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賈清萬

我染上這病已經多年,這我清楚。我一直么沒有去醫治,倒不是說我不相信他們。正好相反,我深信高度發達的技術,我擔心的正是這些。他們對我太熟悉了。了解我的每一個構造。他們一定能看出我的病因,并迅速使我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我理解的正常的人是這樣的:就象我從鏡子里看到的自己一樣——真實得陌生、遙遠和空洞。從我第一次照鏡子我就知道我得了這病,并且就決定不再做一個正常的人。我想:我還活著,多虧這病啊!要不然,我早就發瘋了。
我在這里已經呆了很久,默不作聲。我不是在思考,思考跟蹲廁所拉大便的樣子差不多。我是在想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夢。這其實就是我這病的一個 癥狀。我老是分不清楚夢與生活到底哪一個更為真實。我清楚地看到夢是怎樣真實的模擬了生活而生活又在怎樣的重復著夢境。我總是徒勞無益的想弄清楚到底是夢還是生活,比如說我現在向你說著這些是不是夢的一個情節?比如說我吃了飯仍感到餓是不是因為在做夢?這些問題總讓我筋疲力盡,我隱約感到這個謎底一旦弄清,我也就完了。問題就在這里——我必須弄清這個謎底。我陷入了那個古老的傳說,我老是聽到那句劍指蒼天的悲音:結果是殘酷的,但我必須知道!
整個上午我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屋子是一個暗箱,我看不清自己的樣子,這樣我會更集中精力注意我的思想。說這是上午我并沒有把握,屋子沒有窗戶,看不見太陽已經升起多高。我想起我剛吃過早飯,我能摸到自己心臟的跳動,我想這應該叫上午。這不是關鍵,就象一條圓形跑道哪里都能作為起點和終點。對此我毫不介意,所以從我鏡子里看到自己如此年輕地老了并沒有尖叫。所有的聲音關閉之后我就醒來,這已經是多年的習慣,我一直恥于言說,就象我每天按部就班地活著一樣。
真正讓我殫精竭慮的是這樣一件事:尋找一種自己的自殺方式。這作為問題已無可置疑,從染上這病開始我就一直都在考慮。在我看來,自殺沒有理由,就如同我們活著一樣。重要的在于方式,它決定著我們是否曾經活著。而自殺方式又是這樣的缺少,祖先們都已經用盡,以至于我現在無論怎樣都只能是可恥地重復。這多么可怕?睡覺前我仍然沒有想到,這使我羞愧難當,整夜沒有合眼。我對整個上午的生活開始懷疑,難道這又是一個可怕的重復的夢境?連自殺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式,我對祖先懷恨已久,他們為何不給我留下一道缺口呢?重復,難道還有比這更可恥的嗎?我的外衣被層層剝光,靈魂無處藏身,凸現出血淋淋的原始的恐懼。在死亡的背景上,我也只是個重復的影子,沒有重量,不落痕跡。我再也不能作為一個人而驕傲了!
我老是重復地做這個夢,怎么也擺脫不了。我醒來時仍坐在這個地方,屋子里有些混沌,陽光無法進入。我想打開窗吧,我站起來打開窗。外面很黑,我想這可能是晚上了,睡覺吧,于是我又躺下。
我在濃烈的血腥中醒來,我知道這一定不是夢了。我很是興奮,很是自豪,我終于有所選擇!中午還猶豫不決,為尋找一種與眾不同的方式而苦思冥想,現在終于解決了。躁動多年的血,如今終于被釋放,多么親切,多么真實。
我醒來時躺在床上,床單很白,象女人產后過度失血的面孔。我說昨晚地往下沉你感覺到沒有?女人面色紅潤,一場好睡使她生命充沛,象一段剛出水的藕。我望著她的臉總想到“桃之夭夭”。女人多少有些羞澀,說昨晚我感到在飄呢!我突然想到我苦命的爺爺,爺爺一生有許多女人。第一個女人給一個地主當了小妾,而就在她走的頭天晚上她還說她愛他。第二個女人說一生跟他在一起,而沒過幾年她就丟下他撒手而去。娶最后一個女人時爺爺已經老了,而她還年輕,她說她愛他并同情他,但那年打仗時她還是被一個當兵的拐走了。爺爺臨死時神態安詳,但當他留遺言時卻恨得牙齒直響。爺爺的遺言是土話,很不雅觀,意思卻鮮明:女人天生撒謊!是啊,怎么會飄呢,我明明感到在往下沉!
