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像被筷子打散的蛋黃那樣彌散在西邊天空。云朵沒有漂動,只是在逐漸消散。森林里很安靜,有稀疏的晚風吹過,裹挾著不可名狀的畏懼,聞不到花香,嗅不到草香,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季節。言蛇蜷縮在山坡下的草叢中,兩只耳朵不停地顫動,他盡量控制住心跳的節奏,他不知道那三個神出鬼沒的土匪眼下藏身何處,他相信他們有能力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把他輕輕松松地干掉。言蛇的鼻孔底下盡是驚恐的氣息,就像凝固的空氣,濃稠得化不開。言蛇一動不動地蹲在草叢里,直到黑夜到來,一輪彎月掛在樹梢。他沿著坡面快速向山腳滑去,他祈盼在那兒找到水,找到一條通向前方的小路。他是怎么跑到森林里來的,他自己倒記不起來了。他在山腳找到一條溝澗,那是溪水。他沒有找到盼望中的那條小路。他爬上一棵粗大的松樹,在樹杈縫里過了一夜。次日清晨,他聽見遠方傳來一聲槍聲,回音在山谷打了個踉蹌就消失了。這時,幾乎毫無征兆的,一匹壯實的棗紅馬突然從天而降,載著驚慌失措的他,風馳電掣翻越群山,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集鎮。整個飛翔過程,言蛇只覺漂浮在云層中,耳畔風聲呼嘯,衣褲都鼓了起來。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熱鬧的大街上,身旁行人如織,卻不見那匹馬,只是能從風中辨析出一縷馬鳴聲,風吹過,這縷馬鳴聲就漸漸地消失了。言蛇事后回憶,他只記得這匹壯實的棗紅馬,四肢細長,烏亮的大眼睛煞是美麗,還有它背肌結實如鐵,可見它氣勢不凡……
言蛇艱難地睜開眼睛。夢醒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言蛇沉浸在這個夢境中,那匹棗紅馬就像情人的模樣似地刻在他的腦海里,他近乎著了魔,整天恍恍惚惚,工作上屢屢出錯。言蛇是一名年輕的園藝師,帶他的師傅姓林,是市園藝協會會長。這位細心的師傅很快發現自己的愛徒最近有些不對勁,精神不集中,老是無故發愣,他理解年輕人的心思,又想到大概是累了,就及時地批了言蛇三天假,讓他回家好好調理一下。三天后,言蛇來到城郊臨河花圃地,在種質實驗室,找到了正在低頭做記錄的林會長,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把那份寫好的辭職書遞給了這些年來對他提拔有加的師傅的手中。他沒有給出具體的理由,只是說對自己的未來有了新的規劃。師傅見他態度嚴肅堅決,而非一時沖動,也就沒說什么,師傅看著追隨他多年的徒弟,告訴他,這片臨河花圃地隨時歡迎他回來。
誰也沒有想到,年輕有為的言蛇就這樣背著行囊一聲不響地出發了。他在住所留下一張便條,上面寫著:見到這張便條的我的朋友,告訴你們,我出發了,向不可知的遠方,天涯海角。有一匹棗紅色的馬,我要找到它。
按便條上的日期推算,言蛇已經離開大半個月了。他在路途中。朋友們互相轉告這條消息:言蛇已離開這座城市,他在尋找一匹馬。所有聽到消息的人都入墜迷霧,弄不清個中緣由,他們先是皺皺眉頭,然后搖搖頭,輕輕地笑了。
二
言蛇隱約記得夢境中的那些草本植物,那棵他爬上樹梢睡了一夜的云南紅松,這些植物形態獨特,不必去辨認查證,言蛇非常清楚它們的生長環境以及大致分布情況,它們來自西南山地,為該地區特有的植株品種。僅憑這一點,言蛇就能明確他此番行程的大致方向。他幾乎沒作停頓,就向他夢寐已久的西南土地,急奔而去。
有一天下午,言蛇離開一條灰塵飛揚的鄉村大路,走上了一條通往山林的彎曲小道。他饑腸轆轆,一路上他吃了兩個饅頭,喝了一肚子水。那條走不到盡頭的鄉村大路,兩旁沒有酒家,沒有商店,這一路走來,只看見六七間坍塌的泥土房,用寬大的樹皮做屋頂。風吹起,路上灰塵迷漫,有寬窄不一的車轍印,人的腳印,以及牲畜留下的凌亂印跡。這條熱鬧的鄉間交通要道,平日里應該是人來人往。只是今日,言蛇卻沒瞧見半個人影,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影子和腳步聲。
言蛇從這條蜿蜒崎嶇的小道走進了一個小村落。這個村莊的房屋都是土木結構,基本上是以一口池塘為中心,放射狀向外延伸,地勢略有不平,但因房基安了木腳,所有的房屋大致在一個水平面上。房屋之間有足夠的空間,保證了住戶應有的獨立和寧靜。言蛇一走進村莊,就被一條大黃狗盯上了,這條黃狗象征性地吠了兩聲,然后一聲不響地跟在言蛇后面,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村人站在自家門口盯著言蛇看,沒有人主動開口說話,言蛇沖他們微笑,跟他們招手打招呼,他們大多沒有反應,還是一副冷漠的面孔,只有幾個年輕人對言蛇報以微笑,對言蛇搖了搖手。言蛇一直走到村中心的池塘邊,他褪去肩上的行李包,彎下腰用手捧水洗臉。一個穿花格子棉布襯衫,頭戴紫色圍梳的姑娘走上前,用手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一棵銀杏樹,言蛇站起身來,看見銀杏樹下有一口井。“你讓我上井邊喝水?”姑娘點點頭,這是一個清新脫俗的農村姑娘,她身材清瘦,梳一條長辮,膚質白凈,泉水般的雙眼流露出熱情和善意。
“你們村子叫什么名字?”言蛇問這位姑娘。
“落花村。”姑娘回答。
“什么?杏花村?”言蛇耍了個小聰明,他突然發現,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開口說過話了。
“不是小牧童指的那個杏花村,是落花村。”姑娘笑著說。
“哦,你們這兒有酒家么?”言蛇說。
“沒有。”
“我先去井邊喝點水。”言蛇說。“你漢話講得不錯。”
“你見到的都是少數民族?”
