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映宇



綿綿細雨中走進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抬頭就見王澍教授設計的教學樓:屋檐、高墻、長廊、合院、木窗、瓦頂……如此特別,又這樣自然。
細雨如絲,遠山如畫,建筑如山。
正如中國美術學院院長許江所說的:“真正重要的是如何在心中保持山水之精神、自然之趣靈。”從中國傳統建筑和山水畫中獲得靈感,王澍設計的校園,湖山勝景,田園風光,甚至,還保留著部分農田。
王澍的作品能夠超越爭論
走進校園,正對著正門口,一塊紅底白字的醒目牌子,寫著:“熱烈慶祝王澍教授榮獲2012年普利茨克建筑獎”。
現任中國美術學院建筑藝術學院院長的王澍還記得,那一天,他還在美國倒時差,手機定的靜音,他的妻子陸文宇好不容易才給王澍打通電話,通知他得了普利茨克獎,還不怎么清醒的王澍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說:“跟我有什么關系?”
陸文宇說:“互聯網上都炸鍋了!”
王澍不上網,所以不知道“炸鍋”是個什么概念?
炸鍋,意味著王澍這個低調的名字,一時間進入大眾領域,成為大眾熱烈討論的對象。有人“辟謠”,說沒那么回事,普利茨克官網給黑了;有人問,王澍是誰?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成為中國第一個獲得建筑諾貝爾之稱的普利茨克獎?熱火朝天,眾說紛紜。
當王澍明白,今年獲獎的是他自己時,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妻子:“應該發給我和我妻子。普利茨克獎是有這段公案的,美國建筑師文丘里獲獎的時候,未將獎項同時頒給他夫人。文丘里做設計,他夫人是一位理論家,實際上對他有巨大的影響,當年就犯過一次錯誤,今年又犯了一次。在我們工作室,如果沒有我,就沒有這些方案,但如果沒有她,這些方案也不可能變成現實,她就是這個作用。”
結婚這么多年來,王澍從來都沒有給妻子買過什么禮物,但這個獎,一定是給妻子最好的禮物。他的妻子是他工作和精神上最好的支柱,他們共同致力于實驗中國悠久燦爛的建筑傳統在現代中國的各種可能性,將建筑作為環境的一部分來看待,重讀山水之所,重新看待中國園林在現代的意義。
本屆普利茨克建筑獎評委會主席帕倫博勛爵如此評價王澍:“討論過去與現在之間的適當關系是一個當今關鍵的問題,因為中國當今的城市化進程正在引發一場關于建筑應當基于傳統還是只應面向未來的討論。正如偉大的建筑一樣,王澍的作品能夠超越爭論,并演化成扎根于其歷史背景、永不過時甚至具世界性的建筑。”
中國建筑將何去何從?
這是中國建筑的勝利還是中國傳統或者說中國園林的勝利?
這些年來,這位曾經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狂放之士、實驗建筑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埋頭于實踐他的建筑哲學:建筑與環境的和諧相處、如何讓建筑自然存在于“山”與“水”之間而不顯突兀、以及蘇州園林的造園思想如何在現代建筑中獲得新生。
王澍是上海同濟大學的博士,但是他說:“我拿上海沒什么辦法,總感覺有些疏離。”2000年,他從同濟畢業的時候,放棄了留校的機會,毅然決然回杭州。
有同學不理解,問他:“為什么?現在留校這么難,你有這樣的機會,為什么會放棄?”
他回答:“杭州是中國,上海不是中國。我在上海沒有任何在中國的感覺。我寧可去杭州。”
杭州的園林化城市讓他著迷。西湖邊,走在蘇堤或白堤上,望著對岸柳浪聞鶯、斷橋殘雪,他的心中總是感慨萬千;而當西湖另一面映入眼簾,當看到正在崛起的杭州新城高樓聳立,西湖對岸湖山的天際線被打破時,他的心中總不能平靜。
中國的城市、中國的建筑該往何處去?將何去何從?是走一條“大褲衩”、“巨蛋”、“鳥巢”似的高大奇地標性建筑之路,還是反本溯源,想一想,中國建筑的源頭,中國建筑為何為中國建筑?
