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變革并未失敗

王猛

德國《明鏡》周刊近日猛批上任4個多月的埃及總統(tǒng)穆爾西失信，稱他對婦女、兒童和非穆斯林人士的權益不夠尊重。有的媒體則稱，埃及局勢動蕩之后，人們的道德底線滑坡，如殺人、入室搶劫、綁架、攔路劫財、性騷擾等以前少有的現象，在“革命”后時有發(fā)生。聯系到今年10月19日埃及“百萬人大游行”抗議穆爾西未能兌現“百日計劃”，部分自由派和左派團體要求解散“黑箱操作”的制憲委員會，以及一年前軍方打死26名基督徒未被追究的事實，似乎埃及的變革走向了失敗。

看待埃及的政治過渡和民主轉型，不能僅僅從一兩年的“短痛”得出這場革命是倉促、草率、沒必要、“前門驅虎后門進狼”的結論，也不能無視埃及的歷史傳統(tǒng)而僅僅以西式民主標準來要求現在的埃及政府。要知道，3000多年的法老統(tǒng)治，既給今天的埃及留下了美得讓人心顫向往的古老文明，也留下了沉重得令人心悸窒息的專制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如同象征著它的金字塔和木乃伊，在埃及土地上深深扎根，并像尼羅河水一樣定期泛濫。

阿拉伯埃及共和國從納賽爾到穆巴拉克的60年政治發(fā)展，尤其是穆巴拉克的30年執(zhí)政，就是一首法老傳統(tǒng)的末世挽歌。而從2011年初到2012年中，18個月的政治過渡期間，埃及人用于投票的時間多達29天；不僅全民公決了憲法修正案，舉行了議會和總統(tǒng)選舉，還以公開庭審的方式判決前總統(tǒng)穆巴拉克終身監(jiān)禁。可以說，埃及變革的腳步雖然遲滯，但一直在前進。

民眾的覺醒和推動

后穆巴拉克時代的埃及政壇，主要有四股斗爭力量，分別是軍人集團、伊斯蘭政黨、自由派政黨，以及曾在解放廣場斗爭但缺乏核心領袖的世俗派青年。武裝部隊最高委員會（SCAF）代表的軍人集團，主導著埃及后威權時代的政治過渡；世俗自由派政黨在2011年底的議會選舉和2012上半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未受選民青睞；伊斯蘭主義政黨則憑借長期從事慈善工作營造的深厚群眾基礎和強大組織網絡，在動蕩中崛起。

然而，由于激烈社會變革引發(fā)的政治活力，任何利益集團要實現政治崛起就必須傾聽民眾的意愿和訴求，所謂的世俗/宗教之分更多是一種斗爭的符號和旗幟。具體而言，由于民眾要求建立更好更誠信的現代政府而不是更多清真寺，伊斯蘭黨派就改變了最初以實施伊斯蘭教法為宗旨的觀念，正視權力和責任。同樣，世俗自由派政黨一再劃清與穆巴拉克政權的界線，誓言改變埃及而不是回到過去，強調盡快恢復秩序、穩(wěn)定和發(fā)展，主張各個派別和解共處，未來執(zhí)政要依據伊斯蘭法立法或者行政。

總體上看，革命后的議會選舉和總統(tǒng)選舉還算是真實透明的全民選舉，民眾的意愿和訴求基本得到了體現。首先，兩次選舉的結果準確反映了埃及政壇格局的現狀。世俗自由派政黨長期被虛置，經費缺乏，經驗不足，又多談自由民主等空泛議題，在籠絡民心方面收效甚微。穆兄會等伊斯蘭政黨長期開展衛(wèi)生、教育等社會福利和慈善事業(yè)，非常時期又能夠利用宗教平臺動員民眾參與，在議會和總統(tǒng)選舉中勝出有著一定的必然性。其次，從議會選舉到總統(tǒng)選舉的輿情變化（穆兄會在兩次選舉中得票率從47%到24.78%的大幅下滑），既反映了埃及民眾對舊政權死灰復燃的恐懼，故連續(xù)地選擇穆兄會及其候選人以便在政治過渡中能夠更好地除舊布新，也表明穆兄會從在野黨向執(zhí)政黨的轉型已經接近稍縱即逝、隨時可能逆轉的“時間窗口”。第三，穆兄會流失的選票大多投給了軍方支持的“問題候選人”沙菲克，世俗自由派候選人中最溫和、最務實的穆薩則被選民拋棄，這反映了那些希望埃及是個世俗國家的選民們對法律和秩序的渴望，他們優(yōu)先選擇“穩(wěn)定”而非“自由”。最后，埃及總統(tǒng)選舉的真正悲劇在于世俗自由派力量的政治脆弱和缺乏組織，他們高估了穆薩的影響力和出線的可能性，大量中間選民隨意地把50%選票分散投給了3個候選人，在毀掉穆薩總統(tǒng)夢的同時，也暫時地擱置了自己心中的政治藍圖。