“不是。我是說你漢話說得標準。”
“我們村有一半人會說漢話,雖然沒有一個漢人。”
言蛇走了幾步,問道:“那條黃狗是誰家的?”
“路口村長家的。”
“它一直跟著我,是不是圖謀不軌?”
姑娘笑了起來。“它這是在歡迎你,遠方的客人。”
“這是你們村的待客之道?”
“是啊。”
言蛇轉動轱轆打起一桶水,用掛在井架上的葫蘆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咚一飲而盡。這井水清冽甘甜,言蛇有點吃驚。村里人都圍上來了,大概是看見言蛇和姑娘說了話,似乎一下子放松了警惕。好幾位老人用手比劃著,對言蛇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言蛇張著嘴巴,一臉的疑惑。看著言蛇這副模樣,姑娘又笑了,她告訴言蛇:“這些老人說,如果村長或者族長輩們確定你是我們村的客人,我們全村人就會好好地款待你。”
“怎么知道我是不是你們村的客人?”言蛇說。
“你雖是陌生人,只要對村莊沒有敵意,就是我們的客人。”姑娘輕聲說。
“妥了,總算能喘口氣了。”言蛇嘀咕道。
村長一家熱情周到地款待了言蛇,專門為他收拾了一間客房,讓他好好歇著。第二天,村長為言蛇介紹了這座村莊的基本情況,還找了幾個會說漢話的年輕人,讓他們陪言蛇村里村外轉轉。看得出來,村長對自己的威望和治理村莊的成績感到滿意,他是一個自信而坦率的中年男人。
陪同言蛇的幾個年輕人,有山里人特有的羞澀,他們從不主動說話,只有在言蛇提出問題的時候,他們才一字一句地給予解釋,解釋完了,他們又沉默不語了。但看得出他們都想親近言蛇,喜歡聽言蛇說話,對言蛇提到的城市、網絡和攝影等表現出極大的興趣。言蛇從背包拿出相機給他們看,教他們怎么使用。昨天井邊的那個長辮子姑娘不知何時跟了上來,她跑上前拍了一下言蛇的肩膀,說:“出來玩怎么不叫我一聲,不記得我了?”
“記得,記得。”言蛇急忙說,“本來是想先去你家拜訪你的。”
“你們要去哪里?”
“上山轉轉,村長的兒子說山林里有幾個水簾洞,洞里還有壁畫。”
“嗯,確實有壁畫,據說有幾千年的歷史,是我們族的祖先留下來的。”
“你們的祖先居住在山洞里?”
“人類的祖先原來都是穴居動物,你不知道么?”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你叫什么名字?”
“言蛇,你呢?”
“村里人都叫我小素,你也可以叫我小素。”姑娘說。
“小素,這名好聽。”
小素點了點頭。
“你怎么會來到我們村?”
“我也只是路過。我在尋找一匹馬。”言蛇說。
“一匹馬?什么馬?”
“一匹棗紅色的駿馬。”
“為何要找它?”
