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陣滾雷般的轟鳴響過之后,坑道里死寂得正興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過了差不多十分鐘,他才聽到老劉在黑暗中歇斯底里地大叫:“天塌下來了!”正興還是一點也沒感到驚慌。他摸到工作面,從支架之間摸到應急燈打開,向老劉掃去,透過還在彌漫的煤塵,老劉提著斧頭,像一根坑木樣站著。他看到驚駭和絕望透過老劉那張被煤染黑的臉,像一顆顆針飛向他的眼睛,他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一向說話粗聲大氣的老劉這時像在喃喃自語:“冒頂了,冒頂了!”說著上前一把從他手中奪過應急燈,彎腰以百米沖刺般的速度向外沖去,他齊肩的長發像馬尾一樣飄散開來。看著老劉跟著一束光跑遠,他才像被甩了一鞭的馬向他越來越小的背影追去。
但很快,老劉就來了個急剎車。借著老劉手中應急燈射出的那汪白亮,正興看到坑道被摻雜著矸石的煤塊完全堵死了。老劉呆頭呆腦地站了一會,突然一下跪倒在地,掉在地上的應急燈的燈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臉上。老劉雙手拍打著沖到面前的矸石堆嚎啕大哭,正興看到眼淚把他一張黑臉沖出條條白道。恐懼一下滲入他的骨髓,他毛發倒豎,不禁也跟著放聲大哭起來。
二
成了白茶花煤窯的窯工后,正興平生第一次得意于自己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他挑煤的坑道像羊腸子一樣七彎八扭,像袋鼠跳得七高八低。坑道平均只有一米五高。他常常看到田聯龍和其他幾個高身量的挑工,擔著煤一走起來,腰身就對折了,扁擔不是搭在肩膀上而是搭在腰桿上,而他,只要稍微一低頭,就走得大步生風,赤腳踏在落滿煤或本身就是煤的地上,也不用擔心碎石、木屑和釘子。一天四噸煤的定量完成下來,他感到和此前在建筑工地上大太陽下的勞作相比,輕松多了。尤其是每天的工錢比以前多了近一倍,更讓他振奮。很快,他就成了煤窯最出色的挑工之一。
他到煤窯兩個月后的一天,窯上發工資了。那天,窯工們一起坐著滿載煤炭的大車去縣城,窯工們先是分頭理了發,然后集中到煤窯二老板二臉訂好的飯店吃自助餐。那晚,煤窯大老板大臉和二老板二臉兄弟倆一一向大家敬酒。敬到正興,二老板二臉對大臉說,要是煤窯多幾個像他這樣干活不耍奸的人,煤窯的收入還會增長,大家月底口袋里的工資還會更厚一些。說著掃視了停下來聽他講話的窯工們。正興看到幾個平時在井下拈輕怕重的窯工臉色有些不自然了。二臉還挑明說,他看到,在窯工中,只有正興和少數幾個人對他買來挑煤的竹箕從不嫌大,而且每挑煤都裝得滿滿的。大臉聽了一臉是笑。
二臉的話和大臉的笑,讓正興激動得淚水都快要落下來了。初中畢業后,他長年累月在縣城建筑工地搬磚、拌砂漿,聽到的咒罵不少,但從沒聽到一句好話。更讓他感到恥辱的是,在那里,沒有人叫他的真名,都叫他“小矮人”、“豬肉”(侏儒,本地方言讀“肉”為“入”),還有的叫他“土行孫”。他是偷偷翻了書才知道土行孫是一個什么貨色。就是因為個頭,他在二十五歲那年才娶上鄰居王家的海棠。海棠模樣周正,但小時候爬到大樹上摘柿子,她看到樹上一條手臂粗的大黑蛇向她吐著血紅的信子,嚇得一個倒栽蔥摔下來,摔聾了一只耳朵,此后聽人說話總是偏著頭,也沒有好意思去上學了。聽到兩個老板這樣高抬自己,他百感交集,把一大杯酒一口干了,對大臉邀功般地說:“大老板二老板,我跟定你們了,現在只不過是流點汗,就是流血,為你們我也肯!”不想大臉一張被烈酒燒紅的臉一下白了,用刀子一樣鋒利的目光緊盯著他,猛地摔了酒杯。二臉怔了片刻,一抬手就給正興滿滿一個大耳光。正興給打愣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兩個老板生氣了,這樣給自己來一個下馬威。
只聽二臉咬牙切齒地說:“正興你這個狗日的,別人的嘴用來吃飯,我看你的嘴是用來屙屎。你是在詛咒我們煤窯!”那晚,大家不歡而散。搭乘另一輛拉煤的車到煤窯,一路上,正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什么事。回到工棚睡下,胡進林才告訴他:“你說為煤窯流汗出力就對了,你怎么就說流血這樣的屁話?”胡進林是正興的初中同學,比正興高半頭,但有個小駝背,跟人說話要仰著臉,像抬頭望天。他在白茶花煤窯干了快三年了。在煤窯,正興跟他的關系要比跟同村的田聯龍走得更近,兩人無話不說。聽胡進林這么一說,他才明白,自己錯在哪里。同工棚的老劉點撥他:“你要是還想在這里干下去,今晚就不要再睡大覺了。你趕緊連夜回縣城,明天一早你扯三尺紅布、買六百炷香、兩掛鞭炮,再買一個大豬頭回來,明晚出井我幫你給煤窯掛紅除邪。”這時,田聯龍也從蚊帳里伸出頭,說,“你就照老劉說的去做,騎我的單車去。明早我跟你向二臉請假。”胡進林起床表示要跟他去作伴,老劉說:“說走就走,你不想在煤窯干了?”胡進林嘆口氣,勸他趕緊上路。而睡在里頭的朱明榮早已鼾聲如雷。
