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當下詩壇女性詩人群落中,娜仁琪琪格的詩歌和她的人一樣是安靜的,自足的,不事張揚的一面恰恰成就了她詩歌的成色。這多像她居住地附近的鼓樓,在無所不在的后工業和后社會主義時代的欲望和喧囂中,這座靜靜的高高挺立的古老建筑仍然在默默維持一種向上的姿態和靜然處之的尊嚴。這種古老的姿勢和探問的精神在這個時代是可貴的,但在更多的人看來可能已經是有些“過時”了。在一次聚會回來的途中,娜仁琪琪格曾指著車窗外喧囂的光明橋不無動情和惆悵地說起早年間的往事。當我在又一個深夜與朋友道別,高大的黑魆魆的鼓樓下有不知名的鳥正飛過。我想在這個更多的人都喪失了安靜自足的時代,人們可能更需要詩歌的力量,而娜仁琪琪格是幸運的,因為她成了詩歌這匹黑緞子般駿馬的優秀的騎手。此刻北京的雪從遠處的俄羅斯式屋頂和黑色的枝干上傾灑下來。這北方的雪與娜仁琪琪格的詩歌一起飛向我。看著這寒冷而溫暖的時刻,雪,這是天空落下的唯一使人不必設防的東西。我得以坐下來面對另一個對稱或對抗的世界,以及另一個有待探詢的靈魂。閱讀開始了,雪夜在蔓延,詩歌讓我避開閃爍的屏幕和大街上叫賣新年禮物的吆喝聲。
我曾在《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中論及“70后”詩人的異鄉宿命和“外省人”的身份,而娜仁琪琪格同樣不能避免這個帶有強烈的根性特征的“異鄉”命運的安排。即使是大雪紛飛的令人浮想聯翩的鼓樓、后海、小巷、四合院也仍然難以撫慰一個“漂泊者”難以安棲的靈魂和不寧的內心河流,“那一夜的奶茶 美酒 蒙古人的好歌喉/把她帶到了遼闊的草原 帶到了那個/遠離的故鄉 憂傷 讓她在馬頭琴的曲調中/起伏 同族妹妹的體貼入微/這些母語的暖流 將一個放逐天崖的女子/迎回家 然后又一次看她走向遠方”(《雪》)。在迅疾轉換的時代背景中,這些從年齡上不算年輕也不算衰老的一代人已經顯現出少有的滄桑與尷尬,現實與理想的矛盾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貼近這些略顯世故而又追尋純潔的一代人,正如天際冰冷的雪花落在發著低燒的額頭。遼闊的草原和故鄉這一偉大的“母語”只能在無限的遠方引發詩人經年的憂傷,當然更是一種默默的守望,而背后是無盡的幽暗與孤獨,正如鼓樓在此刻所投下的巨大的能夠溶盡一切的陰影。娜仁琪琪格經年的長發似乎在證明喧囂的現代文明背后一個馬背民族的性格,也顯現出內心仍然對純情、溫暖和浪漫的持守的可貴。隨著時間的推衍,人世的滄桑,一個人的內心和情懷會越來越患上顯豁的“懷鄉病”,一個暮色中的異鄉人在無家的潮水中仍試圖尋找歸鄉的草徑。而遙遠的遼西,拒馬河,大凌河和香磨村就成為詩人身體和內心河流深處幽幽的梨花,芬芳靜雅的雪白的傷口上滿是溫暖而低語的鄉愁,“她的梨花 先是開出一條河的清澈/叫大凌河 再開出一個村莊的純樸/叫香磨村 她素白潔凈 不張揚/卻開出一大朵一大朵的白 一樹一樹的白/一個村莊的白 那玉質的剔透與晶瑩/是整個大遼西的底色”(《身體中的梨花》)。一個曾經滿懷詩意和夢想的女孩如今也不能不和土豆、白菜和面粉不斷糾結和膠著。體內的梨花有詩歌的陽光,也有現世的灰塵。盡管這個時代是太平的,但是天鵝絨般的困頓和欲望的無限制的膨脹,在看似平靜的日常之流之下卻有洶涌無盡的暗流,更多的人在其中被卷走了人性和靈魂以及詩意的情懷。而在沉墜乏味的日常生活中,娜仁琪琪格一直有一種試圖飛翔的沖動,或正如體內一朵玉蘭般的綻放的欲望,但是生活的巨大的繭卻無處不在。正是在飛翔與困縛的矛盾沖突中造就了娜仁琪琪格“苦菜花”一般的詩歌品質,既是卑微柔弱的,又是倔強堅韌的。那么飛翔和綻放的沖動只能是在詩歌的修辭和想象中展開一次又一次的起跑,而詩人的短暫的一次次自由任性的開放不能不面對沒有盡頭的生存的荒漠。娜仁琪琪格的詩更多的陰暗的時間巷口的淡淡的,澀澀的,暖暖的聲聲探問,正如一束冬日里的陽光投射在缺少溫暖的青苔之上,這種極其罕見的冷硬歲月中溫暖的撫摸讓人柔軟得想要落淚,盡管這個溫暖的過程可能只是一個無限黑暗背景中的短短一瞬。娜仁琪琪格的詩不乏母性的溫情和對生存沉重場景的撫慰心態,她的詩在記憶和現場中還原出了真實的苦澀和真摯的禱告。娜仁琪琪格的詩更像是時間水域中的蘆葦,在時間的奔流中有一種生命的柔軟與堅韌,詩歌的回旋與飛翔。
