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春秋至近代的數千年內的古代中國人,一直徘徊在上流與下流之間。他們聰明、勤勞,可以造出萬里長城,可以發明印刷術,按理說,是第一流的民族。但與此同時,他們麻木、怯懦,可以忍受2000多年的帝制,可以在世界大踏步前進時獨守狹隘的桃花源。
為什么?因為他們有集體敬畏但沒有個人尊嚴,有國家利益但沒有一己自由。
【儒家思想與等級秩序】
當說,儒家思想中的仁、義等概念與尊嚴有交集,儒家崇尚道德,講究修身,提倡節氣,從中也能部分導向人的自由或尊嚴,但儒家思想決不能導出現代意義的尊嚴概念。
首先,儒家并非面對普羅大眾的學說,尤其宋代理學,只是面對士大夫精英階層。直到明中葉以降,王陽明心學行世,才有了變化,更加開放,商人、樵夫、工匠也可學理學。但究其根本,儒學關照的仍是信仰儒學的知識分子以及運用儒學的帝王。所謂儒家的民本觀念,常被視作與現代人權理念合拍,其實多不過是“政本論”而已。譬如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屢被津津樂道,然則還得注意其后的那句話——“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實際上,孟子這段話無非“執政為民”一類的套話在古代的初版,要旨只是論證政權得失之決定條件,警示政權轉移之軌道,而非真正的權利學說。
其次,經由儒家學說而獲得的自由或尊嚴,多是精神范圍的,難涉制度保障或物質層面,因此仍是殘缺或無根的。這毛病不止儒家有,釋道兩家也有。莊子可說是古代中國最杰出的自由主義者,但其論述的主要也是精神自由,且是消極的精神自由,與積極捍衛個體權利而導出的個人尊嚴可謂南轅北轍。
最后,儒家思想本質上是一種等級秩序。所謂名教,無非“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困妻,兄弟朋友各挾一名以相抗拒”(譚嗣同語),其實質是“君為臣綱,則民于君為附屬品,而無獨立自主之人格矣……率天下之男女,為臣,為子,為妻,而不見有一獨立自主之人者”(陳獨秀語)。幾千年來,中國人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張從朝廷到家庭無所不包的專制主義的網羅之中。(李慎之語)
在這樣一個等級秩序森嚴的網絡中,你只要是臣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天子,只要是兒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父親,只要是妻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丈夫,只要是弟子,就天然卑微且服從于老師,又怎么談得上自由意志和個體尊嚴?
【個人本位缺失】
古代中國缺乏與他人分立對抗的個體人概念,每個人的特性都由其所處的社會關系來定義,換言之,人人都活在集團中——血緣集團是家族,地緣集團是同鄉,政治集團是同科、同座主或同黨同社,少有獨立個體的生存空間。如余英時所言,傳統文化里并非沒有自我、自由的概念,但西方以個人為本位,中國卻在群體和個體的關系之上考慮自由。
楊朱或是先秦頭一個窺破個人尊嚴秘密的思想者。《列子.楊朱》:“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德國學者鮑吾剛對之有精準評述:楊朱的個人主義看起來僅僅是放蕩不羈的自我主義,但實際上,他想要揭示出隱藏在每個個體里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力源泉,他不斷推開社會和道德永不停止地強加于個人之上的重負,讓這些源泉再次涌動起來。