對正行使著民主權利的埃及民眾來說，盡管已經在趕穆巴拉克下臺、議會選舉和總統(tǒng)選舉中三度壓倒了舊政權及其殘余勢力，但要確保勝利成果不被剽竊或在革命高潮消褪后化為烏有，就必須通過切實的制度規(guī)劃確保自己始終擁有真正的民主權利，始終警惕任何剝奪或變相剝奪自己權利的行為。

軍人集團和宗教勢力的利益博弈

在穆巴拉克時期，軍隊掌控著埃及經濟的30%，直接運作4000多家公司且不用交稅。由于沒有與之抗衡的政治勢力，掌權的軍人集團始終缺乏主動向民主政治過渡的動力，任何利益集團要么與之合作成為軍人政權的構成部分，要么長期被排擠在權力體系之外。

在后穆巴拉克時代，軍人集團雖然并不總是站在民眾的對立面，開羅廣場上抗議者和士兵們歡慶勝利的場面曾經感動了很多人，如果能夠繼續(xù)維持自身獨立王國的權勢和利益，未必就貪圖“需要直接面對民眾的行政權力”而不愿交由其他政治力量代行，但卻以“支配者”心態(tài)主導政治過渡，予取予求，在不損害自身主要利益的前提下選擇性地支持民眾的民主訴求，形勢一旦于己不利就肆意改變游戲規(guī)則，漸次把立法權、制憲權、預算制定權以及對外宣戰(zhàn)權等權力悉數收入囊中，暫時還看不到其回歸軍營的跡象。

民選總統(tǒng)穆爾西是有驚無險地撤換了防長坦塔維、總參謀長阿南和海陸空三軍司令，但如果只是換掉個別的領導人而不是改變軍隊在埃及的特殊地位和權勢，此舉意義最終將比較有限。在巨大的權力誘惑和利益調整阻力面前，新的軍方領導人進入角色后很難不延續(xù)前任的發(fā)展軌跡，依然試圖充當政治生活“總節(jié)制閥”。

雖然主導政治過渡的軍人集團權勢過大，有著維護既得利益、建立軍政體制的強烈沖動，但之所以未能將干政發(fā)展為軍政權，支持的總統(tǒng)候選人也在總統(tǒng)選舉中落敗，關鍵的因素就是伊斯蘭政黨的迅速崛起和激烈抗爭。

2011年以來，伊斯蘭政黨主動調整了自身話語體系與民眾革命政治話語和價值觀的抵牾之處，經過短暫觀望和思考之后做出了低調參與、在運動成功后從事選舉政治的決策，其政策宣傳契合民眾心理，一躍成為穆巴拉克政權倒臺的最大受益者。穆兄會以“自由與正義黨”名義推出的候選人之所以能在議會和總統(tǒng)選舉中一路奏凱，不僅在于它在實踐中積極扮演著“第二政府”和“第二社會”的角色，在隱性深層的民眾政治層面塑造著現代埃及的歷史，而且在于它有著宗教和清真寺的庇護保障，有著足以挑戰(zhàn)世俗政權統(tǒng)治地位的群眾基礎和豐富的斗爭經驗。可以說，在自由主義政黨力量微弱和民眾宗教意識濃厚的情況下，有著嚴密組織體系和強大民眾動員能力的穆兄會，就是能夠制約軍人集團從干政走向獨裁的政治勢力和利益集團。

事實上，穆爾西總統(tǒng)就職后積極關注民生，重拳改組軍隊鞏固地位，接連出訪大國改善國際境遇，宣稱要建立多元民主的世俗化新埃及。然而，埃及的政治現實不容他過于偏向中間路線。鑒于埃及的國家權力架構缺乏制度性的制衡安排，如果再沒有軍隊的制約和保障，執(zhí)掌最高權柄的穆斯林兄弟會仍然有可能在某個時刻顛覆埃及的現代化和世俗化成果。換言之，有埃及特色的民主政治，現階段就必須是以軍隊-宗教制衡為基礎的權力架構，終極目標是軍隊回歸軍營、自由派政黨的重塑和伊斯蘭政黨的世俗化。

