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襦心



早上6點,和紀旺約在報國寺牌坊下見。
天剛蒙蒙亮,一路沿著各種“古董”攤問過去:“知不知道牌坊在哪兒?”有小販興奮地回道:“要買嗎?”這……
驀然回首,紀旺已在眼前,正琢磨一幅經板。
收藏古董不僅需要眼力,還需要體力。
他曾笑言:“凌晨三四點跑鬼市地攤,想起馬未都的‘周末兩場笑話,我算是低頭場的積極主義者了。這種生活方式漸趨職業化,熱并愛著。”
從2006年到北京至今,無論傷風感冒,還是數九寒天,紀旺都把逛地攤當工作一樣,堅持不懈了5年。住在798最有閑的那段日子,周四報國寺、周五呂家營、周六潘家園、周日高碑店,周而復始。
在他看來,“潘家園沒有真貨”,這是“文盲”的“懶蛋們”自慰的言辭。他就曾在地攤上淘到過唐代的琉璃香料瓶、宋代的雙耳小點水、介休窯的白瓷行爐……甚至偏門如八大胡同的姑娘出條用的銅牌。
為了找個足夠寬敞的地方展示十年來搜集到的瓶瓶罐罐,紀旺又跑到山西大同開了一家“梧桐院”。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囑咐梧桐院的小姑娘把爐子點上,白泥爐、橄欖炭、櫻花壺、柳條筷、農夫水,燒一壺好茶。夜半獨處,亦喜備席焚香。切下小片水沉,奢侈地以洪塘窯唐物茶入底足部碎片替代云母烤之,香滿書舍。以至于好友每次見到他都斷言:“你是穿越來的!”
這位“現代古人”,實際上生于1982年,主業是當代藝術批評策劃。在他身上時時體現著有趣的古往今來“混搭風”。
“G6高速上狂奔,早上出京沒什么車,一路上有點90年代流浪青年的味道,還聽著汪峰的搖滾,一下子沒想起什么什么峰,腦袋里居然閃出張三豐、歐陽鋒、叉叉風……”
這個也是他。
千年碼頭撿碎片
紀旺和收藏結緣在十年前。
“我是美術學院油畫專業畢業。以前家里的經濟情況不是很好,剛上大學那時候,我就開始賺外快去了,和師兄一起辦美術培訓班,不亂花的話,兩個多月大概能剩2萬塊錢,手頭比較寬裕。”
藝術學院每年基本上都有下鄉采風寫生等活動,紀旺最喜歡的就是逛逛地攤,還有一些夾雜在村鎮間的古玩小鋪。“那時候收了不少清代或是宋代的陶陶罐罐。當然都是很簡單的,現在到地攤上也能找到很多。”
畢業后他參與了文物局的一些項目合作,跟當時剛退居二線的文博專家曾意丹一起去做田野,在山上發現了早年發掘出來就再也沒動過的洪塘窯窯址。淮安老碼頭附近有大量的明清古墓,用強照燈照進去,也能看到里面有很多碎片。
那時候紀旺還不知道這片窯址和碎片的價值。從洪塘窯出去的一種小體量薄胎醬釉器,有的瓷片薄到了只有指甲片那么薄,在日本被稱為“漢作唐物茶入”,是茶室當中儲抹茶的一種茶器,后來豐臣秀吉把這種象征日本茶道精神的福州窯“茶入”當做“封地”和榮譽的象征,頒發獎賞給有重大戰功的將軍們。再后來將軍們常常為此物引發戰爭。豐臣秀吉自用的“北野茄子”,則一直被奉為日本國寶。
然而中國人對茶入的認識幾乎等于零。在宋代的茶器里面,包括沈安老人的茶譜里面,都沒有關于茶入的描寫。南宋偏安一隅,讓很多關于茶器的地方史料也變得零碎而模糊。
“90年代初,現任中國美院中國漆藝術研究中心主任的唐明修留學回國之前,他在東京藝術大學的老師拿出一個茶入給他看,說這是從你們福州出來的,回國以后幫我留意看看產地到底在哪里。”
回國以后,唐明修就開始四處搜集,真被他找到了好幾個。有一次,福建省博物院的專家帶了幾個日本人上山去找唐,說想看點寶貝。他就拿出一個“釉變”得非常漂亮的小罐,那個日本人激動得整個人都趴下去了,就像在頂禮膜拜圣物,把唐嚇壞了。日本人走的時候堅持留下一疊“開眼費”,還問他要不要賣。自己都沒有琢磨透的唐當然不肯輕易出手,日本人前腳走,他后腳就下山了,帶著現金和茶入去找他的一位好友,試圖查清此物來路。他們兩個就開始調閱各種資料、查日本網站,最后才鬧明白,原來這玩意和茶有關。大概就是從那天晚上他們上了心,開始拼命地去收。一同展開系統整理的,還有考古學家何連,文博專家余聞榮、紀旺等人。
“當時地攤上很多人還都以為這是裝小料的罐子,有的是從窯址,有的是從工地流出來的,出得也不多。其中有一個販子很有意思,每個禮拜都會在地攤上擺出一兩個殘破的。我和余老師就順著這個渠道,每天給他施加壓力,甚至都想到跟蹤他,后來他終于受不了了,跟我們如實‘供出,是在淮安碼頭找到的。我就和余老師他們從閩江口溯江而上,試圖尋找該物的真正出生地。剛開始一無所獲,后來我又自己好幾次騎著自行車,沿著江邊慢慢找,一個個石頭縫里翻,發現了很多碎片。興奮得不得了。不過現在還沒有找到具體的上游的點在哪里。我們已經把上游的幾個地方翻了好幾遍,甚至順著江一直走到閩侯曇石山,因為那個販子在那里也揀過不少。”
做研究的時候,紀旺淘到的茶入碎片,起碼有一麻袋。“冬天最冷的時候,我一整天在江邊吹著江風,冒著雨在千年碼頭的石縫中一片片撿。當時我都在想:‘我這到底是在干什么?!”
