麗華所生第二子劉蒼曾與大臣共同擬定祭祀的禮樂制度。
　　二
　　南朝的皇帝中，梁武帝蕭衍號稱六藝皆備。他會作擬樂府詩、制南朝西曲，竟然還能應著十二律制出十二笛，配以編鐘、編磬，并發明了四具叫做“通”的準音器。
　　第一個把音樂活動和王朝生命關聯在一起的皇帝，是南朝陳的陳叔寶。他的《玉樹后庭花》與《靡靡之音》遙相呼應，一同被視為“亡國之音”。陳叔寶擅長艷曲麗歌，相傳是《春江花月夜》的首作者。而他最為知名的作品則是《玉樹后庭花》。“玉樹后庭花，花開不復久。”隋軍陳兵江北，陳后主的宮闈之內晝夜歡歌，不知國之將亡，仍然歌舞升平。待隋將攻入朱雀門，陳后主才慌忙帶著兩個妃子躲進井里。他最終做了俘虜，印證了“花開不復久”的歌聲。
　　陳后主成了亡國之君，隋文帝楊堅倒是待其不薄，每臨宴會，都專門囑咐不要奏吳曲，怕陳叔寶傷心。誰知陳叔寶似乎對于亡國之事并不在意，反而想跟隋文帝討個官號。隋文帝大嘆，覺得這個陳后主全無心肝。楊堅的兒子楊廣做了皇帝，夢里卻想起陳叔寶來。《隋遺錄》記載，隋煬帝在江都于睡夢中見到了陳叔寶，二人暢飲，席間歡欣之時還請陳后主的寵妃張麗華跳了一段《玉樹后庭花》。唐代詩人李商隱用一首《隋宮》發問：“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正是諷隋煬帝步了陳后主的后塵。
　　真正稱得上專家級音樂導師的皇帝，首推唐玄宗李隆基。有唐一代，教坊大興，音樂家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又辟梨園，號稱弟子三百，被后世尊為樂祖。這樣一位音樂家皇帝的存在，讓開元盛世卷進了不少的歌舞強音，也掀起了太多的暗潮伴奏。
　　李隆基自幼能歌善舞，少年時期就在府中籌辦教樂；成為皇帝后，更是大力改革了音樂體系，設梨園、擴教坊，親自培養音樂人才，注重吸收異域音樂。他本人擅長羯鼓、琵琶、橫笛等多種樂器。有一次，李隆基告訴樂工李龜年，他練習羯鼓打壞的鼓槌可以裝滿四個柜子，可見其鉆研的毅力。
　　史傳唐玄宗比較情緒化，對于宮中侍從和樂人，常常說殺說剮。樂工的地位并不高，可以說是旦夕禍福。一位羯鼓樂工出宮回來較晚，又適逢皇上傳召，嚇得魂不附體。他來到唐玄宗室外，聽得皇上正在擊鼓，鼓聲怒氣沖沖。他知道現在進去非被殺頭不可，急忙央求皇帝隨從先不要回報自己已經來到室外，等到鼓聲漸漸平靜和緩了，才進去拜見。唐玄宗果然說，你要是早一些進來，早就死了。
　　大詩人李白也伺候過唐玄宗的音樂創作。李白在長安任供奉翰林時所寫的《清平調》三首，是唐玄宗與楊貴妃賞牡丹時一時興起譜了曲，然后召他入宮填寫的詞。“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李白用云朵、花團來襯托貴妃的風姿。李白進詞三章后，由李龜年領唱、梨園弟子十數人相伴，每至間奏，唐玄宗還親自拿著玉笛吹奏相和。
　　唐玄宗是一位真正的音樂家，通曉音律、酷愛法曲，凡是絲管必造其妙，不是簡單的出于興趣愛好或附庸風雅，而是真正懂得與精研。與陳后主荒廢政事不同，他年輕時也曾是一位能干的皇帝，勵精圖治、選賢任能，使開元盛世臻于古代封建王朝的頂峰。唐代宮廷音樂和其世風一般，推崇兼容并蓄，一改往日皇室音樂教育中嚴格的雅俗界限。
　　這位皇帝簡直稱得上好樂入了迷。高力士曾見玄宗在朝堂上不停地按著腹部，以為皇上肚子痛，后來才知道是圣上夜里夢見月宮仙樂，一直按著玉笛怕忘記前夜的曲子。他的作品有《凌波曲》《春光曲》等。至今享有盛名的《霓裳羽衣曲》相傳也是出自他的手筆。相應的霓裳羽衣舞由楊玉環親自表演，風靡一時，深受世人喜愛。白居易在詩中寫道：“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
　　唐玄宗還喜歡胡旋舞。胡旋舞者多來自中亞，表演時身體疾速轉動，迅如旋風。有詩云：“貴妃胡旋惑君心”、“祿山胡旋迷君眼”。楊貴妃精于舞蹈，學習胡旋舞為君王表演不難，想不到安祿山也深諳其道。據載，安祿山體態較胖，晚年更是大腹便便，為了迎合皇帝的喜好，竟然下了好幾年功夫苦學胡旋舞。唐玄宗自然是喜歡安祿山的，因而當“安史之亂”爆發時，這位音樂家皇帝受到的沖擊也就愈發強烈。樂舞并著“安史之亂”，給了盛唐轉衰的當心一劃。“安史之亂”以后，唐朝再難回到盛時。在晚唐的風雨飄搖之中，杜牧以昔日南朝之例提醒世人：“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像李隆基這樣堪稱專家的帝王音樂家畢竟只是少數。對于絕大多數帝王來說，音樂只是王者生命的點綴。皇家音樂教育的深度受個人喜好支配，音樂機構和樂師的際遇更是依附于各種偶然的決定。唐玄宗縱是真正的音樂家，仍會發脾氣要殺要剮，會在手下樂工冒犯朝廷官員時毫不猶豫地將其打死。反而是后唐莊宗李存勖給予伶人的地位之高令人咋舌。