“它……救過我。”言蛇說,他無奈地笑了笑,“有些事情說不清,反正我就來了,奔著西南這片廣袤的山地。”
“看樣子你還沒找到它?”姑娘看著他的臉說。
言蛇撇撇嘴,搖了搖頭,“沒有。”
“慢慢找吧,總能找到它的。”
“試試看吧。”言蛇笑了笑說。
三
言蛇特別愿意和小素來往,他覺得她單純,漂亮,是那種不經雕飾的自然的美,對他熱情。后來的那段時間,他們幾乎無話不談,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一起。言蛇知道,小素父母多年前就已過世,這些年,她和奶奶,還有一個癡傻的叔叔相依為命,生活過得很清苦,但總算順順當當,沒遇到什么大災小難。言蛇去小素家,小素奶奶視力不太好,人很熱情,對孫女領回來的年輕人很上心。小素奶奶一邊準備做飯,一邊讓整天樂呵呵的叔叔去村外打酒,捎幾斤精細牦牛肉。很快,那叔叔打回了一壺酒,沒有買牦牛肉,被奶奶一陣好罵。吃飯時,那叔叔先給自己斟滿一杯酒,再給言蛇斟酒,細心的奶奶發現了,用筷子輕輕地敲了叔叔的手幾下,叔叔不生氣,還是腆顏傻笑。這一幕,把言蛇和小素逗樂了。氣氛融洽而又溫馨。
小素在言蛇的精心指導下,很快就掌握了攝影這門藝術。他們去水簾洞拍壁畫;在田野拍簇生在田埂邊的野花;去溪邊拍五彩斑斕的小石子;拍村莊的晨輝和晚霞。小素對這些定格的屏幕上的畫面愛不釋手。在言蛇看來,小素的藝術氣質與生俱來,對物體間的結構組合以及圖景色彩與細密的差異把握得很到位,她說,自然景觀的美,美在真實,不扭捏。言蛇同意她說的。為了尋找言蛇夢境中出現的那些植物,他們深入森林秘境;登上雅魯雪山;走到金沙江畔,只為尋找一種多年生水生植物。有時候出一次門就是三四天,他們或借宿沿途村莊,或露宿山林野地,旅途中,他們相互扶持,愿意為對方傾盡全力。他們之間的那種隱秘的情愫早已破土而出,正小心翼翼、歡快活潑地纏繞著向上生長。只是,他們的尋找,收獲非常有限,言蛇認為是時機不對,或者是運氣過差,但他并不著急,他這樣說:“無論如何,尋找的過程是美好的。”小素點點頭,羞澀一笑,她也這樣認為。他們翻山越嶺一路走來,見識了很多原始美景,這些地方清幽靜謐,陽光遍灑,芳草鮮美。小素說:“如果這些地方有人類居住,那就成了書中寫的桃花源了。”
言蛇說:“桃花源大概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那也應該在某一段特定的歷史環境中,比如在當今這樣的年代,人類啊,就像一滴墨水,到哪里都會污染一片潔凈,他們會用他們愚蠢的頭腦,改變原本和諧安寧的環境,合理的秩序,讓世界成為他們打理的后花園。”
“你太悲觀了吧,或者說,你在逃離什么?”小素說。
“逃離就是尋找,何況,一切都是現實。”
“現實是什么?”
“現實就是過去的夢想,未來的墳墓。”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好,我也是隨便說說。”
“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對啊,還是簡簡單單好。”
他們在出發前,與村長和小素奶奶有過溝通,大致交代了一下他們的行程安排,雖然晚回了兩天,村長也沒有多說什么,小素奶奶還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只是私下里說了小素幾句,說她性子野,讓關心她的人擔驚受怕。小素迫不及待地告訴奶奶,他們去了好多美麗的地方,還拍了很多照片。小素還把途中采摘到的幾味珍貴的中草藥拿給奶奶看,奶奶略通中醫之術,據說祖上幾代都是開藥鋪的。奶奶沒再說什么,小素知道,奶奶對言蛇的印象很好。
后來事情的發展似乎也在意料之中,言蛇和小素的感情越來越深,隨即在村里公開化了,言蛇入鄉隨俗,平時待人和善,村人大多喜歡他,對他和小素走在一起,村人都紛紛表示支持,并早早地送出了他們的祝福。但隨之而來的,卻是幾件蹊蹺的事情,村長家的黃狗依然跟在言蛇屁股后面,在這條黃狗的后面,還有兩個鬼鬼祟祟的年輕人,言蛇的活動軌跡,都在這兩人的視線范圍內,他們佯裝成兩個閑逛的人,只是偽裝技術實在一般,言蛇全都看在眼里。言蛇一直沒把這些發現告訴小素,直到有一天,小素覺察到什么,向言蛇問起,言蛇才把實情說出來,他以為小素會說些什么,或者說試圖解釋這些現象,但小素什么也沒說,只是陰沉著臉,從此悶悶不樂。
有一天,他們再次進山,到水簾洞看壁畫。黃昏時分,他們從山上下來,經過一片茅草地向村莊走去。在村頭的那片小樹林,小素停下腳步,她突然拉住言蛇的手,“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
言蛇捏住小素的手,這是一雙冰涼的濕漉漉的手。“你想到哪里去?”
“到哪里都行,只要能離開。”
“為什么?”