就在紀旺他們為了茶入“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時候,福州地攤也鬧翻了。“原本便宜得要命,2005年的時候最多300塊一個,現在炒得一個都找不到了。”這行情據說是老外給捧上去的。歐洲三大漢學家之一施舟人也是唐物茶入的“發燒友”。一開始50元一件,怕被別人搶,就跟販子說,下周我給你80。就這么100、150、200地漲上去了,最后地攤的家伙直接開300。
“他們后來查了一下,一件漢做唐物茶入,在日本可以換一輛最好的本田。當年山上這一批人手中的茶入,加起來大概有100來件。有一次日本人來了六七個人,包括美術館的館長、研究茶道的教授、專家,看到這些茶入都驚呆了。因為這個東西在日本已經非常稀少,剩下不多的都保存在博物館和大學的收藏館里。”
2005年,剛剛從一個團隊出走的紀旺,迎來了自己最困惑的一段時光。事業上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他,一個人躲到了福州“盛產”隱士的北峰山上。“最長的一次,一周5天見不到一個人。直到有一天,一個打獵的突然背著獵槍,提著兩只白鷴雞出現在我院門口,問我50元一只要不要。我正在炒竹筍,看到他非常迷茫,吃完飯就去找何連老師了。”
何老師是一位考古學家,1990年就到北峰隱居,自己種了一片茶園。“何老師用舊木瓢打了一勺溪水,燒開后只投了一片剛摘下來的茶葉,味道非常清新。我那時候就想,是不是也用自己雙手蓋一所房子,種一片茶,這么住下去。一周后何老師跟我說:‘紀旺,我知道你非常愛這片山,但是你這么年輕,應該下山。肉還沒有吃飽,就不要來吃素。你以后會再回來的。”
紀旺想了想,一個月后,就下山了,直奔上海而去。從此當代藝術界,多了一位有思想的策劃人。
劍走偏鋒
中國頂尖的當代藝術家里,閩南人占有半壁江山,如蔡國強、黃永砯、邱志杰、榮榮、陳文令等,紀旺專門做過研究,將其總結為:“從‘閩南金三角這個區域出走的藝術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不按常規出牌。”而被紀旺當做第二職業的收藏,也同樣有著“不走正道”的特點,以比較偏門的茶器、香道器為兩大門類。
“我喜歡‘茶香古器具那種深沉的涵養,這是一種可以與古人直接對話的媒介,沒有任何的附加值的負擔,比如‘富貴、‘奢華之類的攀比心態,更多的是文人情懷、對修生養性的執著。以前認識的好些人,都說自己有多少紅山文化的玉器、商周時期的青銅,都是自稱國寶級的東西。動個腦筋想想就知道,這可能嗎?自欺欺人罷了。沒有那么多‘寶貝被你撿漏。所以這種偏門的‘茶香收藏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撿漏,在你們死活花冤枉錢買假珠寶玉石、假青銅的時候,我就堅持這些看著樸拙,沒什么人關注的古茶器、香器,花點心思查閱各種文獻資料,勤奮一些多淘一些,整理出一整套的‘茶香文化脈絡,自成體系,它就也有了它所應該具備的價值意義。現在沈安老人《茶具圖贊》上有的東西我基本上都有了。后來我去看了城隍廟的‘中國茶道具博物館,他們有的,我基本也都有,還超出了好幾百件。”紀旺說。
有一次他送了把宋代的茶勺給一位藝術家的太太,她非常喜歡茶道。送的時候,這位太太臉上沒有什么異樣的表情,后來她去了一趟臺灣,回來以后約紀旺吃飯,一頓飯都在講那把勺子。原來臺北的一位美術館長看到這把勺子后,跟這位太太好一陣“普及”。
“我可能有20根形形色色不一樣的茶勺,宋代的3根,其余都是唐代的,有一根和法門寺地宮出土的是同一類型。我買的時候,最便宜的才300塊。有一次非常幸運,地攤上淘到6把,其中有4把品相都非常完整。在北京古玩城我也發現過幾把,價格都在6000-8000元。”
有茶,必然離不開香。最早給紀旺香道器啟蒙的,則是2008年底在地攤上發現的幾個琉璃瓶。