煤窯離縣城有三十多公里。天黑得就像一堆煤。正興一手扶著龍頭,一手打著電筒往縣城趕。這是盛夏,蚊蟲像細凌一樣撲打著他的臉,但他渾然不覺。他先是悔恨自己面對大臉二臉兄弟的低三下四,后來又生起一走了之再回建筑工地的念頭,但很快被他否決了。他以前的工友早就知道他到煤窯,他去工地收拾自己的行李那天,工頭刻薄地說:“小矮人,你真的要去當土行孫,到那口又黑又長的大棺材里挖烏金?”當時,他像挨了一棒的狗,抱著行李狼狽逃竄出工地。要是明天他出現在工地,工頭還收不收他不說,就是收他,一聲“小矮人”或“豬肉”,也會讓他在煤窯里用老實巴交而又游刃有余的勞作剛剛建立起來的自尊煙消云散。他到縣城時,天快亮了。當田聯龍他們完成上午一半任務,也就是挑了二十挑煤的時候,他一身汗塵回到煤窯。解下掛在單車上的豬頭、紅布等物,他脫了衣裳,像平常一樣,只著一條褲頭下井了。這天,他沒吃中飯,他打著手電照明,一個人在井下拼命。下午開工時,他完成了上午四十挑煤的任務。在掌子面休息時,胡進林從支架腳拿起一包東西扔給他。塑料袋里,包著還有熱度的米飯和煮洋芋。細心的胡進林還沒有忘記給他帶筷子。他三下兩下就把飯菜吞下肚。
“掛紅”是在當天窯工們出井后進行的。此前,做飯的胖大嫂已經將豬頭用猛火煮透,放在一個洗菜的大銻盆里,和茶、酒一起,擺在窯洞口中間。二十幾個窯工一個不少站在洞口看著老劉行事。正興這才看到,夕陽的照射下,窯工們渾身上下黑得只見牙齒和眼白,他剛想笑,忽然看到二臉也站在一旁,趕緊換上一臉正色。老劉放了一掛鞭炮后,用一張報紙把香引燃,雙手持著,口里念念有聲,對著豬頭鞠了三個躬,隨后,他把三尺紅布挽成一朵花,掛在洞口上面的一根插條上,又持香鞠了三個躬。只聽老劉大聲吟誦起來:
土地老爺,
你的肚子里,
要金有金要銀有銀,
我們只要點煤炭,
煤炭不過是樹變成的,
沒有金子值價,
沒有銀子值價。
你就讓我們挖一點吧。
讓我們平平安安,
每個白天都能見到太陽,
每個晚上都能看到星星月亮,
一年四季好手好腳。
我們上有老下有小
我們有家有室,
你要保佑我們。
收下我們獻給你的大肉吧,
收下我們獻給你的好酒好茶吧,
收下我們獻給你的紅布吧……
念完,老劉又放了一掛鞭炮,隨后,恭恭敬敬地對著井口磕了三個等身長頭,起身時,他放了一個響屁,但沒有一個人發笑,人人都呆若木雞。為自己惹的事,正興滿心愧疚,緊張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老劉的祈禱他聽了一遍就記住了。等他們洗了澡換上干凈或不干凈的衣服,胖大嫂早把兩大盆熱氣騰騰的豬頭肉煮洋芋擺在飯棚,人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猜拳劃令,一直歡鬧到大半夜。二臉也和窯工們打成一片,稱兄道弟,有說有笑地吃著喝著。幾乎所有的人都向正興敬酒,稱兄道弟。這讓正興放下了緊懸了一天一夜的心,同時也不再心痛為“掛紅”花費的一百五十多塊錢。他向二臉敬酒,二臉像壓根就沒打過正興,用酒碗跟他的酒碗響響地碰了一下,一仰頭就干了。捧著酒碗,正興想,要是老板大臉在現場就好了。正興看到,胖大嫂吃好了,就靜靜地坐在一旁看大家吃喝。到煤窯吃第一頓飯時,正興被胖大嫂的長相嚇了一跳:大嘴、大耳朵、大嘴巴、大鼻子、大肚皮、大屁股……簡直像一頭直立的肥豬!他當時望了她一眼就趕緊把視線轉開了。但沒幾天,他再看她,覺得順眼多了,兩個月沒下山,他越來越愛看她,甚至會產生沖動:那豐滿的乳房,白里透紅的皮膚、又大又亮的眼睛,滾圓的大腿,甜潤的嗓音,身上散發的香味……他不由自主地端著酒碗,走到她面前敬酒,她爽快地把一碗酒一飲而盡。他開了頭后,人們都端著酒碗圍著她,她來者不拒,后來,她就醉成一堆肉倒在灶前盛米湯的大盆里。窯工們的大笑快把飯棚頂上的石棉瓦掀開了。
三
“起了嘎!”每天黎明,就會響起二臉的粗門大嗓。正興聽說二臉是大臉的親弟弟,自稱說一不二。大臉還有煤窯開在另外的地方,他很少在這里露面,偶爾來一下,也像微服私訪的大官。二臉負責分工,同時招呼來拉煤的司機吃飯喝酒。在當地,多年來煤炭一直是俏銷貨,但白茶花煤窯的煤質不太好,用同時負責安檢的二臉的話說是“發熱量低”,再加上運輸途中有十幾里山路險象環生,所以,來這里拉煤的司機,都會受到煤窯的厚待,除了好肉好酒伺候,煤窯跟他們結賬的時候,二臉還會把他們帶到一些燈紅酒綠的地方找一些不三不四的姑娘鬼混一夜。
二臉叫了兩三聲后,建在離煤倉不到三百米的山坡上的五間工棚里有了人聲。不一會,穿著褲頭、披著上衣的窯工一一走出,他們兩眼迷迷糊糊,伸手蹬腿,咯痰,吐痰,走不幾步,一字排開,雙手叉腰,對著地上長著零星花草的矸石地面撒起尿來。在往煤窯走的幾百步,人們無精打采,半醒不醒地打著長長短短的呵欠,腳步輕飄飄的,像踏在厚厚的稻草上。正興覺得窯上什么都好,就是不像在縣城有玩場。在建筑工地,一領到工資,人們會湊份子到燒烤攤上吃喝一回,以肉皮、豆腐、洋芋、老白干為主,要不了多少錢;平常日子,他們會上要好的、家在縣城的工友家看上一晚電視或影碟,也有的會到一些背街背巷花一二十塊錢找那些涂脂抹粉、袒胸露背的半老女人親熱一回。在這里就不同了,除了有胖大嫂,用老劉的話說,全都是公的,而且胖大嫂是大臉、二臉的親戚,沒有人敢在她身上動心思。白天的活再重,晚上,人們也毫無睡意,有的一遍遍翻閱從縣城舊書攤上買回的舊畫報,上面大多是些像沒穿衣服的仙女的女人,讓他們兩眼放光;還有的常打撲克到深夜,好在窯工們不興賭博,正興也就參與其中,常與胡進林作對家,漸漸的還上了癮,牌一上手就停不下來,以至他常常覺得睡下剛合上眼皮,就聽到二臉喊起床的叫聲了。
在飯棚草草洗漱時,二臉三言兩語作了當天的分工后,窯工就光身子下井。第一天正興下井時,在掌子面上,他拾起一塊有棱有角的剛被鎬尖啄下的煤塊,感到說不出的驚訝,地面上的常識告訴他,煤是松軟如面的,而事實上,地下的煤堅硬如鐵,有時鎬尖挖下去,還會迸出火星。差不多到煤窯一個星期,正興才發現,剛下井時,渾身的筋骨像被膠粘了一起,讓人舒不開手腳,打不起精神,第一挑煤炭上肩,像壓著一座山。三五挑后,關節被汗水泡開了,他感到渾身是勁,滿坑道都是挑工羊群一樣雜沓的腳步聲。挖煤的箱頭剛到工作面時,也顯得有氣無力,一鎬下去,只能挖下雞蛋大小的一團。但挖下一二百公斤煤后,箱頭干脆將褲頭也脫了,變得人鎬合一,一鎬能挖下碗大一團,且鎬頭舞動得密不透風,大塊大塊的煤刷刷地落下來。箱頭吭哧吭哧地用勁時,胯下那條東西就像尾巴前后晃動,正興第一天下井,埋頭對著箱頭老劉的光屁股和那吊晃來晃去的東西,笑得連手中裝煤的鋤頭都捏不穩。箱頭不但挖煤、架坑木、往井壁和頂棚上鋪棵子、別插條,還要具備察看煤脈的眼光,工資每天比挑工多二十元,而且說話比挑工有分量,挑工們大都盼著自己能做箱頭。箱頭當然明白挑夫們的心思,他們手中用來立支架的斧頭或挖煤的鎬頭很少讓別人碰。