“我想走出這片山地,到外面的世界看看。”
“這不難,只要我們在一起。”
“對,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小素告訴言蛇,他們最好靜悄悄地走,不要被村里人發現。言蛇以為小素只是怕難為情,村里人挽留,走得不夠痛快,所以也就沒有多問。小素當晚把他們的計劃告訴了奶奶,奶奶抹了一夜的眼淚,第二天起早為他們準備早餐和路上的干糧。奶奶明事理,她知道這是為小素的未來著想,她舍不得小素離開她,但她也知道,年輕人的腳步是拴不住的,總得走出去滿世界轉轉,長長見識。她沒再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掉眼淚。
趁天還沒亮,言蛇和小素摸著黑出發了。可他們剛走到村口,就被一幫人攔住了去路。這幫人點燃了火把,言蛇看見,帶頭的是村長。
這天上午,落花村召開了村民大會。村長站在那塊高出的平臺上,言簡意賅地宣讀了村委會和族長做出的決定,他還一再強調,這些決定也是落花村村規的一部分,內容有這樣幾條:
1、落花村村民不能離開村莊超過三天。
2、落花村村民不能移居他鄉。
3、落花村村民可與外鄉人結合。外鄉人必須入鄉隨俗,成為落花村一員。
沒有人為難言蛇。言蛇想要和小素在一起,就必須遵守落花村村規。沒有人能違背那些村規,據說,這些村規是落花村原始先祖制定的,歷代族人都必須無條件遵從,違者將會受到族人們的唾棄和懲罰。
小素心不甘,她對自由的向往讓她一再冒險。她和言蛇后來又逃跑了三次,都被村人及時發現攔了下來。村長終于失去耐性,但對孤苦無依的小素,他并不打算拿出什么懲罰措施,他只是一再地勸說小素,讓她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改變策略,他認為小素是無辜的,罪魁禍首是流浪至此的外鄉人言蛇,他要從言蛇那里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辦法很簡單,按照村長說的,村委會和族長已經達成一致意見——驅逐言蛇出村。落花村的大門將對言蛇永遠關閉。
四
言蛇被落花村人無情地請出了大門。就像當初他來到落花村時那樣,村人又用滿腔熱情把他請出了村。那條討厭的黃狗跟著言蛇走了很遠,它一聲不吭,只拿眼冷冷地瞅著言蛇。言蛇等待黃狗返回村莊后,他又悄悄地回到落花村外的那片小樹林。他在小樹林里呆了三天三夜,最終也沒能等到小素的出現。他心里頗不是滋味,暗自責怪自己,嘲笑自己。
對待愛情,言蛇拿得起放得下,他相信緣分,他也知道大多數事情的發生和結束,都有它自身的命數,作為人,有時候只能無奈地服從。這些天他想了很多,他覺得他與小素的感情不可能長久。他們有不同的夢想。他們兩人都是徹底的浪漫主義者,個性執著、堅韌,他們的大路會漸漸分叉,變成兩條方向不同的小路,他們最終還是會分道揚鑣,各奔東西。那些曾經擁有的愛情,也將走到盡頭。言蛇后來甚至有些慶幸,小素所要闖蕩的這個現實世界,他已經身體力行地經歷過了,“這樣也好,小素至少不會遭受絕望,也不會遍體鱗傷。”言蛇想。
言蛇重又回到他原來的生活軌跡上來,他已經整理好一切,他將繼續向前跋涉,尋找那匹美麗的棗紅馬。
一天清晨,言蛇離開怒江邊上的一座小城,沿著一條盤山而行的碎石路,向西南方向前進。一路上,他見過很多馬,有家養的矮馬,也有在林中埋頭吃草的野馬,這當中也有幾匹馬是棗紅色的,但都不是夢中出現的那匹救星馬。他像牧馬人討了水喝,并打聽到了高黎貢山的大致方向。他離開大路,進入一座郁郁蔥蔥的山林。翻過這片叢林,他看見腳下是一條河流。河邊有一塊大石,石面上是三個蹩腳的行楷字:烏龍河。他在河邊坐下,卸下身上的行李。這時,他看見上午勉強出現的太陽,現在漸漸地溶進了烏云中,風似乎從天空吹下來,河面起了浪花。
這是一條瘦弱但不失秀氣的人工河,隱身于崇山峻嶺之間。河畔雜生著蘋果樹、皂莢樹。暴雨隨即傾盆而至,下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言蛇看見河水上漲了一尺多高,小雨一直沒有間斷,言蛇躲在皂莢樹下,他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樹干,小雨未歇,大雨又襲來。漸漸地,河水漫過堤岸,淹沒了河畔的蘋果樹。言蛇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這時,他看見一個戴斗笠披著蓑衣的人向河邊走來。這人走近時,言蛇看見他手里有一根伸縮魚竿,右肩挎著一個暗黃色的魚簍。這人走到言蛇身邊,有些驚訝地看著言蛇,言蛇笑了笑,沖這人點了點頭。這人用手抬了抬斗笠沿兒,問:“你從哪里來?”