王澍,選擇了后者。在這樣的思路驅使下,他以一種在旁人看來極為緩慢的速度應和著中國房地產發展的黃金十年,當幾乎所有的建筑師都在接活賺錢的時候,他選擇反思和做他該做的事。
從2000年完成的第一個重要作品——蘇州大學文正學院圖書館(獲2010年中國建筑藝術獎),到2005年獲得HOLCIM豪瑞可持續建筑大獎賽亞太地區榮譽獎的寧波美術館和寧波五散房項目,還有獲得2008年德國全球高層建筑獎提名的“錢江時代-垂直院宅”(他至今唯一的一個商業性公寓性項目),作品不多,但是每一樣都讓人印象深刻,風格獨具。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的整體規劃和建筑設計(2004年完成一期工程,2007年完成二期),在這個作品中,王澍得以放開手腳沒有束縛地實現“大學的望境”和“造園與造人”的理念,去重讀山水之所。
但校園剛落成時,不同的聲音也紛至沓來。有人說:“這樣的建筑好奇怪。”有人問:“為什么主體建筑都安排在一塊,內部卻留出了那么多的空地?”
是中國美院院長許江教授給了王澍最大的支持。中國美術學院網絡中心主任王宇峰對記者說:“其實王澍教授設計完成美院象山校區之后,對他的設計,學校內外還是有一些不同的意見。對這些意見,院長許江堅定地站在了王澍的一邊,給予了他很大的支持。我想,如果沒有許江教授的支持,他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他的獲獎和許江以及學院的支持是密切相關的。”
許江院長,毫無疑問是王澍的一位伯樂,用王澍自己的話說就是許江給了他“徹底的自由”。有“徹底的自由”,既是一種信任,也是一份責任,顯然,王澍也沒有辜負許江的期望,獲得普利茨克獎是對他的設計最好的肯定。
那些觀念上比較保守的聲音終于都銷聲匿跡,留下的,是許江寫給王澍那首淡然、充滿中國韻味和對中國建筑希冀的詩作:
那是一簇剛直的點墨。
從大漢盛唐的湯湯長河,
蘊入木入化入神的筆力,
綴帶氣帶韻帶魂的琢磨,
層層浸染,
這如雨春光,如藍墨色。
——許江《歸舟——送王澍》
文化的優勢,時代的機遇
《新民周刊》:據說你碩士論文答辯的時候,將畢業論文《死屋手記》貼滿了答辯教室的墻?
王澍:沒有這樣的事,我記得我當時只是把自己畫的一張黑白的畫掛在墻上,那張畫很大,但是他們要我拿下來,我就拿下來了。
《新民周刊》:那時候真是個特別狂的人?憤青?
王澍:也不能說是狂,不是簡單的憤青,因為憤青只是憤怒而已,我在憤怒的同時,我會拿出比較深入的理論文章,如果我只是憤青,我堅持不了那么久。
《新民周刊》:“中國只有一個半建筑師,楊廷寶是一個,齊康老師算半個。”這話你說過吧?為什么這么推崇楊廷寶?
王澍:時間有點久遠,我已經記不太清楚我是在什么時候說這句話的,當然類似的話我確實說過。當時,這只是我的一種表達的方式,我覺得中國建筑師不成氣候,真正好的建筑師那么少,而且他們的創作斷斷續續,沒有連續性。
楊廷寶先生呢,他是齊康的老師,齊康又是我的老師,有這層關系在。他對我當然有些影響,我覺得楊廷寶那一代的中國建筑師還是非常樸實無華的,并沒有現在中國建筑師的那種浮華之氣。
《新民周刊》:走進象山校區,就會感覺特別舒服,教學樓辦公樓的設計,既有古典的意蘊,又不乏現代感,那么現在您對傳統與現代的關系是怎么考慮的?
