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虔誠一世名（外一篇）

一

一條蒼遠的古道旁，杜甫與一個老者正在道別，此后兩位摯友再也不能在一起暢飲了，杜甫忍不住眼角掛了淚珠。杜甫寫了一首送別詩給先生：

鄭公樗散鬢成絲，酒后常稱老畫師。

萬里傷心嚴譴日，百年垂死中興時。

倉黃已就長途往，邂逅無端出餞遲。

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

這詩寫得感情交融，語調(diào)凝重。讓鄭虔也忍不住掉下淚來。鄭虔的車子遠遠地去了，此一去臺州，兩個人就再也沒有見過。

鄭虔和杜甫都是河南老鄉(xiāng)，杜甫總覺得鄭虔是一代英杰，卻生不逢時。此次鄭虔是因為安祿山事件被貶臺州的，安祿山將百官從西安掠去了洛陽，想讓為他服務(wù)，封了鄭虔一個水部郎中的官，鄭虔稱病不干，為證明忠誠，還給肅宗寫了信，但過后還是被貶了。

做官就怕被貶黜，使人在精神生理上都受到摧殘。鄭虔起初做協(xié)律郎，公余喜歡收集當朝的一些奇聞怪事，漸漸就寫成草稿八十余卷，這應該是很有價值的東西，如果流傳下來，說不準會是一部好看的名著。卻不料遭小人暗算，誣告成“私撰國史”。鄭虔惶急中燒毀了書稿，等到的結(jié)論還是被罪貶出京，這一去就去了十年。

那是第一次被貶，消耗了鄭虔的大好年華，這第二次呢，卻是耗盡了鄭虔的生命。

二

鄭虔是個很有才華的人，他是著名的詩人，更是著名的書畫家，還精通天文、地理、軍事、醫(yī)藥和音律。他曾寫過一本《天寶軍防錄》，是關(guān)于軍事地理的，還寫有《胡本草》，是醫(yī)藥學著作。如果得以重用，鄭虔會出更大的成績，當時的唐玄宗還是很愛鄭虔文才，在第一次被貶后忽然就想起了他而召回京師。鄭虔為玄宗畫了一幅畫，把自己的詩也寫在上面，玄宗看了拍案叫絕，揮筆題寫了“鄭虔三絕”。唐玄宗為鄭虔設(shè)置了一所“廣文館”，任命鄭虔為廣文館博士，讓他傳授學問，實際上就是高級教師。這就是“鄭廣文”的由來。可惜安穩(wěn)的時間不長，遇到了安史之亂，鄭虔的道路又變得坎坷曲折起來。

鄭虔的詩名很大，不知道為什么至今僅存一首，這首詩按說應該是傳世之作，卻是一首《閨情》，內(nèi)容和藝術(shù)都似見慣：

銀鑰開香閣，金臺點夜燈。

長征君自慣，獨臥妾何曾。

這首詩沒有給鄭虔在后來的詩界帶來多少影響。

鄭虔的書畫卻是洛陽紙貴，為后代皇室及達官貴人所珍藏，歷代美術(shù)史家認為鄭虔與王維一樣是中國文人山水畫的開創(chuàng)者，對鄭虔的評價很高。但也是不知何故，到了后來，鄭虔的畫作傳世的僅有清宮所藏的《峻嶺溪橋圖》，其他都只在圖畫資料中看到。他的草書也受到了高捧，認為達到了“如疾風送云，收霞推月”的境界，并推他的成就高于懷素媲美張旭。鄭虔流傳的書法以《大人賦》為最著，后面附有歷代收藏與鑒賞者印章二十余枚，其中有蘇軾、米芾的。蘇軾和米芾是何等人物，有他們的認可可為了得。書家們認為《大人賦》“用筆隨鋒取勢，紆屈如轉(zhuǎn)環(huán)，一片化機，不可捉摸”，是為“人間難得之寶，稀世之珍”。鄭虔留存于世的書法作品還有敦煌寫卷《書札》楷書殘頁，可惜流落到了俄羅斯，不知俄羅斯人看不看得懂。

三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由于當時的詩名與畫名，鄭虔有不少的粉絲和好友，其中就有杜甫，杜甫的詩名按說是大過鄭虔的，但三十九歲的詩人還是稱五十九歲的鄭虔為先生或鄭老。兩個人的家離得不遠，一個在滎陽，一個在鞏縣，口音都差不多。杜甫傾慕這個河南老鄉(xiāng)，主要還是因了鄭虔的人格與學品。