“我從怒江邊過來的。”言蛇答道。
“要過河么?”這人說。
言蛇點點頭。
“漲水啦,你過不去,跟我走吧。”這人操非常標準的漢話。
言蛇跟著這人沿著河岸走了一里路,他看見一條小扁舟停靠在河邊,纜繩就系在一棵蘋果樹上。這人讓言蛇先上船,他解開纜繩,非常輕快地跳上小船。言蛇腳下放著兩只船槳,這人從船舷邊解開兩截尼龍繩,取上一根五六米長的竹竿,粗的一頭綁著一根尺把長的閃亮的鐵釬,原來這是小船的撐篙。這人麻利地甩動撐篙,力量均勻,技術嫻熟,小船在激流和浪花中平穩地駛到了河對岸。下了船,這人把撐篙綁縛在船舷上,照例把纜繩系在河邊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上。
“這里就一條路,你跟我進村吧。”這人說。
這人摘下斗笠,遞給言蛇,言蛇推說不要,這人說:“你戴上,我穿了蓑衣,這場雨下不長了。”言蛇看清了這人的臉,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有一副真誠樸質的面孔,兩鬢斑白。沒過多久,雨停了,他們行走在一片平坦寬闊的草地上,草地邊緣是莊稼地,綠色田地上空還籠罩著一層白霧。草地上有一些積水的坑洼,亮光閃閃。這人長嘆一口氣,鏗鏘有力地吟道:“柳暗凌波路。送春歸、猛風暴雨,一番新綠。千里瀟湘葡萄漲,人解扁舟欲去。”
“這是稼軒的《賀新郎》。”言蛇說。
“沒錯,我尤其喜歡這首詞的上闋。”
“您是本地人嗎?”
“不是,我是北方人。”
“您從事什么工作?”
“釣魚,騎馬,種菜,養三十只牧羊犬,有時候也寫寫字。”
“您是一個藝術家。”
“我算是一個隱士吧,在這深山之中修身養性。”
走到村口,言蛇看見這是一個氣派的村莊,村人的房屋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一大片平地上,灰白相間的墻壁,深綠色的琉璃瓦做屋頂,院墻不高,用青石壘成,墻頭爬滿藤蔓瓜果植物。剛經歷一場大雨,村道上積了不少水,幾只小雞在墻腳根尋覓食物,一只花貓站在屋檐邊上,看著濕漉漉的院子。
這名隱士朝村頭那邊指了指,言蛇望過去,看見在村頭那邊的小山上,坐落著一座氣勢不凡的別墅花園,天藍色的墻壁,淡黃色的屋頂,院墻上有黑色圖案,言蛇知道那應該是一些水墨畫。從整個布局來看,這座別墅應該有一個寬敞的庭院,樓不高,有三層,木質欄桿,每層有四五個房間。
“那就是我的寓所,走吧,去我那兒歇歇腳。”他說。
“這房子真漂亮。”
“這是我喜歡的風格。走,我們走小路上去。”
五
為他們開門的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農村婦女。上身穿紫白相間的小碎花襯衫,兩只袖子挽得老高,褲腳卷到膝蓋上,露出一條瘦腿,腳穿黑布鞋,鞋面和腳背布滿黃色泥巴。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婦女那副兇巴巴的眼神和緊繃的青臉,好像與要進院的人有深仇大恨似的。言蛇發現婦女沒和隱士打招呼,他們走進院子,婦女隨即哐地一聲摔上鐵門,快步向院邊的一個門洞走去。這位隱士對言蛇無奈地笑了笑,說:“她是我岳母。”
言蛇這時已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他走到后院,仔細地看了看這座美麗豪華的鄉村別墅。在西南鄉村,這樣的建筑物是絕無僅有的,它是這個村莊在這整片山區標志性的建筑,它就安靜高貴地趴在這座小山上,若有飛機從這片山地上空飛過,飛機上的人首先看見的肯定就是這座最引人注目的別墅。正在言蛇感嘆之時,這名隱士悄悄走到言蛇背后,他手里端著兩杯熱茶。
“兄弟,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謝謝,我叫言蛇,兄長尊姓?”