正興來窯上好久才得知,白茶花煤窯是人們形容的“雞窩礦”,煤炭在土石中東躲西藏,最大的煤脈只有一間屋子大,更多的只有牛腰粗。工作條件也時好時壞,有時,干燥得一落腳就會震蕩起滿巷煤塵,直撲人的眼鼻,讓人喉嚨里像灌了辣椒面,讓人窒息。一趟煤挑下來,連氣都喘不過來,步子邁得像他在電視上看過的登月航天員一樣飄忽;要不,就是滴水如雨,讓箱頭攥不緊鎬把、斧把,挑工的扁擔常常滑下肩頭。還有就是空氣,有的巷段比在野外還涼快,人們邊干活邊談笑風生,就像在秋天的果園里收獲,耳邊響著姑娘們露珠一樣水靈靈的笑聲;而有的時候正興就感到自己像在蒸籠里,空氣渾濁,汗臭,口臭,屁臭,有人幾天不洗的褲頭的餿臭,有大蒜吃的日子,巷里的氣味就更厲害了。說到伙食,天天洋芋、白菜和老南瓜。飯棚的門正對著儲煤場,若大風吹過,飯菜上都飄浮著一層黑灰,讓人見了就沒一點胃口,一個星期沾一回葷腥,有時負責采購的二臉在縣城買了肉,有事耽擱了,幾天后才回煤窯,肉都生了蛆蟲,胖大嫂用醋和酒隨便搓洗幾下,就下鍋,窯工們照樣吃得有滋有味,更多的時候是吃豬下水,半鍋蘿卜半鍋肚腸,盡管放開肚皮吃。窯上似乎最不缺的就是老白干,幾大壇擺在飯棚一角,上煤窯沒多久,正興就練出了好酒量,每頓一斤酒下肚,人還四平八穩。中午,二臉不準窯工沾酒,但晚上就讓大家盡情喝了。就著烈酒,窯工們吃得歡天喜地。有肉吃的日子,人們干活特別有勁,總能早早收工。當然,最讓窯工開心的是每兩個月到縣城吃自助餐那天。當天,人們半夜就下井,中午,完成了一天的任務。人們把身體洗得干干凈凈,換上最好的衣服,在車上的煤炭上鋪上樹枝,坐上去,一路又說又笑地往縣城開進。后來正興發現,開自助餐的飯館都不歡迎他們。因為他們太能吃了,簡直可以說是狼吞虎咽。飯館里有多少大肉,常讓他們一掃而光。吃自助餐時,正興感到自己像一頭豬。老劉就更不用說了,一個人差不多能吃一大盆肉菜,他的吃相讓服務員目瞪口呆。餐館老板不希望他們做回頭客。正興聽說,開自助餐的老板看到一大群人涌進飯館,總要先盤查客人的身份,聽說是煤窯或煤礦的,就冷臉謝客。但還是有老板常常吃虧上當,因為窯工們會回答說是大企業的員工或黨政機關的公務員。正興是能吃苦的人,每天吭哧吭哧地挑煤,出井后就著白菜、洋芋大碗吃飯。只是,每當從深深的窯下回到地面,他會覺得陽光下的一切是多么異常:天地闊大無邊,空洞無物,山風不可一世,橫沖直闖。更嚇了他一小跳的是,一天他發現自己吐出的痰,一口一口,都是黑色的。但他看到別人的也像自己一樣,一吐就是大口的黑痰,也就放下心來。
在掌子面好的時候,不管是上午還是下午,往往完成一半任務,大家就會坐在井里休息一會,一支公用的水煙筒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正興也學會抽了,像模像樣把水煙筒抽得山響。窯工們說,用水煙筒抽煙絲省錢,還比抽香煙不傷身體。只有箱頭的那只自用。身上的汗水一干,人們爭相講最下流的話。在正興聽來,那些話比在縣城看毛片更新鮮、更帶勁、更刺激。大多是些青壯年,講著講著,就有人的褲頭成了帳篷,而赤身裸體的箱頭,雙腿間已經直立如筍。窯工們干脆都拉下褲頭,比大比小,比粗比細,比長比短,比硬比軟,有人笑著往那上面放扁擔、掛安全帽、應急燈、鎬頭,幾公斤東西放上去,還是壓不彎,人們不斷加碼,都快笑彎了。這種時候,正興總是往后躲著,倒不是他的東西小得見不得人,而是他抹不開臉面。那東西最能承重的要數平時不吭一聲的朱明榮,他人瘦得能數清身上有幾根排骨,但力氣不小,有時窯工們在煤倉上摔跤,窯上沒有誰是他的對手。一次,正興親眼看到有人往他那東西上掛了半竹箕煤,他雙手叉腰,身子后仰著,肚子挺著,掛著那半竹箕煤在人們的大笑中走了足足五分鐘,而他仍不作聲。倒是平常不茍言笑的老劉笑罵道:“你的東西就像驢馬的一樣有勁,怕是連老母牛也整得死!”人們都笑瘋了,笑得東倒西歪。朱明榮開口了,狠聲道:“行不行,讓你女人來試試。”這話太傷人了,老劉猛然彎腰,一把抓起鎬把。朱明榮也操起了扁擔。人們一擁而上,將兩人抱住了。就在這時,二臉摸進來,離老遠就高叫著拉煤的車來了,要大家停工去裝車。沒有人敢不從命,都魚貫而出。
這天深夜,正興想大便,他往屋后的灌木叢里跑。窯上沒有廁所,窯工們大小便都在后山。后山長滿了以白茶花叢為主的灌木。他剛踏上一條小徑,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影慢慢向山上走去。上煤窯后,正興發現他的眼睛越來越好,就是黑夜他在地面,看什么也遠比在井下輕松。況且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銀白。他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他是同工棚的朱明榮。他找了個地方蹲下,從上面的林子里,隱隱約約傳來打氣的噗噗哧哧聲。朱明榮拉泡屎發出這樣的怪聲,讓他暗暗好笑。他拉完,扯了一把白茶花樹葉揩過屁股,拉起褲頭,忽然聽到女人的呻吟。這野地哪來的女人?他想,莫非朱明榮與胖大嫂勾搭上了?好奇心讓他尋聲悄悄地靠近。