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娟
暨南大學文學院 廣東廣州 510632
當我提筆向你敘述這件事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六年。在這六年中,它一直占據著我的記憶,不曾模糊。每當想起它,我都會被一種感動和溫暖包圍著。
那年,我坐火車回家。中間停站時,上來一對阿公阿婆,坐在了我的對面。他們沖我憨厚地笑了笑,我禮貌地給以回應。他們應該是來自鄉下,穿著鄉村常見的那種自家縫制的棉衣;他們的臉龐讓我想起羅中立的那幅油畫《父親》;他們的手很粗糙,無言地講述著一種生活。
講到這里,你也許會認為我是在說明一個生存感的問題,就像海德格爾詮釋梵高的《農鞋》。開始我也這樣認為,我也以為我從這對老邁的農村夫婦身上能夠生發的不過是一種對與自然與時間抗爭的滄桑感的嘆息。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連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阿公從包裹中摸出一包袋裝牛奶放在桌上。長途旅程的無聊讓我對周圍的舉動觀察得格外細致。我靜靜地看著。他把包裹歸置原位,掀起棉襖,輕輕地把那袋牛奶掖進了懷里。那得多涼啊!我心里叫道,不禁拉了拉自己的衣服。他很尷尬地笑了笑,似乎怕我嘲笑他的做法。我微笑著,表現出我的理解與友好。
列車繼續行進著,兩位老人不時地聊著天,聲音很輕,給這周圍的氛圍平添了一份祥和。我不斷思考著那袋牛奶在他的懷里怎樣地由涼變溫變熱。老人的神情,絲毫看不出因寒涼帶來的畏縮,他那認真的態度像是在呵護他的一樣寶貝。當他把牛奶拿出來的時候,我感到一陣輕松和喜悅,就像祝賀他完成了一件壯舉。他又仔細用手感知了一下溫度,似乎很滿意。我想,他現在終于可以享用他的勝利果實了。而就在這時,他轉身把牛奶遞給了旁邊的老伴兒。老人握著她的手,阿婆很聽話地喝著暖暖的牛奶,像電視劇中依偎在戀人懷里的小女人。老人抬眼看到我,似乎有點難為情,又沖我笑了笑,笑容中有一種害羞和靦腆。我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感?經過幾十年歲月的淘洗,依然保持著動人的力量。我不禁去思考和推想這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感。
她似乎習慣了他的呵護,而他也習慣了去呵護他的愛人,這是從年輕時就已開始的表達愛的方式。也許他們也曾經歷過轟轟烈烈的為愛奮斗的經歷,也曾有過類似“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誓言,只因愛之來之不易,才會一直守候,即使熱烈歸于平靜,也未曾減弱彼此愛的溫度。也許他們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從素不相識到結合成家,日子一直在平淡中度過, 而情感卻在時間中積淀升華,就好像這牛奶的溫度,從涼變溫變熱。
歌里唱道“直到我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里的寶”,這是多少人對永恒之愛的渴望!這種愛的童話,我在這對老人身上感受到了。我能夠感到,阿婆一直都是那位阿公的寶貝。不管他們有著怎樣的愛的開始,而在愛開始之后的旅途中,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彼此珍惜著,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詮釋著愛的真諦。
也許你會說在這個故事里,你只看到了阿公對阿婆的愛,而沒看到阿婆對阿公的愛,那么你可能忽視了一種事實:依賴他并習慣接受他的呵護,其實也是一種愛的方式,盡管這種方式很被動。
那對老人,他們也許并不知道他們帶給我的感動,我卻一直生活在他們給予的感動中。許久了,我都想為他們寫點什么,可每次當我試圖開始我的敘述時,一種“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感覺就籠罩了我,我覺得文字在破壞故事,將當時的發生擊碎成多個斷片,我現在能夠提供給你的也只是這些斷片。可是,我又不得不把這個故事寫下來,因為,這是我向那對老人表達敬意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