“唐代的,臟兮兮的,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后來在798逛書店,看到一本臺灣人寫的書,提到琉璃瓶,順著發現陜西有不少博物館都藏有這種琉璃瓶,裝香粉用,以前波斯人,西域那些人進來后裝香料用的。后來向美院玻璃系的幾位老師請教,他們說那個東西是吹出來的,在唐代技術不是很過關,所以很多型不正,包括首都博古館藏的,也都是歪歪扭扭。我就是從這個香料瓶開始,搜集香道具。”
他曾收到過一個宋三彩的行爐,有點裂,被小販自作聰明用膠粘上了,弄得紀旺一肚子郁悶。后來沒多久,他就在報國寺地攤上弄到一把介休窯的白瓷行爐。“中國內地的很多博古館曾經一度將此器誤解為唐代的油燈,因為香道文化在中國大陸的缺失應該從乾隆以后就開始了,不知道現在糾正過來沒有。而如今大談香道文化的這般人,你看看他們那些粗糙而低級的香器審美,基本審美情結都沒有。蔡元培當年把“美學教育”提倡得那般熱烈,是有用意的。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有一些基本的東方審美后,再來暢談風雅之物?”
“淘寶”并不是件輕松的活兒。在紀旺的“微記錄”里,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描述:
“半夜還發燒難耐,凌晨5點醒來,直奔地攤,凍得夠嗆。早早地回來。也總算略有收獲。興許是老了,體力不支,當年3點都能在鬼市瞎逛,現在5點已是極限。回家時,趕緊補充感冒湯,有備無患。”
“清晨5點半出門,雨夾雪在幽黃的路燈下飄著。顯得陰冷而孤獨。早市地攤,瑟瑟。一套尚為完整的日物銅制茶具為我所得。頗喜。”
地攤上一萬件東西,就那么兩三件是老貨(每一種類別的收藏比例大約如此),不早起,就讓別人捷足先登了。“北大有幾位老師,他們想淘的東西,基本上我們是一樣的。周末早上三四點鐘左右,我們幾乎會同時出現在幾個攤位上。所以只能早去,和小販一起拆箱。”
就像有人喜歡堆盆景,有過博物館學訓練的紀旺,最大的愛好之一,就是“堆茶具”。當然不是每一套茶器的擺設都有感覺,每每弄得焦頭爛額……
深夜睡不著覺的時候,他還會興致勃勃地玩銀票。一箱子數千張,有大公報的票、偽政府市長的票、慈善捐贈的票款、數千億通貨膨脹后法幣的票。他對那些票面上“賬房先生”的書法頗感興趣,總是在深夜,一個人一遍又一遍地按照新的邏輯重新篩選,自言數著數著,就想起“洗錢”這詞。
最近北京一位朋友想包下他所有的藏品,成立“茶道具博物館”,但紀旺心中有很多不舍。“現在能淘到的老貨已經很少了,你看我今天一個上午,拼了老命去找,也就找到兩個宋代的茶海。”
在收藏上,和紀旺同樣像“貔貅”的還有老鄭。他收了20年的老貨,總是不忍割愛。“真是一個奇怪的家伙,和他收的老貨一樣。”
其實老鄭的理想就是像馬未都一樣為自己的收藏折騰個幾千平方的博物館,梳理好次序脈絡,向公眾開放。但是他現在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精力,所以總是頭疼。
而紀旺另一位好朋友,則是北京收喜字罐最多的人,她收了幾千件帶喜字的罐子。小到筷子上有個銀的喜字,大到保利拍賣的故宮出來的喜字碗,一個16萬,都是她心頭所好。
而無論在收藏,還是在生活中,紀旺都是一個堅持自我、向完美說不的人。不隨波逐流,不向別人眼中的“標準”妥協,不被周遭的環境所左右。他的人生態度,那就是“順著走”,沒有必要“人云亦云”。“跟風也跟不出什么來的。只要自身在學問上多下點功夫,還是能夠很自信很快樂地生活著。但有一點還是要強調,套用林語堂的一個詞‘生活的藝術。這就是修養和學識兼備所能帶來的快樂,藝術地生活著!人很多時候就像打太極一樣,在不順心的時候,你給自己一個圓轉的弧度,繞開那些鋒芒,還是能把自身的氣場聚集,你又何必與明明會碰傷自己的尖鋒較勁呢?”
一位藝術圈朋友跟記者說:“這些人也許在其他城市會顯得格格不入,但在北京,任何奇怪的人,大家都不覺得奇怪,各種堅持、各種新潮、各種穿越,都能找得到它安身立命之處,這就是北京文化最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