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


自周代起,中原文明核心區的人民,便按照方向,以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來稱呼周圍的部落(當然,這種稱呼不是固定不變的,亦有西狄和北胡這樣的說法)。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夷狄們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對自己表示“不滿”—即進行“自我批評”,這自然就是因為他們的落后,現實迫使他們正視自己的落后,而希望文明化。而更為重要的卻是:在接觸和觀察中原文明、與之往來角逐之際,夷狄們亦善于分析、觀察、透視中原文明的弱點,特別是發現其華而不實、好說不練(即今人所謂“誰打我我便罵誰”的嘴硬)等深刻缺陷—而這恰恰是“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文明核心區成員們,自己所最難以覺察得到的事實。
當夷狄進入華夏、成為華夏的一部分,他們對于華夏的批評,于是就變成了華夏文明的自我批評、成為華夏自我更新的動力,而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華夏文明倘若能夠包納夷狄的視野,從而對自己展開不留情面的批評和自我批評,那便會興旺發達,推陳出新;而如果僅將夷狄們看作野蠻人、大傻瓜和跳梁小丑,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就不免要陷入“求榮取辱”、“政怠宦成”,乃至“人亡政息”的循環。
這可謂是一條歷史的規律。
墨法思想與秦的富強
華夏文明第一次系統、深刻地進行自我批評、從而展開一場文明自我更新的思想大解放運動,這主要就體現在戰國時代墨家和法家的思想中。墨法學說,可謂此后一切中國改革、變法思想的源泉。
墨法兩家,成于魏、歸于秦,墨翟、孟勝、吳起、衛鞅這些人之所以艱辛輾轉,四處碰壁,這主要就是由于當時“魏康楚富,齊淫吳巧”,即發達地區民風奢華,文明積習太深,聽不進批評意見,更不愿展開自我批評,特別是墨子所倡導的“艱苦奮斗”(“摩頂放踵,以利天下”)這一條,在文明發達的地區,非但難行,而且難聽(極不悅耳);而這便是莊周對于墨子命運的感嘆:“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墨子雖獨任,奈天下何!”
能夠接受墨法思想的,最終證明是被文明核心區視為“戎狄”的秦。正因為秦在七國之中開化最遲,尚不存在六國那樣龐大的既得利益階層、貴族世家集團,因此,墨法“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有為則上,無能則下”的平等政治主張,方才能夠在秦地得以實行。正因為貴族、世家的力量還沒有形成,正因為“不黨父兄,不偏富貴,不嬖顏色”乃是秦的民風,以至“王亦不愛其家”,故“上同而下不周比”、“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戶籍-連坐制度,亦方才能夠在秦地順利推進;而更為重要的是:正因為秦開化最遲,百姓極其不善言辭文飾,不存在一個靠巧言令色、舞文弄墨發達起來的智識階級,故商鞅那一套以“農戰”立國的思想,方唯獨在秦地能夠大受歡迎。
吳起自魯赴魏,又去魏適楚,而商鞅亦自中原最發達的魏亡命入秦,他們所獻出的強國之策,首先就是對華而不實、只說不練的中原文明弊端的診斷和分析,在文明反思的基礎上,他們方才轉而倡導一種埋頭苦干、只練不說的新文化品質—于是,開化最遲、民風純樸的戎狄秦地,便這樣成為他們培植新文明的試驗田。這是秦人艱苦奮斗精神的起源,這更是秦走向富強的動力。
商鞅在《商君書·農戰》中,比較“境外”的秦地,與“境內”的中原文明,認為由于中原地區文明發達,方才養成了盤根錯節的貴族世家勢力,方才鑄成了導致階級分化的富豪大賈集團,正因為文明發達,方才重用巧言令色、只說不練的智識階層,而此三者具備,固可謂文明之成就,但也卻正是“求榮取辱”、“政怠宦成”的開端,是“人亡政息”—即國家危亡的征兆,是文明走向異化的開始。
作為“戎狄”的秦,之所以能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最終統攝四海,掃蕩群雄,這就是秦人的生活樸素、務實使然,秦人正是以樸素的“又戰斗來又生產”、以南泥灣開荒般的“農戰”精神,最終戰勝了中原文明之驕奢淫逸。
秦的改革藍圖,其實就來自中原精英對于自身文明弊端的自我批評,這種自我批評,最終演化成“西戎”之秦對于中原文明所進行的“武器的批判”。