最后,他蹲在一叢白茶花樹后面,看到在一棵大樹下,朱明榮果然趴在一個女人身上用勁,口里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借著月光,他很快看出那女人呈人字型分開的兩只大腿均勻渾圓,胖大嫂不可能有這樣一雙美腿。難道這山上真的有狐貍精?隨著朱明榮身體的上下聳動,身下的女人呻吟得都幾乎不像人聲了。他懷著又想看又怕看的矛盾心理看著、聽著,很快感到心跳停止,下身一下硬起來,渾身如著火了,感到被陣陣無恥的快樂襲擊著。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了,咬著牙輕手輕腳下了山。回到床上,躲在背窩里,還是亢奮不已,他只用手幫了它幾下,它就一瀉如注了。他剛胡亂拉下枕巾處理過自己的穢物,朱明榮就回工棚來了,不一會,朱明榮的鼾聲就與老段、田聯龍的此起彼伏,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正興卻一夜沒有合眼。次日下井,他暗暗觀察朱明榮的一舉一動。朱明榮卻一如往常,一聲不響地挑煤。他一連幾夜醒著,想探究朱明榮的秘密,但朱明榮卻按兵不動了,常常連尿都不撒一泡就睡到二臉喊起床下井。
那幾天活路太重,這晚,二臉難得地從縣城扛回一個豬后腿。胖大嫂將肉切成大塊加洋芋煮了幾大盆。窯工們吃得歡天喜地,喝得東倒西歪,話也說得一句比一句露骨,讓胖大嫂不斷笑罵。正興忽然發現朱明榮不見了。他心一動,走出食堂。為了怕走路發出聲音,他脫了鞋拎著,悄悄地向朱明榮那晚干好事的地方摸去。離老遠,他就聽到朱明榮呼哧呼哧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他蹲在一叢與他們近在咫尺的灌木叢后,那晚的一幕又在他眼前浮現。他感到自己作為一個偷窺者的下作,同時難受得要命。就在他終于下決心走開時,他放的一個大響屁出賣了他。在那種時候,那個屁放得石破天驚。朱明榮一下彈起,惱羞成怒地大罵:“是哪個狗日的?”他腦子一片空白,躲在灌木叢后不敢動彈。還是朱明榮抓著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拎起,他才回過神來,又羞又愧,恨不能將自己變成空氣。
朱明榮冷笑了一聲,拍拍他的肩,指著還躺在原地、雙腿大開的女人:“兄弟,見者有份,要不要你也上一回?”
他張大了嘴巴,感到無地自容。
朱明榮從容地穿好衣褲,哈哈大笑:“怎么,你是見花敗?這么好的女人你不上?”
正興忍不住向女人所在的地方望去。借著星光,他看到那女人一動不動,還一絲不掛地躺著。
朱明榮邊說著邊走過去,一彎腰抱起女人走過來,只聽“噗哧”一聲,轉眼間,那個女人變成一張人型的白紙。
他一下明白過來了:那是一個充氣娃娃。在縣城的工地,他聽說過一些外地民工每人都花五六百塊錢買了一個充氣娃娃,這些娃娃是用塑料做的,真人一般大,都做成明星模樣,什么鞏俐、周迅、章子怡、李冰冰、林志玲,還有日本的什么小幸子、大惠子。他們說那東西不但實用,還不會讓人染上臟病。折磨了他好長時間的秘密竟然是這樣的結果,正興感到好不敗興。
朱明榮三下兩下把“女人”折疊成一長條,用剛才鋪在地上的報紙包好,往身旁的灌木叢里藏好,隨后掏出煙,遞一支給正興,自己也點了一支。他狠狠吸了一口,苦笑了一聲,說:“都怪我大前年在外面不檢點,找了個小姐,那是只病雞,她把病傳染給我,我當時不知道,讓我女人也被我傳染了。以后她打死也不讓我碰她的身子,我又舍不得跟她離婚。看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對了,今晚的事請兄弟不要說出去,給大哥點臉。好不好?”到煤窯以來,正興是頭一次聽到朱明榮一下就說了這么多話,而且句句都是真心話。他有些感動。
朱明榮說:“走,我們喝酒去!”
在飯棚吃喝后回到工棚,正興把在山坡上的事在腦子里草草過了一遍,他有些同情朱明榮。但不一會,他就睡著了。
四
那段日子窯上的煤好銷,于是窯上規定三個月窯工才能下山輪休三天。
有一天,先后來了三輛大車,煤倉的煤不夠裝,一天一夜,人們除了吃飯,都在井下拼命。連二臉也下井和挑工們一起挑煤,而大臉聞訊從縣城趕來督戰。夜里,司機像催命鬼,大臉受不了,連胖大嫂也被動員下井為大家裝煤,箱頭只好穿上褲頭。但她只下去一個晚上,第二天就死活不下了。窯工們都以為她吃不了井下的苦。
早上,正興去飯棚喝水,剛來到門口,聽到二臉和胖大嫂說話,他下意識止住了腳步。只聽二臉說:“大嬸,你不是不知道,平時求人家來煤窯拉煤,我差不多要給人家跪下。這回人家把好事送上門來,你下井添個人手,我給你發箱頭的工資。”胖大嫂不說話。聽聲音二臉生氣了:“大嬸,你要我咋辦?”胖大嫂終于說話了:“二侄子,你讓我回家吧。井下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下了。”二臉說:“誰惹你不高興了?”胖大嫂低聲說:“二侄子,昨夜井下停了幾分鐘的電,我一胸膛、一屁股都是手。”二臉說:“大嬸,我什么都明白了。這些人不配作人,都是牛馬牲口。不過你要想想你還有兩個在大城市讀書的孩子。”胖大嫂再沒出聲。只聽二臉又說:“要是我知道是哪些人對你動手動腳,看我讓他們知道我的厲害。今后你好好做飯,井下就是有黃金白銀,我也不會讓你再下去了。”正興不敢進去喝水了,悄悄走人。昨夜,是停過幾分鐘的電,他跟胖大嫂沒有在一個掌子面,他不知道還發生過這樣的事,但他問心無愧。
吃飯時,他不由自主用目光掃射著一雙雙手,想它們中間,有哪些摸過胖大嫂的乳房、屁股?但他想,朱明榮肯定不會動手,因為他有“女人”藏在山坡上的林子里,隨時等待他去享用。晚上,他單獨跟胡進林在一起的時候,忍不住問起頭晚井下停電的事。胡進林說,當時他挑著煤走出開采面沒幾步就停電了,聽到胖大嫂大哭大叫,還以為出了什么事,扔下扁擔往外面摸,等又通電時,他回頭往里走,差一點被哭著迎面跑來的胖大嫂撞倒在地。胡進林說:“我敢肯定他們趁黑對胖大嫂耍流氓。”又問他怎么問起這事,正興趕緊搖頭,說他也聽到哭聲,不知發生什么事才問他。他知道,二臉和胖大嫂的對話,打死也不能對外人說。
