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校”同窗

沈嘉祿

在我讀中學那會，正是社會上非常混亂的年代，讀書既不能做官，不能成名成家，也不能擺脫畢業(yè)后去農(nóng)村修地球的命運，于是誰也沒有心思讀書，不少問題學生就在社會上混，加之有些已經(jīng)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回來探親后就不走了，成了社會上的閑散人員，兩個“族群”匯成一股浩浩蕩蕩的濁流，豪情滿懷地演繹水泊梁山的英雄傳奇，使70年代初的上海底層社會充滿了江湖氣息。

我們班里有一男同學，綽號“上校”。這個人比較笨，讀書更加差勁，還有一個愛慕虛榮的毛病——是啊，小青年哪個不愛虛榮呢？有一天他戴著老媽給他買的上海牌手表走在路上，還將袖子挽得高高的，相當惹眼。好吧，有一回就被一個身高馬大的人堵住在狹窄的小弄堂里，要“卸龍”——攔路搶劫他人手表的江湖表述。“上校”自知不是對手，脫下手表戰(zhàn)戰(zhàn)兢兢遞上。那剪徑者看他倒蠻爽氣的，突然改主意了，“朋友你是模子，這只龍你留著自己白相，老阿哥再送一只。”當即捋起自己的衣袖，手臂上總共箍了十多只手表。“上校”哪里見過這個陣勢，連連倒退。對方一看“上校”原來是只菜鳥，就摘下一只扔給他，頭也不回走了。

第二天“上校”在學校里給我看這只手表，勞力士，金殼。他在結(jié)結(jié)巴巴描述這次奇遇時，眼睛里充滿了對江湖社會的向往，兩年后我看《閃閃的紅星》，在小冬子臉上才再次看到相似的表情。

后來“上校”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正宗“賴三”，這事在當時十分正常，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電影里的女特務(wù)是嫵媚的，“賴三”也是嫵媚的，中學生愛女特務(wù)兼及“賴三”，就跟今天哈韓哈日一樣。為了討好他的“敲定”（北方話就是對象），“上校”將所有的零花錢都買了衣服送給她，對方照單全收，但時間一長，資金鏈發(fā)生斷裂，情急之下去偷人家的衣服，江湖上叫作“收皮子”。將人家晾曬的衣服一竹竿悉數(shù)收拾，趁晚上天黑去江邊碼頭賣給進城送蔬菜的農(nóng)民，正在交易時，被警察逮個正著。

第二天，消息就傳到課堂里，聽說“上校”因“收皮子”而進去了，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包括他的“敲定”。

幾天后我陪“上校”的老媽去建國西路的拘留所送衣物，三個月后再陪她去送過冬衣服，但看門的警察說已送到廠里去“強勞”了。“上校”的母親聽了當即暈頭轉(zhuǎn)向，她以為這是判決呢。事實上，在當時的形勢下，送到廠里去勞動，對夠不上判刑的在押人員而言，也算一種懲罰。

于是，我陪他的母親再來到斜土路上的采礦機械廠，當時盧灣區(qū)有兩個工廠是公安局特設(shè)的強勞基地，另一個是縫紉機臺板廠。送進衣服，又聽我作了解釋，他母親稍感欣慰，然后等了很長時間，才有機會隔著鐵門偷偷往里看一眼，一片紅光處有幾個人影在晃動，大約是強勞人員在做夜班吧。

半年后，“上校”回家了。老同學的身體明顯拔高，皮膚黑里透紅，飯量大增。說起那片紅光，他說就是翻砂車間，他干的活就是這個。比起吃小官司（關(guān)押在拘留所里等待發(fā)落），“當然是強勞略好一點，吃得飽，每周有兩頓大肉，還能透透空氣看看野眼。假使活干得好，還能向師傅討支香煙。而在廟（拘留所）里，一絲女人味道都聞不著，所以聽到管教叫我的名字，我一蹦老高……” 說完，還對我秀起了肌肉。

大笑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回響，四十年光陰就彈指而逝！但從此我知道，在特定環(huán)境下，強勞是可以讓一些人心花怒放的事。

前不久，《拘留所條例》已由國務(wù)院第192次常務(wù)會議審議通過，將于4月1日起施行。其中一條涉及日常作息，明確了被拘留人每天不少于2小時的拘室外活動時間；不得強迫被拘留人從事生產(chǎn)勞動。也就是說，強迫勞動這檔事再也不能安排了，即使在押人員為多吃幾塊紅燒肉而自告奮勇、心花怒放也不成。前提當然是，拘留所應(yīng)當在24小時內(nèi)將有關(guān)材料轉(zhuǎn)送有關(guān)機關(guān)，不得檢查或者扣押，像過去一關(guān)就是兩三年的情況一去不復(fù)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