兩個人都愛喝酒，又都有些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郁悶，總是相邀舉樽放歌，一醉方休。杜甫有一首詩，就是寫與鄭虔相互邀約，找錢打酒暢快一飲的情景：“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杜甫為鄭虔寫了不少詩，就像對李白一樣，都是抒發(fā)真情實感，流傳下來的就有二十多首。

鄭虔去了臺州，杜甫總是打聽他的消息，并寫詩送他。詩中總是相思相憐之情。一次得知了消息，就寫了：

臺州地闊海冥冥，云水長和島嶼青。

亂后故人雙別淚，春深逐客一浮萍。

酒酣懶舞誰相拽，詩罷能吟不復聽。

廣德二年（764）鄭虔去世了，杜甫乍獲噩耗，垂淚作《哭臺州鄭司戶蘇少監(jiān)（源明）》：“故舊誰憐我，平生鄭與蘇。存亡不重見，喪亂獨前途……”鄭虔有知，也當淚灑蒿篷了。

四

我在電腦上敲鄭虔的名字，卻敲出來一個“掙錢”的詞，讓人郁悶。鄭虔竟然沒有成為固定的名詞。

鄭虔雖是大家，卻一生與富貴絕緣，年輕時最落魄的時候，連畫紙都買不起。他曾借助在長安的慈恩寺中，苦讀苦練。慈恩寺就是大雁塔，那塔很是高聳，在老遠的地方都能看到。塔的四周是蓊郁的林木，其中最奪眼的是柿樹，秋天一到，紅紅的柿子就掛滿了枝頭，而葉子卻是先落了，厚厚的葉子讓僧人們看著憐惜，就撿拾回來，天長日久，撿拾的竟然塞滿了好幾個屋子。這真的是一件盛舉，而且是十分生動的盛舉，可以想見每日里撿拾的身影。更讓人感嘆的盛舉，是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這些葉子，每日里，利用它來寫字作畫。那一定是過了撿拾的季節(jié)，買不起紙張的鄭虔就與這些葉子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直到將幾個屋子的葉子全都寫完。

想起來這又是一個多么令人感動的畫面。慈恩寺的鐘聲里，一片片的葉子飄落了。一支筆在劃動，一枚葉子上出現(xiàn)了美麗的線條。一枚枚的葉子連起來，是一幅卓有氣勢的畫面。

清苦的鄭虔，正是因為大雁塔中的葉子而成就了一代名家。后來即使鄭虔做了官，家中仍然一貧如洗，書畫和知識即是鄭虔的財富。杜甫有贈鄭虔詩：“才名四十年，座客寒無氈。”

不能同現(xiàn)在的書畫家比，鄭虔那時是不掙錢的。

五

鄭虔去的臺州不像現(xiàn)在，荒僻而清寂，人多貧寒而沒有教養(yǎng)，甚至看到鄭虔都稀罕異常。“一州人怪鄭若齊，鄭若齊怪一州人。”若齊是鄭虔的字。鄭虔不會閑著，他想到了辦教育，以啟蒙教化，他就在臺州司戶衙門自己的住地設(shè)帳授徒，一時郡城“弦誦之聲不絕于耳”，“自此民俗日淳，士風漸進。”鄭虔終于發(fā)揮了自己的作用，可惜發(fā)揮得太晚了，到臺州幾年后就去世了。

鄭虔為臺州人民所尊敬，被視為臺州文化啟蒙者、斯文之祖。經(jīng)過鄭虔的人文一脈，薪火相傳，后來臺州官府都重視倡辦教育，臺州漸漸成了一個文化重鎮(zhèn)。據(jù)記載，至嘉泰元年（1201）“舉進士者逾七千”，景定三年（1262年）時，臺州已有縣以上書院 12處。臺州人沒有忘記鄭虔，一千多年來，臺州人總是把鄭虔的墓園修了又修。每年都有人去獻花。

鄭虔，就是為人鄭重，為文虔誠。

澄江一道月分明

我總覺得黃庭堅還是有幸的，他一忽鄉(xiāng)野一忽朝廷，一忽詩文一忽書畫。鄉(xiāng)野讓他體味世風民俗、自然景物，朝廷讓他感知政事繁務(wù)、勤案累牘。

他的幸還有一點，就是這個江西修水人，還到江西的泰和做了幾年知縣。泰和是個好地方，有澄江如練穿城而過，潤滋沃野良田。而且這里民風淳樸，物產(chǎn)豐盛，使得這位大詩人總有雅趣余興。

