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邡百億項目叫停始末

文濤

7月8日，四川什邡，又有人群聚集在鬧市區。不過，這次人群里學生不多，大部分是“看熱鬧”的，只有一些交警在維持秩序。

這次街頭聚集更像一次廟會，沒有之前警民之間劍拔弩張的場面。畢竟，當地民眾最大的訴求——停建有環保爭議的鉬銅項目，已經得到了滿足。

停工

5天前的7月3日，什邡市委書記李成金宣布市委市政府決定停止宏達鉬銅項目建設，什邡今后不再建設這個項目。

這離“三千賓客云集，數百只彩色氣球騰空，國內外冶化界矚目”的項目開工儀式僅僅4天。

總投資104億元的鉬銅項目，對僅有40余萬人口的地級市什邡來說，是一個超大項目。項目建成后將年產鉬4萬噸、陰極銅40萬噸、硫酸180萬噸，每年伴生回收黃金10噸、白銀500噸，年銷售收入預計達500億元，利稅超過40億元。

政府解釋項目停工的原因是“由于前期宣傳工作不到位，造成了部分群眾對該項目的不了解、不理解、不支持”。

前幾年虧損嚴重的宏達股份，本想借鉬銅項目翻身，為此籌備了一年多，卻在項目開始即遭流產，難免傷筋動骨。

7月3日，宏達股份全天停牌，4日復牌，幾近跌停，股價創出3年多以來的新低。

對于鉬銅項目是重新選址還是徹底放棄，宏達股份董事長楊騫對媒體表示，“目前公司還在和當地政府進行協商，研究相關的解決方案。”

據《中國經營報》報道，四川當地一位政府人士認為，從四川省對這個項目的定位來看，四川政府和宏達股份或許都不會輕易放棄這個重大項目，預計宏達股份會動用手上的一切關系，未來在四川其他地方重新選址建設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時間倒回到6月29日，什邡可是因為宏達項目的開工而充滿了節日的氣氛。當天，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工商聯主席黃孟復宣布項目開工并講話，四川省副省長甘霖、省政協副主席劉道平出席開工儀式。

黃孟復在講話中表示，宏達鉬銅項目“對支持四川、德陽，特別是什邡重災區的社會經濟發展，造福當地老百姓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他還對四川省委省政府多年來對民營經濟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謝，“希望各級相關部門繼續為宏達鉬銅項目建設營造良好寬松的環境，確保項目建設順利進行。”

在什邡決策者的眼中，當前正是歷史上最好、最快的發展時期，鉬銅項目就是超大功率引擎。他們喊出的口號，是“十二五”末實現“千億產值、百億財政、全國百強”。

官方數據稱，該項目2014年后年銷售收入即可達到500億元，再加上其牽引的配套產業，整體規模約可達600億元，僅這一個項目就將為千億目標貢獻三分之二的份額。

《四川日報》曾用一個整版的報道為什邡鉬銅項目造勢,稱該項目選用國際國內最先進的技術、工藝和設備，能實現全部廢渣、廢水、廢氣的循環利用和零排放，是“世界上最安全、最環保、最高效、最節能”的鉬銅項目。

在和本地居民有密切關系的民生方面，該項目固定用工能解決當地約3000人就業，帶動相關產業發展超過400億元，提供輔助就業機會近1.5萬個。

污染的恐懼

但最終，這樣一個官媒語境里政府鼎力襄助、經濟和民生雙贏的項目，卻遭到民間強烈抵制。

宏達鉬銅項目開工典禮前后，一條消息就已經通過QQ群、百度貼吧、微博和校內網在什邡市民中迅速傳播，主要內容是說宏達的鉬銅項目即將落戶什邡，而此項目會造成嚴重的環境污染，希望什邡人能走上街頭表示抗議，把鉬銅項目趕出什邡。