但當天,他老是想著自己的女人海棠,挑著煤想,洗著身子想,吃著飯想,躺在床上更想。
小他兩歲的海棠,個兒比他高出半個頭。他和她一起上的小學、初中,但她從不正眼看他。初中畢業后,他上縣城打工,幾個月見不上她一面。那年春節回家,他提著大包小裹來到村頭,不期然與她見面了。他這才發現她長成大姑娘了,頭發濃黑,胸脯滾圓,他向她打招呼,她的一張大圓臉一下漲紅了。就是因為她的紅臉,使他有了非分之想。在他們家,曾當過兵的父親最有心計,當晚,他便把心思向父親說了。父親點點頭,說:“我們家是該有個高女人來傳種了。我就是因為個頭,那年差一點沒有驗上兵。”不知父親用了些什么花招,沒多久,海棠家收下了他家的聘禮。次年春節前,他把她娶回家來了。新婚那晚,鬧房的人走后,他心急火燎地脫光了她,他看到,她的裸體,像牛奶一樣鮮嫩。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快滿五歲的女兒。想著想著,他產生了持久的野獸發情般的騷動,恨不能立刻就回到她身邊……
正興和田聯龍結伴回家的時候,他掛在胸前的布袋里裝著六千多元。本來,還不到他們輪休的時間。況且,那幾天井下工作條件是正興到煤窯后最惡劣的時候:幾條坑道的掘進區都水流如注,人們像在大雨下勞動,尤其挑工們,每天雙腳趟在齊膝的煤水里,有的坑道十分低矮,像他這樣的個頭也得四肢著地拖著滿竹箕煤行進。大腿粗的坑木不時發出“咔嚓”的斷裂聲,讓人頭皮發麻,有的坑木隔夜就陷進半尺。晚上再沒有人打撲克。有的人累得連身上都不洗了,吃喝后就躺在飯棚用大汽油桶做的火爐邊呼呼大睡。老劉向二臉反映說,坑道上面的采空區滲水了。二臉說,他知道了,只要大家多加小心,不會有什么事。人們一天到晚提心吊膽地在井下忙活。
這天下午,拉煤的司機捎信給田聯龍和正興,說他們村一個叫于家世的中年人喝酒喝死了,村長要他們回村去抬棺。兩人都知道于家世在老樹村方圓百里是出名的酒鬼,醉死只是早晚的事。和很多村落一樣,老樹寨村好手好腳的青壯年幾乎都外出打工,村長只好通知在百里之內打工的村民回去把死者送上山,入土為安。他們向二臉請假。聽說他們回村是要去抬死人,二臉說這是積德的事,答應了。
這天下午,他們搭乘來運煤的大車到了縣城,正興自作主張花了四百六十元買了一輛單車,載著田聯龍,興沖沖地往家直奔。
縣城離他們的小村老樹寨五十多公里,他們回到家里時,已經是凌晨。離家還有幾十米,他家的大白狗就汪汪汪地歡叫起來。他走到門前,大白狗直立著撲在門上,叫得一聲比一聲緊,叫得上氣不接下氣,尾巴掃得地面籟籟作響。等海棠打開院門,任家一家大小五人都起床了。他抱起女兒小杏親個不停,那孩子的臉卻不斷躲著他。海棠煮了面條讓正興吃著,自己進廚房熱水洗澡。他的父母和他寒暄了幾句,就去睡覺了。燈下,當他把用報紙包著的一大沓百元大鈔漫不經心地擺在床上時,他看到海棠的眼睛都直了。女人手抖動著一張張數了后,又用報紙包好鎖進床頭的木箱時,對他一笑,那笑甜到他的骨子里。他趴上她的身體,進入她,節奏由慢到快,由輕到重,不一會,她就發出委婉的呻吟,讓他想起老戲中唱的“彩蝶翩翩,雄飛雌從。”他忽然想起胖大嫂,感覺到自己在煤窯是瞎眼了。與自己的女人比,胖大嫂其實還是一個丑八怪。摟著熱乎乎、香噴噴的女人,他把煤窯說成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他的個子,讓他在井下如魚得水;早上,一大群人走進井下,不一會就三三兩兩分開了,消失在長長短短的黑巷深處,就像走進迷宮,剛下井的新手十有八九會摸錯巷亂走,讓箱頭臭罵,但他從沒有走錯;山上的水寡,人人都是大肚漢,但最能吃的是老劉,一次能吃三大碗飯,飯后會像牛羊一樣倒沫,屙出的屎,一泡比牛屎還大;白茶花煤窯名副其實,窯上的山坡上,長滿了白茶花樹,七月一過,花就開了,看上去就像一山的雪,噴噴香;每兩個月老板大臉、二臉都會讓他們坐著拉煤車到縣城吃一回自助餐,自助餐就是雞、鴨、鵝、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讓你吃個夠,不吃到彎不下腰,人們是不肯離開餐桌的。如果能在窯上干個十年八年,日子肯定能比得上村里最好的人家,會有村長家一樣的大彩電、大冰箱、真皮沙發、全自動洗衣機……海棠靜靜地凝視著他,微笑著支棱著那只好耳朵,聽他講,神情像孩子聽大人說話一樣信服,一樣專注。次日正午他醒來,看到滿桌的雞、魚,倒滿酒的杯子,他的眼睛濕潤了,恨不能立即動身到煤窯出苦力。他往門外的場院啐了一口痰,海棠跟著出門無意間看到,忽然驚叫起來:“天哪,像一團煤!”他只看了一眼,若無其事地說:“有什么大驚小怪的,窯工們都這樣。只要喝幾大碗清水清洗一下肚腸,就好了。”海棠提出要他請田聯龍到家吃喝,正興想了想出門了。
去年,他回家過春節,在煤窯當井下工的好友田聯龍請他們一家去他家吃飯,他才知道自己在建筑工地因個矮受嘲弄不說,一年的收入還不到人家的一半。看著海棠羨慕地望著田家時興的家電,他心里酸酸的、悵悵的。吃喝間,田聯龍說:“聽說煤窯過了年還要招工,要不我跟我們二老板二臉說說,我們一起到煤窯挑煤,有錢大家一起賺,我們兩人也有個照應。”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田聯龍倒也說話算數,一開春,就把他帶到煤窯。他到田家時,田聯龍還在睡覺。被正興叫醒后,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往褲兜里塞了兩瓶一斤裝二鍋頭就出門了。當天,兩人喝得昏天黑地。說的話,比在煤窯大半年還多。讓正興放心的是,田聯龍沒有提起他上山不久就因說錯話被老板打耳光還出錢為煤窯掛紅的事。