　　李存勖是李克用之子，不僅承繼了祖上勇猛好武之風，還特別精通音樂，自己作詞、自己譜曲，尤喜歌舞俳優之戲。他身邊的伶人敬新磨出奇地大膽。李存勖和敬新磨一起演戲，臺上稱自己的角色是“李天下”。敬新磨上來照著皇上的臉頰就打了兩下，并且說：“李（理）天下的只有當今皇上一個人，還有誰呢·”皇上李存勖呢，挨了兩下打，不但沒生氣，反而覺得敬新磨忠心耿耿，予他厚賞。在李存勖當政的后期，已經不見當初輔佐父親李克用時的鋒芒與智謀，經常上演的是伶人宦官亂政、后宮干政。可惜，樂戲與朝政之間終究還是有界限的。李存勖重用的伶人并不全都忠心，也不可能每一個都擁有處理政事的能力。最后發動兵變攻入皇宮的恰是當初的一名宮中優伶，由李存勖親自提拔。文武全才的皇帝就這樣在混亂中死于流箭，又是一位伶人在他身邊放上少許樂器，將之與這位皇帝的尸身一起焚化。
　　三
　　自宋代開始，中國古代音樂史轉向以民間音樂為主，宮廷之中卻轉回對雅樂的推崇。北宋太宗趙匡義可制九弦之琴、五弦之阮，作歌詩、曲譜，他和徽宗趙佶都大力提倡古琴，希望以音樂秩序與天下秩序相應和。南宋鑒于國恥，一度禁止音樂。無奈樂之繁盛已至，很快西湖歌舞之盛就超越了當初的汴梁。以后，宮廷在音樂發展方面不再擁有絕對優勢，音樂史的大端已經轉入民間。
　　元朝是一次音樂浪潮的小小逆襲。蒙古人好武，皇子們的音樂才華不那么明顯地優于普通人。不過，蒙古人也是能歌善舞的。元之有國，肇興朔漠，其朝會燕饗之禮，多數還是按照蒙古族原本的音樂習俗，同時吸收了一些佛教樂曲。元代宮廷音樂由蒙古、西夏、漢等多民族音樂構成，各類型有專門掌管的機構。據說，元世祖忽必烈打獵偶遇婦人啼哭，翌日又聞雀聲似前日婦人啼哭，命人創作了《白翎雀》。白翎雀是一種只在北方活動的鳥，正如此曲也是流行于北方一樣。麗江地區納西族的《白沙細樂》相傳源自蒙古。蒙古軍隊入滇，在當地留下了大量樂工和樂器，這些樂工融合了南北方音樂的特點創作了《白沙細樂》，它如今已經成為音樂活化石，是全人類珍貴的文化遺產。
　　明朝皇族中不乏音樂人才。明初崇道活動頻繁，認為道教祭祀可保國祚永久。道教經韻樂章《大明御制玄教樂章》相傳為明成祖朱棣親創，包含14首道曲，在國家祭祀禮儀中使用。此樂套用宮廷祭祀雅樂，承襲唐宋元三代之舊格，又吸收了南北曲音樂的新風。朱棣的六世孫鄭恭王朱厚烷詩書過人、精通音律。朱厚烷之子朱載堉受父親影響，自幼喜歡音律、歷算。他自稱道人，一生致力于音樂理論的研究，留下了豐富的著作。朱載堉創建的“十二平均律”深刻地影響了世界音樂史的進程，尤其是鍵盤樂器的發展。十二平均律將一個八度分成十二個半音音程，解決了音樂循環往復、螺旋上升的難題。巴赫正是利用傳教士利瑪竇帶回的“十二平均律”數據創作了他最為驚艷的作品。為了獲得這個數據，朱載堉以驚人的耐心將開方計算的結果精確到了小數點后25位有效數字。在音樂實踐方面，朱載堉制作出了世界上第一架定音樂器，還制作了三十六支銅制律管，每管表示一律。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音樂博物館研究了數十年才于1890年復制了律管。
　　明朝這位“布衣王子”在音樂方面的研究達到了世界領先的地位。之后再沒有一位皇家子弟成為音樂方面的專家，但是，音樂鑒賞作為一種宮廷之中日日耳濡目染的學習過程，仍然在繼續。以全面和嚴格著稱的清代皇子的教育中，音樂作為每日必需的娛樂選項之一，也只依每人不同愛好選擇學習。康熙算是比較喜愛音律的皇帝，不僅研究傳統的樂律，還曾經學習外國音樂。
　　只是，帝王中已經很少出現類似陳后主般的音樂人，更絕無李隆基般的音樂家。靡靡之音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依然懸在千古帝王頭頂，皇帝們卻不復創出擁有個人音樂標簽的“大風”與“后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