據什邡市政府的通告，7月1日晚，就有群眾在什邡市委和附近廣場聚集。到了7月2日至3日，部分群眾沖擊警戒線，推倒了市委大門，從而釀成群體事件。

這個百億項目，由宏達集團董事局主席劉滄龍一手主導。

什邡人對劉滄龍并不陌生，他是土生土長的什邡人，2011年以240億元人民幣排名在胡潤中國富豪榜第32位。劉所掌控的宏達集團，在過去的十多年時間里先后對四川、云南和西藏等地的礦產資源等進行整合，成為一家擁有近300億元總資產、控股2家上市公司的商業帝國。

與劉滄龍的財富同步增長的，還有他的社會和政治地位。這個曾經的什邡農民，現在已經是兩屆全國大人代表、全國工商聯副主席，此外還有“中國最具社會責任感企業家”等頭銜。

2005年3月，劉滄龍投資1.1億元援建的“宏達新村”在“5·12”大地震中奇跡般完好無損，被稱為“震不倒的宏達新村”。地震后，劉滄龍又以個人名義率先向災區捐助510萬現金。

這樣本地走出去的大人物，發達以后還不斷惠澤鄉鄰，卻在鉬銅項目上成了家鄉人的“公敵”。

民眾的怒氣是由對鉬銅項目環境污染的擔憂引發的。

什邡是一個以化工產業為支柱的小城市。其實早在此次事件爆發之前，什邡的雙盛、洛水等地也有一批小型化工廠，對空氣質量的影響很大。而宏達也早就在什邡設立了宏達石化，位置也在洛水。

據漁江新村的村民朱志豪說，此前當地污染本就很大，村民的飲用水很臟，燒開了水面還會漂浮著一層油膜，“村子里患癌癥的人也比較多”。

漁江新村與此次宏達的鉬銅項目工程選址僅有百米之遙，但不少村民表示，他們直到奠基當天才知道有這么個項目。

《南都周刊》記者了解到，宏達鉬銅項目曾在國家環保部網站上以及證券交易信息公開網站上發過公告，也曾在2011年5月9日進行了網上公示。而《中國經營報》報道說，什邡市環保局一位張姓科長表示，相關的信息公示過兩次，還在當地《什邡報》上刊登過。

朱志豪稱，宏達這次在洛水修建鉬銅項目，事先并沒有告知周邊群眾。大多數人都是通過傳言知道這里“可能要建一個銅廠”，具體情況無人了解，也沒有官方文件或者通知。

顯然，官方公布的這些信息，并沒能有效到達村民群體中。

據《中國經營報》記者發現，前述張姓科長所說的第一次的公示頁面已經找不到，而登錄其提供的位于什邡市政府政務服務中心的第二次公示信息頁面，顯示記者是“第一位訪問者”。

這或能解釋，企業和政府按程序做了公示，但當地的群眾并不知情。在當地職業中學任教的一位黃姓教師認為，項目雖然通過了環保部門的審批，之后的監管是否能到位，大家沒有信心。

“我寧愿要什邡落后十幾二十年，也不愿意有污染，畢竟這里是家，要子子孫孫居住的地方。”黃說。

一位名叫劉建為的架子鼓教師贊同黃的意見。他認為官方關于環評合格的說法都是為了經濟利益考慮的。劉明年就要結婚了，他擔心這個項目會影響自己的生育健康，更擔心以后孩子不能健康成長。

另一種聲音

不過，當地也有一些群眾認為應該保留鉬銅項目。

在中山大學讀書的吉晶認為村民也有責任。既然已經通過了環評，環評公告期間也沒有任何人去反映意見，公告期一結束就開始上街游行，一味責怪政府的行為值得商榷。

另外，這位已經走出山村的女大學生認為，什邡周邊還有很多小型化工廠，這些化工廠連環評都沒有通過，可能對什邡的污染更大。“我覺得如果建立了鉬銅項目，這些小廠關閉，什邡環境可能還能得到改善。什邡算是把最環保的一個項目趕出去了。”吉晶說。

吉的意見和什邡市環保局局長曾生琪的看法一致，后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宏達鉬銅項目建成投產后，通過市場機制將逐步淘汰掉一些城郊的小型金屬制造企業，使得什邡周邊環境得到改善。”