秦王掃六合,乃是中國文明艱苦奮斗精神的第一次勝利、中華民族第一次自我更新。
《荀子·疆國》亦曾贊美秦的樸素民風說:“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污,其服不佻”,又說“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敦敬、忠信不楛”。荀子所觀察到的,恰是百年之后,中華文明在秦的甦生,這個主張艱苦奮斗的新文明,就是墨法政治理想的高度實現。
漢廢秦法與貴族的興起
漢有天下,矯秦之枉,武帝迷信文辭,政治上往往“不問蒼生問鬼神”,于經濟上實行鹽鐵專賣,終使國庫足而帝室富,且帝室的財富尤勝于國庫,然而,不幸亦接踵而至:皇帝家產愈大、宮廷愈富,外戚、宦官的力量則愈強,如此一來,國家勢必要以宮廷為中心,形成一個奢侈腐敗的淵藪,外戚與宦官之間的混戰只是表現,漢文明重新陷入“文明與腐敗循環”的辯證法,不可抑止地走向“自己反對自己”的文明異化—這卻是歷史的必然。
漢廢秦法,剖海內而立宗子,郡守之下,又實行自治。立宗國便是裂土封疆,而“地方自治”的實質,則是聽任豪族兼并土地。故終其兩漢,中央“貴族”與地方“豪族”這兩大勢力紛爭不息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土地分封制度,就在于“土地私有制”的惡性發展。
故柳宗元《封建論》抨擊封建土地所有制說:“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非公之大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衛于子孫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也?!?/p>
這就是說:封建制是土地私有制的極端,土地私有化乃是天下之大私;相反,秦的土地國有制,則是天下之大公。
漢代以來,中國社會的核心問題,也便是土地問題。貴族、豪族圈占土地,造成農民流離失所,于是,誰掌握了失地流民,誰就能夠實現霸業、掌握政權,而能夠認識到這一點的,便是漢末“非儒家的寒族”曹操。
西晉貴族,可謂將中原文明“只說不練”的積弊發展至登峰造極地步,此即所謂“清談”。因此,將西晉的滅亡,歸之于所謂“五胡亂華”,這其實便是古往今來最大的錯誤。事實上,自晉惠帝以來,司馬氏王族,同胞兄弟凡35人,自相殘殺的結果,僅剩下了3人,西晉二世而亡,不聞延祚,這就是因為文明日益發達,精英和統治者的欲望便日益膨脹,為了爭奪“私有產權”,最終竟連自己的親兄弟都要殺絕,這便是典型的“求榮取辱”、文明異化之慘劇。
起身于今山西長治武鄉縣的后趙羯族統治者石勒,只不過是個胡人奴隸,但他卻如此鄙視司馬氏王朝說:“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如日月之皎然。不應如曹操、司馬懿父子,欺孤兒寡母而取天下?!本訍圬?,取之有道,堅持這一底線的是夷狄一方的“小胡”石勒,而不是華夏一方的大貴族司馬氏。
“天下有道,守在四夷”,“天子失政,道在四夷”這兩句話,正好可以用在魏晉南北朝時代。
漢代的亂源,便是貴族和豪族,而構成門閥集團的貴族和豪族,便是一個“官產學一體化”的強大利益集團,而其中的“產”—即大土地莊園,又是其世代把持文化教育和官場資源的基礎,因此,救天下蒼生于水火、挽華夏文明于既倒的唯一途徑,便是實行“土地改革”。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肩負起土地改革大業的皇帝,便是北魏的孝文帝拓跋宏,而他就是那個遷都洛陽,修建了龍門石窟的鮮卑族皇帝。魏孝文帝拓跋宏頒布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均田法,此法的核心,便是中央直接統治土地,它一方面雖默認富民的土地所有權,但另一方面則按照土地國有的原則,不分貧富,皆課以相同的國稅,正是這項法令,成為唐代均田制的依據。
隋唐以來夷狄對中原文明的貢獻
將兩漢和魏晉文明推向高峰的,固然是貴族和豪族,而毀滅了這個文明的,同樣是貴族和豪族,他們爾虞我詐、驕奢淫逸,他們“以傲誕為清虛,以緣情為勛績”—自己打敗了自己,而這就叫做“文明異化”的道理。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唐太宗李世民方才將均田制與府兵制結合起來,使唐代制度的基礎,得以重新建立在“農戰”—即樸素的農民士兵身上,隋唐兩個王朝都脫胎于鮮卑西魏,相對于中原貴族制度而言,夷狄的日常生活無非游牧和戰斗,即生產和斗爭,以生產和斗爭為底色的北國制度,比較起以精致的吹牛拍馬為顯學的中原文明來說,顯然更為平民化,比較中原等級森嚴的繁文縟節來說,夷狄的生活顯然更為樸素,比較“未窺六甲,先制五言”(即孩子尚未學會數數,便先學會了作詩)的中原教育來說,夷狄的人格顯然更為自然、健全,漢以來日益貴族化的中國社會,正是因為夷狄的加入,方才獲得了偉大復興。