埃及的民主政治前景

埃及軍隊-宗教式民主政治的發(fā)展前景大致有三種可能。

最壞的情形就是重蹈1992年阿爾及利亞的覆轍：軍人集團雖然承認穆兄會的穆爾西贏得總統(tǒng)大選，但拒不交權，拒不恢復議會，不甘被架空的穆兄會發(fā)動支持者展開激烈對抗，結果觸發(fā)曠日持久的激烈內戰(zhàn)。

最好的情形類似于1981年的西班牙：軍人集團接受新的民主游戲規(guī)則，平穩(wěn)交權并主動扼殺企圖顛覆民選總統(tǒng)的軍事政變，穆爾西順利組建政府并高效地開展工作，政策路線溫和務實，軍方和穆兄會互相監(jiān)督，共同致力于建設世俗、民主、法治的現代化埃及。從議會選舉和總統(tǒng)選舉的實際情況看，埃及軍人集團沒有顯示出任何效仿西班牙同行的意思，因而幾乎可以排除出現西班牙模式的可能性。與此同時，盡管埃及的將軍們實力足夠，可以不顧忌民眾的抗議示威和國際社會的壓力而全力打壓民選總統(tǒng)穆爾西，但由于他們還不會面臨阿爾及利亞同行1991年底時曾經遭遇過的危險，更因為埃及引領阿拉伯世界的現代化發(fā)展成果制約了軍隊干政的深度和程度，埃及的軍人集團沒有像利比亞和敘利亞同行那樣嗜血，故只要沒有太大的意外事件，埃及未來的政治發(fā)展應該不會出現20世紀90年代阿爾及利亞曾經發(fā)生的血腥一幕。

埃及下一步的政治過渡，最有可能類似于1980年的土耳其，既不會極端伊斯蘭化，也不會繼續(xù)堅持從納賽爾到穆巴拉克所實行的威權政治，而是在軍人集團的主導下，一個基于軍事-宗教抗衡的剛性分權式民主政治體制逐步建立，其間沒有發(fā)生嚴重的流血事件。在這過程中，軍人集團強硬堅持重新選舉穆兄會占多數的人民議會，組建一個新的傀儡立憲大會，嚴重干涉憲法起草過程以保證自己的特權；穆兄會代表的伊斯蘭政黨則淡化自身的宗教色彩，平衡各方力量組建技術專家型的多元化新政府，積極參與制定新憲法并讓議會重新運行，穩(wěn)妥處理與沙特、伊朗和以色列等區(qū)域內國家以及美歐大國的關系，恢復國際資本和外國商人對埃及的信心，加速從批評性反對黨向建設性執(zhí)政黨的轉變。

在當今埃及，穆兄會憑恃民意阻遏著軍人集團重建軍人政權的強烈沖動，軍人集團則粉碎了穆兄會建立伊斯蘭神權體制的企圖和夢想。只要廣場青年代表的埃及民眾能夠守住手中的民主選舉權利，代表著軍隊和宗教勢力的兩大集團間的權斗及其妥協(xié)，就是埃及政治過渡的最佳動力和演進路徑。

“現代性孕育穩(wěn)定，現代化過程卻滋生動亂。”在從威權政治向民主政治的過渡中，一段時期內不可預料的無序和混亂狀態(tài)確實會讓許多無辜者成為犧牲品，政治動蕩又大都會對現時的經濟生活產生負面影響，但革命爆發(fā)本身已經說明了社會體制糾偏和調整功能的失效，政治革命本身就是為了尋求更公平、更有利于經濟成長的社會結構改善。換言之，是經濟發(fā)展成果不惠及大眾的畸形增長引發(fā)了政治革命而不是相反，故即便沒有政治動蕩產生的經濟損失，漸趨失效的威權體制本身的內耗和磨損也足以抵消經濟發(fā)展的成果。政治革命的發(fā)生與否對經濟的影響，從總量上看差別并不大，區(qū)別僅是這種損失究竟是短時間集中發(fā)作還是長時間緩慢釋放而已。革命之后，變革仍在繼續(xù)，這是一個可能長達數十年的過程，如若缺乏歷史眼光遽下判斷，或許會妨礙對于歷史進步原動力充滿溫情的寬容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