建于唐代的快閣是他必去之處。這快閣高聳如峰，雄踞于重檐樓閣之上，且緊鄰贛江，登臨其上，宏闊入眼，豪情臨胸。宋初太常博士沈遵任泰和縣令期間，也常登閣遠眺，因感心曠神怡，遂將原來的“慈氏閣”易名為“快閣”。“閣曰快，自得之謂也”。黃庭堅登快閣的心境，反映在了那首著名的《登快閣》中。

癡兒了卻公家事，

快閣東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遠大，

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為佳人絕，

青眼聊因美酒橫。

萬里歸船弄長笛，

此心吾與白鷗盟。

黃庭堅登快閣的心緒必是不一樣的，這首詩讓人感覺到他心中的悵然與飄渺，當然，也從中看出了他對泰和景物的深切的體察與感染。黃庭堅題詩后，快閣越發(fā)名氣大振，達官名流隨詩而來，以一睹快閣為快，陸游、文天祥、楊萬里、劉鶚等均有賦詩題詠，累百余篇，代而不絕。

朋友帶著我來到泰和，已是黃昏，雖近秋天，暑后的余威仍存。車子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子，最后停在了泰和中學門前，中學里出來的是當?shù)氐囊粋€文化人。熱情有加地領(lǐng)著我們進到了中學里面。學校已經(jīng)放假，空落落地沒有一絲聲音。校園很大，一排排的樓房遮擋住了視線。又是一陣繞，終于在一片灰樓的后面，看到了一聳樓閣。

它怎么會在這里？這就是快閣嗎？它似乎是躲在了這個重點中學的一隅，顯赫的名聲與它的所在似有些不大協(xié)調(diào)。此間的氛圍讓這快閣也多有些不快。

而我，卻顯得欣欣然，管它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反正我找著它了。我就像尋著黃庭堅當年的步履一步步地向它走近，又一步步地攀援上去。下看看，上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真的是“快閣東西倚晚晴”了。再上一層的時候，就看見了那條大江，當年黃庭堅所看到的那條江，與我所看到的一模一樣。遠山重疊，像疏淡的水墨。只是沿江而去直到無限遠近的那些樹還泛著青黃，沒有掉落的意思。

我想找到黃庭堅當時的心境和意境。有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說你看江的對面了嗎？我仔細看去，那是好大的一片蓊郁的園林。有人說，那片園林古老得不知多少年了，我們應該到江對岸的林子里與快閣對望。

好主意，立時驅(qū)車，趁天未黑盡。

這是一片多么神奇的林子啊，蓬蓬茸茸遮蓋了好大一片天地。一棵一棵的樹木都顯得粗壯無比，而且各具姿態(tài)。有的挺拔千丈，有的橫槊百米，有的就順堤岸長到了水邊，或探頭彎腰，或斜倚危闌，或勾肩搭臂，或干脆就直沒水中，彷如被那江水意迷心醉一般。

林子深了，也顯現(xiàn)出陰濕潮氣，更多的灌木滋生而出，把個林子渲染得蓬蓬勃勃。

一些鳥兒自林間起起落落，更有那些蟬兒趁著將盡的夜色發(fā)狂地鳴叫，直讓林子顯出更深的幽靜與某種恐怖。

極快的腳步去往江邊走，透過樹的枝丫葉片，真就看見了對岸屹然而出的快閣，黃昏中勾勒成一個碩大的剪影。

那或許就是泰和有名的快閣晚唱。唱的或許是那快閣頂上的一輪明月，像誰手拿著一只銀白的團扇，或敲打著一只銀盤。想民族英雄文天祥兵敗被元人囚于船中，順贛江解往大都。船過泰和時望見快閣，如遇廬陵父老一般，遂作一首《囚經(jīng)泰和仰望快閣感賦》，其中有句：“漢節(jié)幾回登快閣，楚囚今度過澄江。丹心不改君臣義，清淚難忘父母邦。惟恐鄉(xiāng)人知我瘦，下帷絕粒坐蓬窗。”那心境著實讓人感慨萬端。快閣，已然是吉安的標志了。

天漸漸黑下來，月光透過快閣的檐角灑在贛江上，白天看似激涌的江水，此時竟顯得波瀾不驚。

隨著月光望向遠處，細白隆起的沙渚旁，真的如一條白練盈盈而出。

我?guī)缀躞@奇得要叫起來，恍然間好像時光并未走過，高高的快閣上莫不是有個人影？發(fā)髻高挽，髯須飄蕩，在抑揚頓挫地吟誦著那首“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的千古絕唱！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