另據當地政府部門的人員透露，上街的人中，除了當地學生等提倡保護家鄉環境的群體外，還有社會上的其他利益鏈條參與其中。由于某知名酒廠控股人認為鉬銅項目會污染水源，導致酒廠用水質量得不到保證，再加上在什邡雙盛鎮等地修建的小型硫酸廠認為鉬銅項目一旦建成，什邡就沒有小企業的立足之地了，于是幾個老板聯合起來糾集了一幫工人去市委市政府鬧事，每個人兩百塊。這些人算是“雇傭軍”。

但截至發稿，這種說法尚未得到進一步證實。

據《南都周刊》記者查證，政府曾許諾要將整個漁江新村搬遷至八角鎮，并且每戶都能分到按照原住房大小修建的新住房，并有一些補貼。

村民把這些理解為政府曾經做出的妥協和退讓。但這些，并未能阻止此后被迅速點燃的民眾憤怒情緒。

十字路口

宏達股份表示，截至目前，鉬銅項目僅舉行了開工典禮，尚未正式開工建設。宏達鉬銅投入的前期費用主要包括工程支出、固定資產購置支出（交通工具及辦公用品）和土地預付款。如果鉬銅項目終止建設，將會對宏達股份經營業績產生一定影響。

鉬銅項目擱置后，宏達集團大量的礦產儲備如何消化成了一個難題。

按照《銅冶煉行業準入條件》，自有礦山原料比例需達到25%以上。為了滿足鉬銅多金屬資源深加工的需要，宏達股份一直在擴張自己的礦產儲備。此前，宏達股份礦石原料計劃中，40萬噸銅金屬中50%來自于國內關聯方自有礦山和戰略關聯方。

就在鉬銅項目被叫停的同時，7月3日，宏達股份發布公告，將和西藏自治區地質礦產勘查開發局等單位共同投資設立西藏宏達多龍礦業有限公司，對改則縣多龍礦區進行地質勘查開發。

宏達鉬銅項目前期還完成了西藏邦鋪鉬銅礦的股權收購，簽訂了與澳大利亞OZ公司年18萬噸銅精礦銷售權長期戰略合作協議等。

宏達股份在公告中隱晦地表達了對撤項的不滿。公司認為，項目已經通過國家級技術評估和行政審批，同時經四川省發改委備案獲準，也是經四川省人大批準的重點項目，當地政府定撤銷的是“完全合法”的開工項目。

知情人士表示，撤項是迫于輿論壓力，因為全國各地甚至海外關注這次群體事件，什邡市委市政府做出決定停止這個項目，然后層層上報，省里也同意了不再在什邡修建鉬銅項目。

不過，根據《環評法》，只有“建設單位未依法報批建設項目環境影響評價文件”，或者在項目變更后“未重新報批或者報請重新審核環境影響評價文件，擅自開工建設的”，以及“建設項目環境影響評價文件未經批準或者未經原審批部門重新審核同意，建設單位擅自開工建設的”情況下，“由有權審批該項目環境影響評價文件的環境保護行政主管部門責令停止建設”。

以宏達項目來說，按照《環評法》，即使它出現上述兩種情況，可以終止其項目的機構應該是國家環保部門，而不是地方政府。

一位宏達員工告訴《南都周刊》，她個人不支持鉬銅項目。畢竟是在自己的家鄉，想到以后孩子也許還要在什邡生活，這個項目帶來的污染還是不能忽視。

這次事件之后宏達股票暴跌，她甚至有些高興，“股票跌了就跌了嘛，最多折個幾萬塊，但這個項目不建了對以后還是有好處的。”

7月8日的什邡鬧市區。一些戴著工作證的政府工作人員坐在路邊，靜靜地看著聚集的人群。在河邊的一群婆婆大娘，卻在七嘴八舌討論有關言論自由的問題。什邡中學的一位教師，則在緊張地查看人群中有無本校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