王澍:在中國,盡管現代化發展得非常快,但是還保留了一些傳統。比如說手工工藝,因為中國的人力成本比較低,才得以保留。像中國美院象山校區和寧波博物館,大量使用手工材料和手工建造的做法,在日本、美國和歐洲現在已經不可能做到。這是中國建筑師的機會,我們是有可能利用我們文化的優勢、利用時代的機遇,來做一些日本以及西方國家無法做的建筑。
此外,這也不僅是個機會的問題,和我們發展的方向也密切相關。這樣的設計代表著和自然保持很好關系的傳統,今天的現實是,建筑與自然充滿了敵意。我一直說,我從農村偷師,從農村對城市施以某種程度反向的教育。至少我用這樣一種方式表明,中國建筑還有別的可能性,還可能向另一個方向發展。
大師的作用
《新民周刊》:普利茨克獎得主中大師云集,弗蘭克·蓋瑞、貝聿銘、雷姆·庫哈斯、羅伯特·文丘里等人,都是影響時代的建筑師,我想知道,哪些建筑師對你本人也產生過影響?
王澍:普利茨克建筑獎之所以能夠成為世界建筑界最重要最權威的建筑獎項,是因為它每次評選出來的得獎建筑師,都是公認非常優秀的建筑師,從來都沒有失過水準,說有一個建筑師,評選出來之后大家覺得他不行,這種事還沒有發生過。幾乎所有得獎的建筑師我都曾經認真研究過,對我也產生過各種各樣的影響,只是有大小的差異而已。
除了普利茨克獎的得主,意大利建筑師卡洛·斯卡帕對我影響也比較大,他是從古建筑的保護開始然后長期做一些改造性的設計,特別注重細節的變化,而且有一種非常清新的味道,盡管只是在古建筑領域做他的設計,但我非常喜歡。同時,他也受到東方園林的影響,他是比較少的明白建筑不應該孤立存在的西方建筑師,他認為建筑與時代、空間和景觀以互相對話的方式共存,這一點對我影響很大。
正是他讓我逐漸清晰和堅定了自己的設計理念和發展方向,因為我也一直在做這方面的建筑探索。有時候,一個大師起的作用就是這樣:你在走你的路的時候,你突然發現,有一位先驅和你的方向是一樣的,也在做類似的事,這會給你非常大的信心。你會知道,噢,原來他和你做的事如此相似,盡管大家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做出來的設計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骨子里,大家會互相欣賞。
《新民周刊》:據說這次的候選人中有日本建筑大師、妹島和世的老師伊東豐雄?
王澍:這我不知道,具體誰是候選人我不是很清楚。
《新民周刊》:對他的建筑你怎么評價?
王澍: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建筑師,他屬于日本老一代的建筑大師,但是到了晚年之后又能老樹新芽,做出很多很有意思的作品。他有些時期的作品我非常喜歡,也給我很多啟發,雖然不是他所有的作品都是這樣。我覺得他如果獲獎的話也是理所當然的。今年我最終能夠獲獎只能說評委最后選擇了我,不僅伊東豐雄,很多建筑師都非常優秀。
《新民周刊》:日本建筑師在普利茨克建筑獎上可是常客了,從丹下健三獲得第一個普利茨克獎到妹島和世、西澤立衛2010年的獲獎,日本建筑早為世界建筑界所推崇,你覺得日本建筑對中國建筑界來說,其意義何在?
王澍:日本的建筑界關于傳統與現代的討論非常早,其實中國建筑師對這個問題的探討也非常早,只是日本建筑界更有連續性,一代一代的大師都在做探索,所以他們一代一代在朝前推進,一代一代的脈絡非常清楚,不像中國,有斷層,中國老一代建筑師的作品和我們的設計,天差地別,完全不同,給人的感覺好像根本就不是在同一個地球上的設計師設計出來的!我希望我們這一代的建筑師的探索也像日本建筑一樣有足夠的深度,否則,還是在重復做一些之前做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