宋代建國,始終面臨著遼、金、西夏的強大壓力,而這就不能不迫使中原的精英們,對于自身文明的文弱、享樂、濫情痛加反省,在宋人所作的自我批評中,以王安石、葉適為最深刻。王安石曾指出:人皆以為夷狄愚昧迷信,不知中原文明的迷信,實則比夷狄尤甚,夷狄不過迷信鬼神,而中原則迷信文辭,正是這種對于文飾、文辭的形式主義迷信,使得科舉考試成為制造大量廢物的荒謬儀式,而宋人竟以為憑借口誦經文,妙手文章,便可退遼金十萬鐵騎—這與其說是文明,倒不如說是天大的愚昧。
于是,他創辦學校,命學生全部寄宿其中,以觀其才德,并于校內建立操場,供學生練習騎射。又制訂保甲、保馬之法,令農民學習馬術武藝,先以自衛,終以服役官府,以期逐步恢復唐的“府兵”、秦的“農戰”。但是,宋代的疆域處于中原和江南最為富裕地區,宋更是歷史上商品、市場經濟最發達的朝代,王安石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中說:任職江南東路的見聞,使他認識到“舉國奢靡,全民腐敗”的現實,宋代的士大夫文明,不但與生產和經濟活動相脫離,也與治國理政完全脫節,這樣的社會,這樣的文明,幾乎徹底喪失了自我批評和自我改造的能力,王安石之所以感慨宋代最大的失敗在教育,嘆息“變成法易,變世風難”,這就是因為在“文明發達到了糜爛程度”的地區實行變法和改革,他遇到了當年商鞅在魏時所遭遇的同樣問題:改革者不僅需要改造制度,而且還需再造文明。而王安石的命運,自然也就難免要重復墨子式的悲?。骸捌涞来箪?,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雖獨任,奈天下何!”
中原的士大夫文明之華麗令人向往,但其脫離實際、脫離生產和斗爭的本質更使人墮落,正是對這種文明/野蠻辯證法的洞悉,正是對“文明異化”的自覺,方才使得遼朝設立了“南面”和“北面”兩種制度,它既不要求中原人契丹化,也不鼓勵契丹人中原化,而這種措施的用意所在,就是唯恐契丹民族沾染了中原士大夫政治的腐敗,從而消磨了英勇斗爭的志氣,而這里的深意,則是史家不可不知的。
明代的思想家,同樣是從鐵木真子孫的墮落中,看到了對士大夫文明的迷信,于人心誘惑之甚,他們對于中原文明弊端的自我批評,尤其集中于對崇虛文、鄙實踐的士大夫的批評,口誦蓮花而不分五谷的士大夫,絕對不可能打得過不善言辭、但卻習慣了披霜浴雪的夷狄。文飾是虛偽的淵藪,實干才是誠實的品格。而華夏文明的悲劇,正可概括為“只說不練”、眼高手低的悲劇,華麗的士大夫文明脫離生產與斗爭的悲劇。張居正《陳六事疏》,其首在“省議論”,其重在“核名實”;王陽明《傳習錄》:“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薄@些痛切反省都表明:崇虛文、鄙實踐,與現實生產活動完全脫離的士大夫,完全不足以與戰斗和生產相聯系的夷狄相對抗。
王朝中國最后一個偉大的夷狄政治家,便是清圣祖康熙皇帝,他深刻地指出:“打天下”固然是殘酷的斗爭,而“坐天下”則是更為殘酷、更為艱苦、更為持久的斗爭,政治作為一項空前艱苦的事業,它絕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在去世之前留下的政治遺囑中,康熙皇帝這樣感慨道:
“古帝王享年不永,書生每致譏評。不知天下事煩,不勝其勞慮也。人臣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仕而歸,猶得抱子弄孫,優游自適。帝王仔戶無可旁委,舜歿蒼梧,禹殂會稽,不遑寧處,終鮮止息。洪范五福,終于考終命,以壽考之難得也。易遁六爻,不及君主,人君無退藏之地也。豈當與臣民較安逸哉!”
16世紀以降,西歐之所以能實現迅速崛起并最終超越中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現代西方文明乃是建立在知識與實踐、科學與生產活動的密切聯系之上的,那個文明的主體—企業家與工人都是從行會師傅中分化而來的,因此,重視生產、科技和實踐,便是現代科學文明的特點。與之相對,中國的士大夫文明卻鄙視動手、鄙視實踐,更鄙視勞動和勞動者,于是,從這樣一種浮華的士大夫文明中,也就不可能產生出觀察和實驗的偏好,因而,也更不能產生出現代科技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