土地、作物、汗腥、柴禾、柴門、院落這些典型的鄉村事物作為一種切切實實的生活和中國記憶,在包括娜仁琪琪格在內的“70后”一代詩人身上再一次得到挖掘和閃爍。即使詩人更多的是在城市的巷道里像土撥鼠一樣的忙碌,但是深夜里那只挖掘的手仍在不斷地談向內心的深處,探向遙遠的鄉村往日。娜仁琪琪格近期的詩作使我在黃昏中,看到一個孤獨而執著的孩子在落寞中注視著往事和鄉土記憶如輕煙一樣漸漸遠去,舊日鄉村和歷史以一種看似平淡實則緊張、分裂的認識心態在內心世界的顯影紙上擴散、顯現、放大和定格,為中國農耕時代的黃昏鍍上了一層金黃而沉重的詩歌油彩。顯然在娜仁琪琪格這里時間與“故鄉”是疼痛的,而在愈益瘋狂的時代加速度中,鄉村、親人、土地、河水、牲畜和作物仿佛都成了尷尬莫名的古老的寓言,它陳舊和黑暗的質地讓人吃驚與傷心,然而就是這“不合時宜”的場景和記憶成了永遠都不能老去的沒有年輪的樹,記憶永遠都不會老去。而恰恰是這種鄉愁意識使得娜仁琪琪格的詩尤其是近期的詩作在冷暖色調交織的斑駁影像中透射出內心世界的多樣狀態,剝開洋蔥露出內里的那一刻,在風中淚流不止的人戰栗地傳遞給我們內心的晦暗和閃電。在《金娃娃》中,那個不停地躬身向下栽種的人使得詩人有些恍如隔世,而當年在山崗和野花深處奔跑的少年和隔壁的玩伴又經受了怎樣時間無情而咸澀的洗禮和人世的變遷?異鄉的風聲卻總是在不經意間掀開詩人試圖安靜和淡然的衣襟,呈現出內心的忐忑與不寧。我曾經反復強調詩歌作為古老的手藝持有了對語言和世界的最為直接也最為本源的記憶。正是在這一點上“詩歌是對人類記憶的表達。”在城市和異鄉的背景之上,時間作為本體性的浩嘆被空前地凸現出來。娜仁琪琪格的詩歌就不斷在反觀和回顧的時光模糊而強大的影像中溫婉而執著地挽留過往的行跡匆匆,在個體形態中抵達整體性的共鳴與感懷,“是一個女子來到這里/一次又一次地俯下身去 揀拾起一粒又一粒/落地的桑葚 是她站在水邊/突然想起 那是在哪一年……”(《晨光》)。娜仁琪琪格詩歌中具有延展性的記憶能力通過當下、現場的真切細節的擦亮,在過去和未來的兩個向度上使詩歌具有了巨大的承載力和容留的力量。時間在記憶中共時呈現,交錯,盤詰,既避免了沉溺內心的凌空虛蹈的矯情,又規避了沉滯表象細節的臃腫困頓的刻板。娜仁琪琪格作為女性詩人細微敏銳的感受更容易在詩歌中找到舒展的空間,生活又何嘗不是化若無痕的更改著一切,而多么復雜和強烈的感受和情緒在茫茫天地中又怎能抵擋強勁的風雪,可能有的時候沉靜和細小的感動的聲音更具有沉重的力量。
娜仁琪琪格的詩歌從來都是不溫不火,靜心處之而又發問探幽在靜靜流淌的語言之河里呈現出平淡不經之下的波瀾與驚動。在時間的風中,娜仁琪琪格傳遞著且濃且淡的人生況味和一個個體面對時間、面對生存的抽絲剝繭般的叩問和發現。與此同時,詩人在詩歌中傳遞給我們的更像是在布滿灰塵的角落里傾灑進來的陽光,這束語言的陽光,想象的陽光在不斷除去發霉的氣味,像一味發黃的安慰劑服帖我們的孤獨、不安和疼痛。在我看來,娜仁琪琪格近期的詩歌的“中年特征”已經越來越明顯,這種帶有過渡地帶性質的中年心態使得她的詩歌寫作帶有秋天般的質地,有暖有冷,有得有失,有平靜有不寧,甚至有時候還會在不經意到來的日常細節面前發生出微言大義的獨特之思,有時候這種獨特思考和“不滿”的疑問又達到了令人不時寒噤的狀態,“那些枝枝蔓蔓的事物 /轉瞬 已是半生//此時 她多像打掃庭院的老嫗/收起那些花的骸骨 像抱緊年輕時的自己/愛啊 有多重就有多輕//她無法把這些告訴女兒 和那些純真的女孩兒/花骨朵一樣 幻夢 甜美/花開是自然的事情/愛情 還要一代接一代地/繼續——”(《繼續》)。
霍俊明簡歷 1970年代生于河北豐潤農村,教授、博士,著有《尷尬的一代:中國70后先鋒詩歌》。任教于北京教育學院中文系,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研究員。
本欄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