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旭華
(廣東藥學院 廣東廣州 510006)
1917年十月革命后,蘇維埃俄國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諸多方面似乎都透射出一種奇異的吸引力。20世紀20、30年代,近代中國自由主義者的代表人物胡適、丁文江、蔣廷黻、張君勱等紛紛前往蘇俄實地考察,他們對蘇俄的無產階級政黨有較為充分的考察與評論。自由主義者非常關注蘇俄共產黨的內部紛爭,并對此種現象的發生進行了深入的剖析。
十月革命爆發前,俄國共產黨人亡命海外,關于組織問題黨內曾有民主派與集權派之分,后者以列寧為代表。列寧提出組織秘密的政黨驅逐沙皇與俄國的資產階級。1902年2月,列寧在《怎么辦?》一書中闡述了其建黨設想。他說:“既然革命家為了工作,必須使‘所有的人’中的十分之九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那怎么能要求所有的人來選舉這些秘密革命家中的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呢?”[1]P132顯然,在革命尚未成功的秘密狀態下,主張實現黨內的高度民主是不現實的。同年9月,列寧在《就我們的組織任務給一位同志的信》中闡述了俄國共產黨地方組織結構的方案。列寧認為無產階級政黨應由兩部分成員組成:一部分是不脫離謀生職業、與群眾保持密切聯系的廣大黨員,這是黨的主體;另一部分是主要靠黨費維持生活的職業革命家,雖然人數較少但卻是黨的骨干。強調高度的組織紀律性與集中制,是列寧建黨思想的核心原則。
在《(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三)史泰林治下之蘇俄》一書中,張君勱對蘇俄共產黨的組織結構做了詳細的描述。他指出,蘇俄共產黨的最小單位是小組,小組以上有鄉會議、州會議、省會議,而全黨大會為最高一級。全黨大會每兩年召集一次,選舉三種委員會:中央審計委員會、中央監察委員會、中央常務委員會,并選舉總書記一人。中央常務委員會下設政治會議、組織部和秘書處。張君勱還論述了蘇俄共產黨中央領導層機構的運行情況。中央常務委員會每兩個月開會一次,閉會期間由政治會議代替行使其職權。秘書處與組織部都隸屬于總書記。蘇共中央的常務委員會負責管理黨和國家的各項政策,凡是中央常務委員會的決定,很少有被全黨大會所否決的,干部地位與普通黨員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因此,蘇共的政治方針操縱在政治會議的九名委員手中,共產黨的組織操縱在組織部和秘書處的十幾名委員手中。
自由主義者大都認為,斯大林是蘇俄共產黨的真正掌權者。自1922至1953年,斯大林一直擔任黨的總書記。從列寧逝世之時開始,他與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聯合主持政治會議。由于中央常務委員會與監察委員會的名單在平時絕少變動,因此兩會中的黨員可以由斯大林獨自操縱。張君勱指出:“共產黨之組織,既號集權,由政治會議等而更縮小之,則為一人之專制矣。”[2]P127陳之邁也表示,共產黨的組織是金字塔形的組織,并且維持著鐵一般的紀律,服從上級命令成為黨員無上的天職。“這樣共產黨的獨裁又一變而為共產黨黨魁的獨裁。 ”[3]
早在留學時代,胡適就曾專門撰文論述過政黨的功用。他說:“吾緒論政黨,以政見之歧異為政黨之原起,而以政策勢力之最后根據地,歸諸投票人之一票,誠以國民者,監督政策之最高機關也。”[4]20世紀40年代末,胡適指出了甲、乙兩種不同性質的政黨。甲式政黨以英國、美國和西歐的政黨為代表,乙式政黨以蘇俄、意大利和德國為代表。甲式政黨的特色如下:由于人人可以自由登記成為黨員,并且可以自由脫黨,所以黨員沒有確定的人數;黨員有言論自由,沒有黨紀可以約束黨員的投票;其原則是在兩個或多個政黨中爭取多數黨的地位;國民的選舉結束后,勝利的黨從失敗的黨的手中依法接收政權。
胡適認為,乙式政黨與甲式政黨的性質完全不同。可以分以下幾點來說:第一,乙式政黨有確定的人數,有詳細精密的黨籍。入黨必須經過嚴格的程序,入黨之后黨員可以受懲戒或被開除,卻不能自由脫黨。第二,乙式政黨的黨員必須服從黨的紀律。乙式政黨有嚴密的特務偵察機關,該機關不但偵查防范黨外的人,還監視黨員的言行。第三,乙式政黨的目的是一黨專政。乙式政黨因為組織嚴密堅強,利用政治的特殊權威壓服人民,以少數黨統治全國。第四,乙式政黨絕對不承認反對黨的存在。“一切反對力量,都是反動,都必須徹底肅清鏟除,才可以鞏固一黨永久專政的權力。”[5]概括起來,胡適認為,嚴密的組織、嚴明的紀律、一黨專政、不容許反對黨的存在是乙類政黨的基本特征。胡適毫不猶豫地將蘇俄共產黨劃歸為乙類政黨,表明了其自由主義立場及對蘇俄共產黨的失望。