然而,千百年來中國卻少有這樣的個人主義者,偶爾出一兩個,也立刻被目為異端。譬如楊朱,就被孟子罵作“無君”,“禽獸也”,其著作不傳,其思想在后世也難有廣遠影響。
個人本位缺失,還有深層次的經濟、政治、文化原因。經濟方面,個人從屬家庭、宗族,在血緣集團中主要是依賴或扶助關系,而非獨立的經濟利益主體。政治方面,古代中國從未有獨立的公民身份,個體地位取決于三綱五常。文化方面,浸淫儒家和諧觀念的社會,缺少與公權抗爭的文化資源,個體更多是內省而非外擴,因此不能“擁有建立完整人格的期望”(馬克思·韋伯語)。
【權利觀念匱乏】
個人本位缺失,已經是個人權利的先天致命傷,何況古代中國又極乏權利觀念。夏勇曾說,中國人的天理就是中國式人權觀念,政府的責任就是人民的權利。西方的人權概念是政府不應侵犯人民的權利,中國則主張政府應為人民做些什么。西方人權是法律語言,中國的人權則基本是道德語言。道德語言產生不了權利,只能有義務的觀念。因此,在古代中國,民眾只有交納賦稅、服役之義務,而無參政議政之權利(這與西方近代形成的“不出代議士不納賦稅”形成鮮明對比),更別說擁有1940年代羅斯福提出的個人理當享有的四大自由,以及1950年代馬歇爾歸納的三大個人權利:公民權利、政治權利與社會權利。
當說,中國傳統政治中也有好的一面,如講仁,講義,尊重生命,尊重生存權等,但都是從責任和義務的層面講,而非倡導百姓去爭取權利。制約統治者的手段,主要又不是法律及分權制衡,而依托于儒家倫理和道德期待。倫理和道德不是沒有約束力,但相當有限,而對“圣主”的期待,更是幾千年中國政治的致命傷,無異于先將百姓的頭顱放在鍘刀之下,再期待來執行的劊子手忽然變成活菩薩。
【公私領域無界野,尊嚴無依托之所】
在古代中國,只有臣民、草民、子民的概念,而乏公民的概念。草民是命賤如草,臣民是匍匐在地,子民則直接當孫子,就是沒有獨立而且直立的公民。
缺乏公民概念,除了導致缺乏相應的公民權利外,也導致公私領域無分野。然而,個人尊嚴很大程度上恰建立于此種分野之上——私人領域中是個人最核心的自由與權利,不能被公權傾軋變形;公共領域則是公權與私人之間的緩沖帶,私人借公共領域以聚合,進而與公權分庭抗禮。
在古代中國,私人領域始終為所謂“公”傾軋,其根本原因在于社會缺乏相對獨立性,尤其是相對于國家權力的獨立性。統治者借助“公”壟斷政治資源及道德資源,形成所謂“代表型公共領域”(哈貝馬斯語)。儒家之外,諸子學說也未給私人領域以充分的尊重與保護,法家以國家公利來淹沒私人領域,把個人當作帝國機器運轉的螺絲釘;墨家的兼愛更像宗教關懷而缺乏制度設計;道家的超越缺乏公共價值的追求,其小國寡民的理念也與構建公共領域的理念格格不入。
于是,涉及公私范疇的中國傳統就形成了三種內在悖論:首先,統治者在價值觀上高倡“公”,然此“公”只是帝王私人擁有的“公”,民眾與之并無休戚與共的關系,更無參與或監督之權力。其次,由于“公”對私人領域的侵略性,民眾對“公”常充滿恐懼與不信任,積極的揭竿而起,消極的終老泉下。最后,“公”與“私”貌似截然對立實則頻繁轉換。私人一旦手握“公”權,第一件事往往就是牟取私利。
古代中國的公私狀況,大約可以“大公無私”概括。但這“大公”未必公,往往只是維穩的一種政治話語;“無私”也未必純粹,往往只是私人對個體尊嚴的放棄——或出于政治話語的蠱惑,或出于殘酷現實下的無可奈何。
【淪于不入流】
自秦漢至近代的數千年內,類似西方16世紀以降的思想、政治、經濟和社會四大革命,在中國一個都沒出現。在古代中國,民眾常為國家共同體的強大陰影籠罩,也為儒家思想及其滲透的禮法、宗法制度的約束,沒有個人的自立、政治權利的平等、私有產權的法律保護,因此很難保障現代意義上的個人尊嚴與自由。職是之故,中國人的聰明,往往只是世故,中國人的第一流,也往往淪于不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