傍晚,死者的女人和兩個孩子上正興家來了。母子頭頂孝布,跪倒在正興身前。他們是來請他去吃晚飯的。女人說,按陰陽師的掐算,明天是丈夫出殯的吉日,求兄弟明天來,把孩子的爹送上山。
一如既往,伙食在村中心那個比籃球場大不了多少的曬場操辦。當晚,已經有七八桌人在曬場上吃晚餐了。吃飯的是于家本村的至親、村干部,還有“鄉幫”,也就是村長通知來幫廚的人。飯菜都是擺在青松毛上,當晚的菜主要有豬頭、豬腳、下水、豆腐炒豬血,還有就是蘿卜、白菜。人們早就自發地圍坐在一張張村里置辦的白鐵皮桌前了,嗡嗡聲一片。平常,人們都忙于山地里的活計或外出打工,很少有湊在一起的機會。于是,大家在一起交頭接耳,口呵白氣,說一年山地里的收成,外面世界的精彩、無奈或家長里短。場院彌漫著誘人的菜香、酒香,勸酒聲也隨之響成一片。正興坐在其中,像人們一樣慢慢享用著。忽然,聽到孩子們大叫喊:“月亮老公公出來了,月亮老公公出來了!”他想起當年自己也這么叫過。他一抬頭,看到一輪滿月從村東頭那么亮地升起來了,而人們還在吃喝。
次日吃過中飯,出殯了。于家有個大院,門口,用竹竿和柏枝搭了靈棚,大紅色的棺材就放在下面,燦爛的陽光打在棺材上,棺材更是紅得刺目。棺材前,孝男孝女跪了一地,請來的道士念過經,行過一切禮儀,十幾個壯漢在棺材上鋪上灰氈,用麻繩縛了,一只大紅公雞神色慌張地站在上面。隨著鞭炮聲響起,起棺了。一老者從竹籮里抓出大把米,凌空撒去,肩上負著杠子的正興感到如碎雪落頂。到了村后的老樹坡,一陣鞭炮聲響過,男人們七手八腳把棺材輕輕放下此前挖好的墓穴,又七手八腳揮鍬把土填進去,很快,山上多起一個饅頭樣的土包。埋葬了死者后,一堆柏枝燃燒起來了,柏枝是剛砍下的,用松毛給引燃,白煙升騰,散發著清香,正興、田聯龍和抬棺的男人們先后跨上去,閉著眼睛,讓煙熏火燎,新鮮柏枝生出的煙霧,能把送葬者身上的晦氣除掉。
次日一早,正興和田聯龍從村里出發了。還是正興用單車載著田聯龍。正興感到手腳無力,車就騎得歪歪扭扭。田聯龍笑問:“昨晚干了幾回?”正興一愣,小聲回答:“四回天就亮了。”田聯龍笑罵道:“你他媽像一頭大狼豬。”正興認真地說:“這回上山,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回村。”說著,力氣似乎又回到了身上,他把車踏得飛快。
中午,他們來到縣城運煤車過磅的地方,準備搭車回煤窯。遠遠地,正興就看到二臉也在那里。二臉一臉鐵青地把他們帶到附近一家旅店的一個房間,二臉反手鎖好門,客氣地給兩人泡了茶,發了煙。隨后漫不經心地問他們村的死者的情況:幾歲?長得怎樣?讓兩人莫名其妙,但都一一作答了。正興發現,不知為什么,二臉緊繃的臉松弛下來了。二臉問:“聽你們說來,于家世是不是有些像朱明榮。”
兩人都說于家世被酒淘空了身子,還真有些像朱明榮,個子也不相上下。
二臉長吁了一口氣,連說兩聲“這就好,這就好。”隨后,他低聲對他們說:“我們煤窯出大事了。”他三言兩語告訴他們,那天他們兩人搭乘煤車走了不久,井下就發生透水塌陷事故。聽到響聲,大家都跑出來了,朱明榮手腳慢,跑在最后,被埋在里面了。窯上所有的人不吃不喝一連兩天搶險救援。可運出來的渣石遠沒有涌出來的多,只好上報縣安全局。很快驚動了縣上、地區。地區一位領導趕到煤窯,一通大罵后,責令煤窯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做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原來縣上跟地區簽訂了安全事故責任書,當年的死人數早就超標了。正興一陣后怕,心想,說不定是于家世這個醉死鬼頂替了自己。
二臉哭喪著臉說:“我們這種小煤窯,有多大家底,你們是知道的。要真把朱明榮從那座大山里挖出來,不說要用一年兩載,花個兩百萬說不定也打水漂。朱明榮這個狗日的害人精。”說完,他用手狠揪自己的頭發。
二臉的話簡直讓正興摸不著頭腦。他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翻飛的嘴唇。
還是田聯龍顯得老道,他問:“二老板,我們是煤窯的人,要是能為煤窯做點什么,你就直說。”
正興也趕緊說:“你讓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
二臉點點頭。他從床底拿出一個紙箱,當著兩人的面打開,把里面的東西倒在床上。正興睜大了眼睛:天,是成疊的百元大鈔,紅得似乎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
“這是十萬,是我們弟兄多年積下的老本。”二臉用正興從沒有聽過的低沉的懇切的聲音說:“你們平均分,一人五萬。待煤窯生產正常了,年底我再分別給你們一人二萬。舍財免災嘛。將后你們跟我們哥倆一輩子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完,用刀子一樣的眼神環視著兩人的臉。
正興還蒙在那兒,卻聽田聯龍結結巴巴地說:“老板,你要我們移花接木?”這下,正興總算明白二臉要他們做什么了,他感到頭一下大了,從頭到腳一身冷汗,上下牙開始打顫。
二臉說:“你們放心好了,我會給他家屬一大筆賠償,買最好的棺材,請最好的細樂隊,請最好的風水師選最好的墓地,厚葬那個于家世。”
田聯龍鎮靜下來:“老板,我們干,不過是換一個死人。再說,有人結陰親,還不是把死了的男女折騰來折騰去。”
二臉緊盯著正興:“正興兄弟,你呢?不會袖手旁觀吧?”
