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記響亮的耳光

夏天總是充滿誘惑的，而對于生在鄉下的男孩子來說，最大的誘惑就是在水庫里游泳了。暑假來臨，有時一個人，有時成群結隊，常會去水庫里泡上一兩個小時。那一年，一記響亮的耳光令我終生難忘。

那年，我上小學六年級。我的班主任叫牛鳳珍。牛鳳珍老師個子很嬌小，似乎一件軍用大衣就可以把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她有一張娃娃臉，而且是好看的雙眼皮。笑容格外迷人。我記得她喜歡穿一件黃里泛白的燈芯絨上衣，似乎那每一道深深的條紋里面都寫滿了她的青春故事，都刻下了她的美麗往事。

牛鳳珍老師很少發火，但一發火，冷若冰霜，面色鐵青，人也似乎老了好幾歲。我現在常想，她很少發火是因為她的仁慈和寬容，還是因為她怕衰老？

那一年的麥收時節，艷陽高照。知了都熱得不愿意唱歌了。村子里面到處都是大幅的標語，什么“大干紅五月”，什么“龍口奪食”，其實意思只有一個：快快地把地里的小麥收回來。村子里都見不到人影，全在田野里面忙碌。

我們接到學校的通知，去支援農民伯伯麥收。而學校，一般是接到了政府的通知。直到現在我都沒搞明白，我們這些農村的孩子，各自回家幫忙不就完事了嘛，何必還要什么集體行動，把自己搞得像城里的人不遠萬里來到鄉下支援農民夏收的樣子。我們班去的地方，是我們十二生產小隊，挨近水庫。我很興奮。那時的我，雖然只上小學六年級，但已經有了兩年的泳齡了。

我平時游泳，都是偷偷摸摸的。因為爺爺脾氣很剛烈，家法甚嚴，我吃過不少苦頭。最慘的一次，是爺爺在水庫邊找我，我同學慌忙通知我說：“武林，你爺爺來了！”嚇得我趕緊躲進荷葉叢中，等爺爺走后，我才敢鉆出來。但我發現，爺爺把我的褲子和上衣都抱回家了。我只好熬到晚飯時間，趁路上沒有行人，然后折一柄荷葉往肚子下面一擋，貼著墻根偷偷溜回了家里。而這一次，是全班同學撿麥子，我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游泳了。

到了水庫邊的一棵大柳樹下，牛老師宣布了紀律：任何人都不能游泳；聽到哨子聲，統一在這里集合，然后回學校。我當時心里一沉，這個牛老師好像我們肚子里的蛔蟲，提前知道了我們小小的心思。撿麥子不是割麥子，不必要集中，所以大家像小麻雀一樣分散在麥地的各處。我則和幾個要好的同學結成一群。麥地在高處，往旁邊一看，水庫里的情景便盡收眼底。水里的撲通聲，聽得見；有幾個人在游泳，也數得清。

麥地里沒有樹，盡是被收割后的麥茬。太陽就像一個大烙鐵一樣，狠狠地把它的熱量烙在每個人的身上。不一會兒，我們就受不了了。汗珠直淌，眼睛都睜不開了。我提議，去游泳。沒想到大家都不敢響應。其中有一個說：“你要是敢帶頭，我就敢去！”幾個人都看著我，隨聲附和。我說：“走，我帶頭，牛老師不一定能發現！”

這一下水，可不得了。真像是魚兒放進了水里。一會兒狗刨，一會兒仰泳，一會兒雙手抱著雙臂看陽光，一會兒自由泳……水里面，不是白花花的小肚皮，就是濕漉漉的小腦袋。游來游去，什么都忘記了。突然，一個同學慌慌張張來了，喊：“快快快，牛老師讓我們集合！”我們幾個誰也不管誰了，穿上衣服撒腿就往大柳樹下跑。到了柳樹下，我才發現，全班同學都已經在這里了。牛老師氣呼呼地來回踱步，焦灼，憤怒。長大以后才明白，其實，老師最大的體會是害怕和恐懼。她怕我們出事！

我們排好隊，牛老師歇斯底里地喊：“說，你們是誰帶的頭！”

牛老師從我們幾個人面前走過，每到一個人的面前，都要仔細地審視幾眼。我很緊張，心里直說：“哥們，都別出賣我啊！”空氣如凝固了一般，似乎都能聽得見我們的心跳。

當牛老師走近我身邊的時候，再也不挪動腳步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是不是你？”我一邊說“不是”，一邊用余光偷瞄我的同伙。天哪，他們都悄悄地瞥著我。

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具體暗示給了牛老師：“是安武林帶的頭！”

牛老師威嚴地說：“我最后再問你一次，是不是你帶的頭？”

我看到她的身體在不停地發抖。

我囁嚅地說：“不是！”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打在我的臉上。我看見無數個星星在我的眼前飛舞！之后的一切，我都不記得了。

晚上，牛老師來我家。我被父親趕到院子外面。隱約中，我聽見父親說：“打，打狠點，別心慈手軟！要是換作他爺爺，非把他捆在樹上暴打一頓不可。”

月亮圓圓的，掛在棗樹的枝頭。想到爺爺知道我游泳的嚴重后果時，我不寒而栗。那個時候，真是年少無知啊。自己的自由和痛快，卻是別人擔驚受怕換來的。當明白這一切的時候，那響亮的耳光和熱辣辣的疼痛，就變成了月亮溫柔而又深情的撫摸。

（責任編輯：朱蘊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