有自由主義者指出,在共產黨的組織和紀律上,個人這個東西早已機械化了。“因為如此,所以共產黨人只是機械,并不是人;共產黨人的動作只是機械動作,不是意志動作。”[6]錢端升則認為,要號召并且團結全體黨員,從積極的方面說,必須有適時的主義和偉大的領袖,從消極的方面說,必須有紀律。前者給全體黨員以一種領導,他們有所適從,則意旨自然得到統一;后者給他們以一種限制,他們知所戒飭,則言行自然不容易越軌,因而黨紀十分重要。但他同時也指出,“黨紀太嚴,牽連太多,黨就不免為少數人所利用”[7]。
張君勱在比較西歐與蘇俄的政黨狀況時,似乎也得出了與胡適大略一致的結論。他認為,西歐各國黨派林立,可以滿足各自主張的要求;各派政見的采用與否,聽諸民意;各派都有執政的機會,因而各人的權力欲能夠得到滿足。蘇俄方面,“只有一種官許之政見,其他政見之傳布,皆屬犯法;政見決定之權,雖屬于全黨大會,而干部指派黨代表,故勝敗之數,決之于誰為干部;既無反對黨,更無反對黨立朝之機會,故政策決定與責任觀念不生關系;反對派之權力欲,永不能滿足。”[2]P139-140所以在張君勱看來,所謂自由與權力的平衡,只是在西歐實現了,卻并沒有在蘇俄實現。
民主與集權是西方學者經常使用的政治術語,在張君勱看來,即所謂自由與權力。蘇俄不允許反對黨的存在,并且蘇共的紀律嚴明,黨內雖有討論的自由,但最終黨員須服從黨的決定,在行動上必須與黨保持一致,所以自由最終為權力而犧牲。由此,蘇俄共產黨沒有解決自由與權力的制衡問題,并走向了一黨專政和少數人專政的道路,黨內斗爭自然不能避免。在蘇共黨內斗爭的較量中,斯大林先后戰勝了他的多個對手,最終確保自己成為黨內至高無上的領袖。
對于蘇俄共產黨的內部紛爭,近代中國自由主義者予以了高度關注。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現代評論》的時事短評欄目中有幾篇文章是評論蘇俄內部黨爭的。1926年9月,《布爾希維克黨內的風潮》的作者將托洛茨基等反對派的主張分為 “政黨問題,政府問題,工化問題,農民問題”[8]四項。該作者還在另一篇時事短評中記下了反對派受處分的結果:季諾維也夫退出中央常務委員會的政治會議,加米涅夫辭去蘇聯政府的商業委員長,托洛茨基卸任蘇聯最重要經濟會議的職務。該作者認為,如果托氏、季氏、加氏三人在黨內會議中再有很激烈的辯論,“會議以后更設法破壞它們自己的黨規,那就要被下次的大會驅逐出黨了”[9]。1927年7月,一篇關于蘇共的時事短評中提到了托洛茨基和季諾維也夫被黨內除名的消息。“他們二人被逐的理由是說他們不守黨規,而宣傳派別主義。 ”[10]1928年 1月,在《俄國政府放逐叛黨者》的時事短評中提到,蘇俄當局把反對派分為不能矯正的、不改悔的、改悔的三類,分別加以放逐的處分。薩普洛諾夫等屬第一類,托洛茨基等屬第二類,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因有悔過的表示,則屬于情節較輕的第三類。“蘇維埃政府雖然成立已經有了十年,這樣被放逐的人類,每年平均算起來,縱令不必多于帝制時代,恐怕也就未必因之減少。不過像這次大規模地放逐,而且被逐的人又大都是布爾什維克黨里的領袖要人,無論是在大革命以前或是在大革命以后的今日,總不能不算是一種驚人的舉動。”[11]
胡適對斯大林與托洛茨基之間的論爭也頗為關注。胡適認為,如果托洛茨基在黨內斗爭中獲得勝利,其政策也許更勝于斯大林一派。1928年3月,胡適曾在日記中寫道:“所謂‘共產黨中反對派’可算是完全失敗了。然我們從東方人的眼光里看去,似乎斯大林的一派終不能安然無事罷——這個看法,確是我的情感作用;以政策上看,斯大林一派似乎很有計劃,又有手腕,也許他們站得住是因為適應俄國此時的需要。”[12]P141940年8月,胡適在日記中記下了托洛茨基人生的最終結局:“利昂·托洛茨基昨天在墨西哥城被人用鐵鍬打破頭腦,今天死了。此人在蘇俄開國史上有絕大功勞,自斯大林得勢后,被貶逐而亡命,死時不滿六十一歲。 ”[13]P395字里行間,透露出胡適的遺憾。
20世紀30年代中后期,《獨立評論》周刊上也曾發表過少量對蘇共黨爭的評論。1937年夏,陳之邁撰文分析了斯大林與反對派之間的斗爭。他指出,雖然這種斗爭的嚴重程度及其最終結局外人無法臆測,但它表明:“第一,暴力反抗政府及暴力抑壓反抗是任何國家,任何時代,任何主義,任何人物在專制獨裁下必具的特色;第二,這種反抗的激動在馴烈的革命后尤為顯著,因為革命者的意識形態總是不能安心于建設的。 ”[3]在其《“蘇維埃共產主義”》的書評中問到:“對于上級機關或上司無條件的服從,禁絕一切反對或競爭的勢力,例如近數年對所謂‘以打倒共產主義恢復資本主義為主張的托洛斯基派’的黨獄,表現的是什么呢?”[14]或許蘇聯黨內斗爭帶給人們的殘酷印象,讓人聯想到中世紀歐洲宗教法庭對付異教徒的兇殘。在專制時代,為了個人的利益而有“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但在君主專制已經絕跡的時代,這種驚人的黨內清洗又發生在最進步的,為人類前途標桿的社會主義國家之中,實在讓自由主義者匪夷所思。