我突然被一個念頭抓住,一個關系到本質的詞,就在昨晚被女人無數次地喊出。我抓住女人的手問女人昨晚說了什么,女人有些不快,說你抓得我好痛。我突然一躍而起,對了,就是這“痛”!我大聲吼到。女人說你瘋了?我說不,你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清醒!痛!多么鮮明、多么真實!我明白了,我這么多年一直在苦苦尋找的,原來就是這痛!望著女人茫然的面孔,我解釋說:看,這就是我的病因,我無法感到痛!我找不到夢與真實之間的缺口。
我們一大群人坐在一起討論女人,我們中間有詩人、畫家、音樂家和銀行家。我說你們說處女為什么可貴?銀行家頭腦敏銳,首先發言,因為她們是第一次。他這樣說,就象我第一次做生意賺了幾元錢就興奮不已。畫家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但并不輕率,想了想說是因為他們害羞吧?詩人肯定地說對于我來說處女之可貴完全是因為她們神秘。我的回答讓他們不解或大吃一驚,我說是因為她們知道痛!我說,我已經擬好了我的墓碑,就這樣寫:
女人、痛、死亡。
屋子越來越暗,我猜不出這是什么時候。或者說我根本就沒去想,對于這類問題我一直都喜歡似是而非,保留一些糊涂和神秘,這不是關鍵。重要的是我必須保持微笑,一種邪惡的微笑,就象對著鏡子微笑著扭斷自己的脖子,這是一種與生俱有的欲望。血正流得歡快,象我第一次坐滑道那樣恐懼和興奮。而血是怎樣流出來的?我選用了什么方式?有沒有重復呢?能不重復嗎?他們用盡了各種方式!
我目不能視物,象奶奶的那雙眼睛,這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從奶奶去世那天就這樣了。從那天開始我就在學習怎樣死亡。我開始認識了許許多多在生活著的人。其實直到現在我也沒鬧清楚生活與饑餓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這是可恥的,就象你分不清男人和女人,雄性和雌性,公的和母的一樣。我不敢大聲求救,這是可恥的。但坦白地講,我并不這樣想,我迷戀于判別人與非人,人與個人,而不分雌雄。總之在這樣生活著的人很多,就象你掀翻螞蟻窩時看到的情景一樣。那時我老是鬧不明白,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長著一副相同的面孔?就象一片地面上你只看到雜草、沒有灌木和喬木,甚至沒有一株帶毒的罌粟。
終于真相大白,我對自己吼道。我的頭蓋突然被揭開,就象誰突然打開棺材的蓋子,窒息多年的靈魂驟然舒展,陽光直射而入,一切都以其真實存在!該結束了,這可怕的夢境!我的血正往外涌,這痛是這般清晰,象沒有經過神經而直接進入大腦。一切早已注定,在那只大手的操縱之下,我們的生活就在這條流水線上,只要你上了路,就沒法選擇,只有流下去,流下去,直到盡頭。從生到死,每一步都早已安排:首先學會走路,再學著長大,接著結婚;再學著教你的下一代走路,教他們長大,教他們結婚,直到你筋疲力盡,走向死亡。我們的一生都拴在這條鏈條之上,就這樣,你別無選擇,無需思考,象一群螞蟻。然而,我們憑什么來識別我們的名字呢?我們怎樣知道我欲我在呢?
其實這女人并不漂亮,我一睜開眼就這樣想。我所以會愛上她,不,準確地說是迷戀她,是因為她的眼神,膽怯和彷徨,還有瘦弱的身體,總讓我想起我早夭的妹妹。那時我還小,妹妹因何而死我不清楚,但絕不是饑餓。總之從那時起我就開始迷戀有病的女人。我知道這是一種病態的憐愛,但我并不想糾正,就象我看見自己千瘡百孔的靈魂而并不感到羞恥。我老是這樣想:我們因為有病,所以我們真實。就象這女人叫痛時我清楚地認識到我的存在。女人瘦弱得厲害,兩只小小的乳房象兩只渴望呵護的兔子。我慢慢地脫著她的衣服,象是小心地剝著一根瘦弱的蔥,總擔心她會折斷。整個過程中我一直聽到女人在叫痛,我想起了妹妹臨死時的眼神和疲憊的呻吟。我老是擔心女人象妹妹一樣死去。死亡離得如此之近,觸手可及。我感到孤獨和恐懼。我看到了天使,還有魔鬼,女人醒來時第一句話就這樣說,他們在做愛呢。女人嗓音甜潤,象早上的百靈,我從沒有聽到誰把做愛說得如此優雅。
我就要死了,睡覺前我老是這樣想。我看到血直往外涌,還有一支冒煙的槍筒。死其實是一件痛快的事,重要的是選擇哪一種方式,不能重復。還有,必須保持微笑,這是最后一件關系尊嚴的事。要象我的父親那樣以出聲的微笑結束一生的存在,這是父親教會我的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也是父親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事。我們哭著而來,應該笑著而去。
一張潔白的床單慢慢地蓋下,床單上有我留戀的女人的血。死亡的溫馨彌漫四周,寧靜而舒適。我突然感到孤獨,恐懼象一條蟄伏已久的蛇,一口咬住我的心臟。我重復了嗎?我感到一陣痙攣,我知道我最終沒能保持彌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