“我姓馬,叫馬峰,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言蛇跟著馬峰走木樓梯上到第三樓。馬峰告訴他,第二樓是藏書室。他們站在三樓的欄桿邊,山下整個村莊盡收眼底,往西北方向望去,烏龍河像一條白練,飄蕩在群山峻嶺之間,雨后天空澄清,可遠遠地看見烏龍河盡頭兩邊的那些小村莊,那里炊煙裊裊。就在這時,言蛇看見一大群人正離開山下村莊,向別墅這邊走來。這群人是普通的鄉人打扮,為首的兩個人帶著草帽,還有幾個人手里提著農具,似乎是鋤頭,還有鐵鍬。從這些人走路的樣式可以看出,他們怒氣洶洶,言蛇感覺到一絲不安。他看馬峰,發現馬峰也靜靜地注視著這群快速移動的不善者,馬峰說:“沒事,你留在這里,我下去看看,他們是桃源村的人。”
言蛇站在三樓欄桿邊,他看見這群人來到別墅院外,戴草帽的兩個人用拳頭砸門,馬峰快步走到門后,拉開了門栓。緊接著發生的一幕讓言蛇大吃一驚,這群人沖進院來,戴草帽的兩個人說了句什么,馬峰做手勢試圖解釋什么,可是,這兩個人不由分說把馬峰撲倒在地,后面的人圍上去,對倒地的馬峰拳打腳踢。言蛇怔了一會兒,他反應過來了,他飛快地沖下樓去,抱起兩條胳膊,向那圈人沖撞過去,最外圍的兩個人被撞倒在地,言蛇也摔在地上,他迅速爬起來,憤怒地吼道:“你們是什么人?竟敢群毆一個人?還有沒有王法?”沒想到,言蛇的這幾句吼叫竟然震住這群人,戴草帽的一個人走向前,“你從哪里冒出來的?告訴你,這個村子我說了算,再說了,我們教訓人有教訓的理由,而且是正當的合法的理由。”
“打人也是正當的合法的?”言蛇叫道。
“你就別管了,跟你不相干。”一個手提鐵鍬的人說。
“憑什么不管?我這就去報警,太沒王法了。”言蛇說。
“小伙子,你別管了,我們不打人,我們想解決問題。”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說。
馬峰被打得滿臉是血,衣服褲子都被撕扯亂了,手背、腿和腰部也受了傷,蜷縮在地上,動彈不得。言蛇想把馬峰扶起來,馬峰痛苦地叫了一聲,用手拍了拍腰部,他坐不起來,看來腰部受傷不輕。這群人見此情景,頓時慌了神,戴草帽的那個人扔掉手中煙頭,他吩咐兩個年輕人跑步回家把拖拉機開來,吩咐其他的人找竹篙、繩子做一副擔架,找兩床被子,帶上飲用水。
折騰了大半天,總算把馬峰送到了鎮衛生院。醫生檢查傷勢,清洗了傷口,冷冷地告訴帶帽的那個人,傷者要住院治療,得立刻派人去辦理住院手續。
馬峰的妻子是第二天上午來到鎮衛生院的,原來她在市里參加新詩筆會,一接到丈夫被打受傷的消息,即刻就趕了回來。她是一個清秀憂郁的女人,三十歲上下。當戴帽的人帶著兩個婦女來到醫院的時候,她和戴帽人吵了一架。原來戴帽人就是桃源村的村長,村長步步退讓,她窮追不舍,她似乎要挽回丈夫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尊嚴。村長最后落荒而逃。
三天后,在桃源村的后山田地里,言蛇見到了這位魯莽行事的村長。言蛇想了解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村長倒很爽快,就一五一十地講給言蛇聽。
“這些事情說復雜也簡單,馬峰是六年前來到桃源村的,他妻子是我們村的姑娘,馬峰是姑爺,聽說他是一個很有名的藝術家,這點我們不清楚,我們哪里懂什么藝術,只是覺得他與眾不同。他來到我們村以后,鎮里的縣里的領導先后來看望過他,因為這點,他得到我們村里人的尊重,大家碰見他,都叫他‘馬老師’。他有錢,說蓋房子就蓋房子,你也看見了,那是別墅,多么氣派,大家都知道他有錢,他還不錯,以前出錢為村里修了一條水渠,大家都很敬重他。那座別墅建起來后,他又先后占用了別墅周圍的好幾片田地,建私家花園,建馬場,建游泳池。之后,我們村就熱鬧了,不斷地有陌生人來到村子,他們在村里瞎轉悠,東拍西照。不知怎的,他們喜歡上了村里的石頭,說是什么原石,我們也不懂,他們看中幾戶人家的地基石,說出錢把石塊買下來,村民不賣,那是地基,把那些石塊撬出來,那房子豈不成了危房,村民當然不干,石塊的事就沒談下來,沒想到過了幾天,村民發現房屋腳下的地基石塊被挖走了。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這些陌生人都是馬峰的客人,聽說都是藝術家,搞什么文化工作的,搞文化的人怎么能偷東西呢?我們搞不清楚。馬峰跟他岳父家的關系搞得很僵,前后吵過幾次架,聽說互相瞧不起,具體原因外人也說不清楚。再后來,馬峰與村里人的關系也出現了問題,主要在他個人態度上,他不愛說話,整天杵在他那別墅里,見到村里人也不打聲招呼,只管走自己的路,他喜歡釣魚,不在村里的池塘釣,他愛去村外河邊。村里的事務他一概不參加,這事我覺得他辦的不妥,他畢竟是桃源村的人,大家也沒拿他當外村人,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都會想到他,但他對這些向來是不理會的。總而言之,他處處與別人不同,搞個人主義,獨立主義,總把自己弄得與眾不同,似乎要分出個高低貴賤出來。這些也就罷了,他占用的那些田地最近與村里出現糾紛,他對此置之不理,我們主動找他協商,他總是推脫,不拿這當回事兒,我們找他理論,他文縐縐地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還讓他妻子,也就是黃英,到我們幾個村干部家里鬧,囂張得不得了……”