正興感到渾身上下一陣戰栗,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但他點點頭。
二臉吐出了一口一里長的氣,一只手放在一個人的肩膀上重重按著:“我沒看錯兩個兄弟。對了,不用我說你們也明白,這事要做得滴水不漏,而且只能天知我知。”
接下來,他們做了全面細致的行動方案,拿主意是二臉和田聯龍。
五
后來正興發現,他們到老樹山去偷于家世尸體的那個夜晚,比他生下來的哪個夜晚都要長,而且不知要長多少倍。那簡直像一個噩夢,以至回想起來,也會讓他心有余悸。
當天,聽二臉的吩咐,正興把單車寄存在過磅房,二臉又建議兩人把錢存在銀行。他們上銀行存錢出來,等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見二臉不知從什么地方開來一輛后車箱封閉著的微型車。二臉請他們到一家很有檔次的飯店吃喝后,天就黑了。在田聯龍的指點下,兩個小時后,車在老樹坡離于家世墳墓三里多的一片直桿桉林里停下來了,那里已經沒有車路。
一下車,盡管置身于自己從小就放牛牧馬、了如指掌的大山,正興還是緊張得渾身繃緊,尿意濃濃,他在樹下掏出自己的家伙,卻一滴也擠不出。一只夜鳥在他們頭頂上怪怪地叫了一聲,正興一抬頭,發現今晚的月亮似乎比前晚他在場院上吃喝時看到的那個更大更亮。
二臉爬上車箱,摸索著從車里拿出一把鐵鍬、兩把鋤頭,一把平口大螺絲刀、一把釘錘和一把補汽車輪胎用的撬桿,一一遞下來,最后,他把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塑料薄膜遞到正興手中。他甚至還從衣袋里掏出兩盒清涼油,往兩人手中各塞了一盒,正興捏著清涼油,卻不知作何用,也不敢多問。三人肩扛手拎著工具,順著牛馬踏出的小徑走向墓地。路上,他那么迫切地指望有人丟了牛到這里尋找發現他們,要不村里有哪只狗到這里游走看到了叫起來,最好是于家世的女人想起男人生前的好來,忍不住跑到墳頭來哭悼,那樣,他們就下不手了。但他想的沒有一樁能如愿。
到了墓地,正興看到,墳頭的倒頭飯和飯上的雞蛋還在,二臉小心地把它們抬到一邊。接著,他又拔起兩根拴著拌腳繩的木樁,小心翼翼地也放在一邊。見兩人還不動手,他重重地咳了一聲。三人都是干活的好手,當正興身上開始流汗時,棺木露出來了。正興渾身豎起了雞皮疙瘩。二臉點點頭,從容不迫地往鼻孔里抹清涼油,正興這才知道清涼油的用場,也趕緊學著做了。二臉趴在地上,先用平口大螺絲刀別開幾顆粗大的棺材釘,接著用撬桿一別,棺材蓋被打開了。正興心跳到了舌根底下。一股濃稠的腐骨氣當頭蓋臉,幾乎沒經過口鼻直接就撲進他的胸腔,讓他差點窒息,他彎腰嘔吐不止。當他看到二臉隨手拿下蓋在死者臉上那張麻紙時,他感到一種下墜時的暈眩,五臟六腑都要跳出來了。二臉和田聯龍卻配合默契,將塑料薄膜抖開,正興這才看出原來是一個長長的塑料袋子。見他不動,二臉踢了他屁股一腳。好半天,三人才將于家世的尸體裝進袋子。正興看到,月輝下裝著尸體的塑料袋子像一根冰柱發著冷光。三人輕輕把尸體抬到一邊,接著合上棺蓋,二臉三下兩下釘上棺材釘,三人揮鋤掄鍬,半小時后,墳頭大致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二臉把倒頭飯放在墳頭,又把木樁釘在原址,扯上絆腳繩,用手捶打了幾下腰眼,圍著墳轉了一圈。隨后,他和田聯龍把尸體扶起來,二臉用一只手示意正興背上。正興大吃一驚,腿腳打顫。二臉哼了一聲,他趕緊走過去。才一彎下腰,他感到一條軟軟的東西一下趴在他背上,像一條冰,又像一條大蛇,他感到魂飛魄散,頭腦一片空白,他忘了自己有腳,像根坑木似地站著。二臉迎面給了他不輕不重的一拳,讓他回到現實。他下意識地用手摟住背上的東西,聽從田聯龍的命令起步。背上的東西不比一根坑木重多少,三里羊腸小道,也不比他從工作面到井口遠,但他走得上氣不接下氣,走得死去活來,就在他以為道路永無盡頭時,二臉說聲到了。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又上了汽車的。車上,他感覺那東西仍趴在他背上。直到縣城明亮的燈光刺疼他的眼睛,他仿佛才從夢中醒來。到一個路口,二臉遞給田聯龍一張紙條,交待他們明天去一個山村采購一車坑木,說完便開車走了。回到他們住宿的旅店,兩人在浴室里沖洗到下半夜,洗衣服,洗身體。正興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但躺在床上卻睡不著,他突然想大醉一場。這時,田聯龍忽然問他想不想下去喝兩口,他一骨碌起床。他們換上干凈衣服走出旅店,剛在一個燒烤攤坐下,望著鴨翅膀、雞屁股,正興忽然感到惡心得想嘔吐,他看到田聯龍也有自己一樣的反應。最后他們只買了兩瓶烈酒,回到旅店各人抓著一瓶,默默地一口口吞咽。
他們押著一大卡車用作坑木的松木、栗木,更多的是直桿桉木回到煤窯時,正興看到,除了原來的井口被用廢舊的坑木封閉、從煤倉另一角的山坡上重開了一個井口外,煤窯幾乎沒有什么改變。但從那天起,他亂了方寸,沒有過失眠記憶的他開始睡不著覺。晚上,打完牌,看到同工棚的人都睡熟,他會不由自主把他藏在床縫里的五萬元存折偷偷取出,在被窩里打著手電屏氣凝神地看上半天,要不就把存折抓在手里,放在被窩里輕輕把玩著,眼睛呆呆地看著蚊帳頂。有時,他感覺到那張紙像一塊薄薄的雞蛋卷一樣讓他滿足,他甚至想到在合適的時候,把它從銀行取出,帶回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熟睡的海棠叫醒,他拉亮燈,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把那些錢一沓沓放在床單上。海棠一定會欣喜若狂、愛死他的,天下有哪個女人不喜歡自己的男人能賺錢?對了,二臉還許諾過年底還要給他兩萬塊錢。但更多的時候,他清醒地知道這是人們說的封口錢,他感到存折像一塊冰,捏在手里,壓在心里,讓他不知所措,睜著眼睛也會惡夢連連,他想把錢送還給二臉,又實在割舍不下,感到它成了身上的一片皮肉了。一天深夜,他忽然聽到田聯龍幾次在床上翻身,后來覺察到他的諸種反常,才知道他也像自己一樣,心事重重。一天下井時,他望著他血絲遍布的眼睛,憔悴不堪的面孔,好似看到了自己。回到煤窯后,他們的眼睛幾乎沒有好好正視過,他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看上去田聯龍也一樣。有幾次,他心血來潮想跟他交談,但話未出口就被自己咽回肚里了。