蘇俄黨內為什么會發生類似大清洗這樣的悲劇?近代中國自由主義者對此進行了相應的探討。客觀上來說,蘇聯黨內清洗的發生有著國內外兩方面的原因。
先看國外方面的原因。其一,1918至1927年間,世界各國革命運動的相繼失敗,使蘇共領導層從策動世界革命轉向建設本國的社會主義。其二,蘇聯加入國際聯盟,同西方列強恢復通常的外交關系,如蘇美邦交的恢復,法蘇協定的成立,英蘇的談判,并且在各種協定中規定互不干涉內政的條文,以去除西方列強的疑慮。其三,托洛茨基被逐出國外之后,對蘇俄的國內外政策還是不斷地批評。尤其在希特勒因社會民主黨及共產黨無抵抗的投降而獲得德國政權后,他甚至宣告第三國際的死亡,建立以世界革命為旗幟的第四國際。這對蘇俄黨內掌權派有更大的威脅,于是兩派由理論和政策的批評斗爭演變成了流血的決裂。
再看國內方面的原因。列寧曾在其遺囑中提到,布爾什維克黨依靠于工人和農民兩個階級,在這兩個階級中間如果不能有一種融洽,則黨的統治會失敗。這一方面說明了蘇聯共產黨內部斗爭的根源,另一方面指出了正確調整工人與農民利益對于維護布爾什維克黨的政權的重要性。但調和兩個階級間的矛盾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是極艱難的任務。此外,黨的組織原則不允許反對派的存在是導致黨內論爭的一個原因。在黨紀方面,黨員與黨組織的第一義務是遵行高級組織的決議,如果反對執行,黨組織就會被解散,個人則被開除。1921年俄共(布)第十次代表大會通過的《關于黨的統一》的決議指出:黨的統一,黨員在思想上和組織上團結一致,是黨內生活不可違背的準則。列寧死后,斯大林為了鞏固自己在黨內的絕對領導權,用黨紀高于一切的手段清除異己。在政治方面,蘇聯的國家機關內也沒有批評的自由,“所有的只是對領導層的一切政策歌頌,一有批評,就有各種反對黨的嫌疑,就被開除出黨,撤銷工作”[15]P23。 上述現象是不滿的根源,當這種不滿情緒日益擴大時,必然會引起蘇聯黨內高層的反擊。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蘇俄的黨爭,不難發現,假如黨內及國內有發表意見的自由,那么錯誤的政策可以因為人民隨時反映而得到修正。但是1923年之后,隨著黨政官僚主義的發展,官僚制度窒殺了一切生機。雖然歷史選擇了斯大林,但是更多地吸收反對派的合理意見,而不是簡單地拋棄它,也并非不可能。斯大林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利用手中的權力把異己全部清除掉,對他們的思想也全盤否定。“重要的是人們能不能建立起一種機制來保證及時地、不斷地校正自己的選擇。”[16]P387或許重病中的列寧要求把斯大林從黨的總書記的位子上撤換下來,并要求對政治體制進行一系列變革的更深層意義正在于此。○
[1]列寧全集(第 6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
[2]張君勱.(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三)史泰林治下之蘇俄[M].北平:再生雜志社,1933.
[3]陳之邁.論蘇聯的黨獄[N].獨立評論,1937-7-4.
[4]胡適.政黨概論[N].留美學生年報(第 3 年本),1914-1.
[5]胡適.兩種根本不同的政黨[C].獨立時論(第 1 集),1948-4.
[6]無文.名詞與事實[N].現代評論,1927-5-21.
[7]錢端升.黨紀問題[N].現代評論,1927-10-29.
[8]翰.布爾希維克黨內的風潮[N].現代評論,1926-9-25.
[9]翰.布爾希維克的會議[N].現代評論,1926-10-30.
[10]召.蘇俄的兩大首領將被除名[N].現代評論,1927-7-9.
[11]文.俄國政府放逐叛黨者[N].現代評論,1928-1-28.
[12]胡適全集(第 31 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13]胡適全集(第 33 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14]陳之邁.“蘇維埃共產主義”(書評)[N].獨立評論,1937-6-20.
[15]張家駒.蘇聯黨獄之真相[M].上海:亞東圖書館,1937.
[16]陸南泉,姜長斌,徐葵,李靜杰.蘇聯興亡史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