過了兩天,馬峰的身體好了一些,只是下床活動還有些不便。言蛇去醫院看他,聊起這件事,馬峰也說了不少話,他有他自己的想法和判斷。依據馬峰所說的,村長的話顯然大多夸大其辭了,在一些細節上,甚至與馬峰說的正好相反。要弄清事情的真相,看來并不容易,這里面有很多猜測和臆斷,當然,這不是言蛇想要做的,他只是見證了一場沖突,他路過這座村莊,或許馬上就要離開,他想去看看馬峰,他有些擔心他的傷勢,他去看看,說不定就與他道別了。
“這是一片美麗富饒的土地,我第一次來到這里,就把這里當成我的精神家園了,我想在這里安居下來,遠離城市的喧囂和騷動。”馬峰說。
“后來,我發現原來我錯了,這里還有人類,他們也是這片土地的一部分,他們世代生活在這里,土地里有他們的先祖、汗水和眼淚,我不過是一個外來者。我避免過多地融入到他們的生活中,我希望我們彼此給予對方空間,我因此也能隱身于自己的小世界里,深居簡出,享受自由和親近大自然的快樂。”馬峰說。
“如果沒有人類的存在,這片土地也將是荒蕪的,沒有生氣的,你應該做的是親近他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你來到這里,你的角色也應該隨之改變。”言蛇說。
“我不會改變自己,我愿意改變生活。”馬峰說。
“你覺得他們不適合這片土地?”言蛇說。
“至少與這片土地的美麗和氣質格格不入。”馬峰答道。
“世界都變了,他們不可能一成不變。”言蛇說。
“世外桃源應該是什么樣的?”
“我沒法回答,我現在越來越弄不明白了。”馬峰說著,抬頭看了看窗外。
“或許只是一種精神境界,是幻想中的一方凈土。”言蛇笑了笑說。
馬峰也笑了。“這幾天有沒有那匹棗紅馬的新消息?”
“沒有。”
“別著急,繼續找下去,總能找到它的。”
言蛇點點頭,笑著說:“我不著急。”
六
言蛇離開衛生院時,他沒有問馬峰今后有何打算,他覺得這是一個敏感而憂傷的問題。無論你的計劃多么的縝密多么的完善,但總會碰到不可預知的變故,它會打亂你的陣腳,讓你陷入無邊的困頓泥沼里。如果本來就沒有那些美妙的計劃,人倒坦然了,會更有勇氣去面對一切。這一點,言蛇相信馬峰同樣也能明白。有時候,言蛇想,馬峰倒是一個合他胃口的朋友。
桃源村也只是言蛇旅程中的一個驛站。現在,言蛇離開這個驛站,奔赴下一個不可知的站點。
言蛇在老君山腳下的一個牧場歇息了兩天。這天,他朝北走了一上午,來到一個叫利豐的小城,他在小城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晨,言蛇收拾好行李,準備了充足的干糧,快步走出了小城。在城外的公路上,一輛輛裝滿柴禾的驢車,慢吞吞地向小城駛去,還有挑著擔的菜農,趕集的傈僳族人。言蛇搖手向一群傈僳族姑娘打招呼,姑娘們沖他微笑,帽上的銀飾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言蛇經過一座石橋時,看見前方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坐著一個六十歲上下的男人,他穿一套陳舊的中山裝,腳穿一雙黑色布鞋,身邊放著一個灰色的旅行包,正低頭看一本小冊子。言蛇從他面前走過時,他抬頭看了一眼,言蛇看見他胸前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腿邊放著一根兩米長的青竹竿,他的兩只手瘦削白凈,青筋突出。言蛇往前走了一會兒,扭頭往回看時,發現這名穿中山裝的男人也出發了,正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時而目光越過言蛇的頭頂,看遠方的連綿山脈,時而低頭,注視著腳下發白的路面。言蛇有意放慢腳步,兩三分鐘后,穿中山裝的男人趕上他了,幾乎和他肩并肩地行走。“老鄉,您到哪里去?”言蛇主動打起招呼。看樣子我們能成為同伴,言蛇心想。男人沒有立即回應言蛇,他用余光看了看言蛇,接著又抬頭眺望遠方,臉上的皺紋像用刀刻上去似的,男人咧嘴笑了兩聲,過了一會兒,才扭頭看著言蛇。
“小伙子,你是本地人么?”男人問。
“不是,我是楚地荊州人。”言蛇說。
“來這里旅游?”
“算是旅游吧,我來這里尋找一樣東西。”
“我是從上虞過來的,我要去福貢。那里有一片水域,叫蓮香洛,據家譜記載,我的先祖曾世代生活在這片水域,以養魚和種植荷花為生。后經亂世,舉家逃至現在的上虞市,到我這兒,整整四十代了。我父親是個教書先生,我從事書畫工作。”
“您是來尋根問祖的?我知道福貢這個地方。”
“是啊,我想到我的先祖們生活的土地上看看,我一直有這樣一個愿望,那個地方真叫人迷戀。”
“看來我們能結伴同行。我要去高黎貢山,中途要經過福貢。”
“很高興碰見你。這一路走來,可真不容易啊。”
言蛇點點頭。“我們用腳步丈量這片土地,直到尋找到我們所要的東西。”
“我沿途畫了大量的速寫,待會兒歇息的時候,我拿給你看看。”
“好啊。”言蛇說。
言蛇和這名自稱叫張其松的畫家結成同伴向福貢進發。他們逢店便歇,見酒就喝,高談闊論,好不自在。言蛇仔細看過那些速寫作品,這個叫張其松的畫家,畫藝精湛,注重物體細節和季節的微妙變化,尤其偏愛天空和無名小路。他們在經過一片馬場時,張其松畫了十來匹或奔走或低頭食草或昂頭嘶鳴的健馬送給言蛇,他說他希望言蛇能如愿以償地找到那匹棗紅馬。
他們在一天黃昏終于來到這個叫福貢的小城。這是一個美麗熱鬧的邊境小城,處處洋溢著少數民族風味,街上商賈云流,太陽還未落下山,沿街商鋪早已華燈大亮。從一些裝飾雅致的木樓里,傳來觥籌交錯之聲和唱戲聲。他們走進街邊的一家小吃鋪,剛落座,熱情的店小二就提來一壺熱氣騰騰的酥油茶。酒足飯飽出來,他們走進了一家名叫夢江南的客棧。走了一天的路,兩人都很累,身體剛接觸到床,就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們經過一番打探,終于從一位白須飄飄的老銀器匠那里問到了蓮香洛的大致方位。他們找了一個當地人做向導,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了畫家日思夜想的那片古老的水域。在這片水域,煙波浩渺的水面已不復存在,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泥淤積的沼澤地,僅有的幾灘水洼邊歪斜立著一些枯黃的茅草,沼澤地上空甚至看不到一只鳥飛過,能看到輕柔的白云,正向天邊飄去。而他們所站立的位置,他們的腳下,是堆得像座小山似的生活垃圾,五顏六色,臭氣熏天。原來,這里是這座小城的城市垃圾集中堆放地。據隨行的向導介紹,這個地方以前確實叫蓮香洛,不過,現在人們習慣叫它黑泥洼,或者干脆叫它垃圾場,已經這樣叫了很多年了。
這一天,畫家張其松沒有再說一句話。次日清晨,他獨自到福貢城轉了小半天,返回旅店后,與言蛇到隔壁的小酒館吃了一頓飯。接著,他們一聲不響地回到旅店。在客房門外,畫家張其松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車票,對言蛇說:“我已經買了回程的長途汽車票,今天傍晚出發。”
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言蛇走上前,緊緊地握住畫家的手,“祝您一帆風順。”言蛇說。“你也是,小兄弟,你會找到那匹馬的。”畫家說。
七
言蛇繼續西行,又走了七八天,終于來到高黎貢山腳下。他看見巍巍群山延綿千里。他且行且歇,登上了高黎貢山。在山中行走了一個多月,言蛇沒有找到夢境中出現的那些植物,甚至一種也沒有,那匹棗紅馬也沒有出現。
言蛇早已料到,高黎貢山同樣也不過是整個旅程中的一處驛站,在這座種質資源最為豐富的山林中,言蛇什么也沒有得到。他忽然想起,到高黎貢山是他多年前的一個愿望,如今他實現了,這也算了卻了心中的一樁心事。下山時,他看見西邊天空殘陽如血,離群的孤鳥,在柔柔的風中,失去了方向。
是夜,言蛇借宿在山腳下的一個村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個綠石堆積的懸崖邊,突然吹來一陣冷風,他從這個綠石懸崖邊墜下。就在這下落的過程中,他看見崖壁上開滿鮮花,一股細泉從崖縫冒出來,滋潤了崖壁上的植物,沒錯,這些植物就是在他夢境中出現過的,他苦苦尋找了這么久的植物。被陰影驚飛的山鳥盤旋上天,那匹可愛的,那匹不可思議的棗紅馬突然從云層里出現,邁開閃亮的鐵蹄向他飛馳而來。
夢醒了。言蛇大哭了一場。
眼下,言蛇已下定決心。他出發了。他告訴自己,他要找到那座綠石懸崖。
本欄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