六
更讓正興奇怪的是,回到煤窯好幾天了,可從沒有人向他提起煤窯發生的事,就像他沒離開過似的。他也沒敢打聽。倒是胡進林忍不住了,這晚出窯后,把他叫到工棚背后的山坡上,一五一十地向他說了他看到的一切。
那天他和田聯龍走后不久,窯工們剛洗了身子吃過飯,準備回工棚,這時又來了一輛大車,煤倉的煤不夠裝,于是人們放下飯碗就下井了。那晚干到黎明,只差幾百公斤車就裝滿,人們都聞到胖大嫂為他們煮的面條的香味了。但他們挑最后幾挑時,坑道里像下起了瓢潑大雨,讓人眼睛都睜不開。轉眼間,坑道里的積水泡到人的屁股,他們把竹箕上的挑繩挽得不到半米,竹箕里的煤才沒有泡在水里,但挑出去,煤還是被澆透了水。一晚上,二臉都在井下監工。其實,下井不久,老劉見水漏得厲害,幾次勸他把窯工撤出井下,但他說不會有事,還對大家說等把大車裝夠,明天放一天的假。他挑最后一挑時,坑道里水已升到了肚臍眼。箱頭們都出井了。他埋頭跟著幾個挑工走著,掌子面只有朱明榮一人正在裝煤。忽然,他聽到從身后傳來“嘩啦”一聲巨響,他和挑工們扔了扁擔就往外沖。電燈閃了幾下,就熄滅了。他們幾個人幾乎是被灌滿坑道的大水沖出井口的。他們出來后,等了好一會還不見朱明榮出來,就知大事不好。后來,大水小了一些,窯工們提著應急燈進去,三里路長的坑道,進去不到三百米,全被煤炭和矸石灌滿了。現場沒有人安排,但所有的窯工都投身搶險救援,大家強撐起勞累過度的身體,一邊用坑木加固坑道,一邊一擔擔往外挑渣石。這樣強撐到天大亮,總算打進去快三十米,但后來從里往外涌出的渣石越來越多,人們趕緊外撤,大水擁著渣石腳跟來了。這下,大家束手無策了。大臉、二臉本來是不想走漏煤窯發生透水事件的,但那晚到煤窯拉煤的那位司機,跟朱明榮多少沾點親,他一聽說朱明榮被埋到井下就開車走了。中午,鄉上、縣上、地區的領導先后趕來了,把大臉罵個狗血淋頭,明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大臉不知從什么地方拉來的三套大功率的水泵開始工作,抽出的黑水匯成一條小河。大家休息了一會,分兩班人又干了一天一夜。最后,一個個再沒有力氣,光著身子在煤倉呼呼大睡。這天晚上,二臉叫人從山下拉回兩只大羯羊,要全體窯工下井搶險,他為大家準備吃喝。半夜,羊肉煮好,窯工們大吃大喝,幾乎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尤其是老劉,更是喝得出門去解手就找不著回來,天大亮,大家才看到他躺在剛從井下清運出來的煤渣上呼呼大睡,一身的煤泥。那天早上,二臉指揮窯工們下井開始又一輪戰斗,沒多久,有人就發現了朱明榮的尸體。人們大呼小叫著,把他從渣石中掏了出來。朱明榮早就沒了人樣,臭氣撲鼻。胖大嫂一邊哭著一邊用熱水為他清洗遺體。胡進林被二臉支使著去為胖大嫂打下手,他看到洗干凈后的朱明榮,活像一只被扒了皮的青蛙。
正興聽得毛骨悚然。胡進林還告訴他,朱明榮的女人長得真漂亮,四十多歲的女人還像個大姑娘。到煤窯后,她連續三天不吃不喝,只是哭,哭得像狼嚎。倒是他的兩個叔伯有主見,跟大臉糾纏了整整兩天,最后大臉賠了朱明榮家屬三十萬,還被縣安檢局罰款五千塊。正興忽然想起二臉說過要厚葬朱明榮,便問胡進林窯上如何為朱明榮辦喪事,用的是什么樣的棺材。胡進林嘆口長氣,說:“沒見到什么棺材。他的尸體是用他自己的被褥包裹了拉走的。聽說安葬費用都包括在那三十萬塊錢里面了。”
二臉說話不算數,讓正興感到心中五味雜陳,渾身發緊。當晚,他放下飯碗早早回到工棚。在朱明榮空空的床前,他跪下連磕了三個響頭,祈求他在九泉之下原諒自己,不要報復自己。睡下后,他的眼前老是閃著一只被剝了皮的大青蛙。他困得不行,卻睡不著。半夜,他揣著打火機,摸到不久前朱明榮用充氣娃娃發泄的地方。這個時節,滿山的白茶花開了,黑夜也能看到隱隱一片白色,白茶花在夜氣中散發出新米一樣的粉香,讓他情緒安定了不少。在一叢白茶花樹中,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被卷成一條的東西,他引燃一堆落葉,把它放在上面。在烈火中,那張人型的塑料殼神奇地變成一個唇紅齒白、玉體橫陳、秀色可餐的女人,差點讓他對她動了邪念,好在很快,她就像他看過的電影《畫皮》中的那個女鬼現了原型,變得猙獰可怖。在塑料制品燒烤時發出的嗆鼻的氣味中,他咳嗽不止。直到它在火中慢慢化為灰燼,他才慢慢下山。
七
自打到煤窯大半年,讓正興覺得最難熬的日子是開新巷的那一個多月。那三十個多個日子,窯工們就像修公路打隧道,整天跟矸石較勁。開初十幾天還好,挖的都是泥土,每天能掘進十米八米。之后,鎬頭尖就天天與矸石硬碰硬了。正興聽參加過縣安檢局培訓的二臉說過,煤層中間的薄巖層叫夾石或夾心矸子。后來使上煤電鉆,進度還是快不起來。二十幾個窯工三班倒,一天只能掘進不到十米。矸石硌腳,人們不敢再光著腳板,都托運煤的司機買來了膠皮拖鞋。井外面煤倉一旁的一個大山洼都快被矸石和土塊填平了。伙食更是糟糕得像喂豬的,窯工們在井下怨聲載道,有兩個挑工甚至卷鋪蓋走人了。
這天,當坑道掘進到近兩百米時,飛速旋轉的電鉆從矸石中帶出了烏黑的煤屑,人們備受鼓舞,連夜又掘進兩米時,工作面就滿眼的煤了。人們歡聲雷動。
天亮沒多久,好長時間沒在煤窯露面的大臉出現了。他打電話叫來一輛大客車,把煤窯上的二十幾個窯工全部拉到縣城,吃自助火鍋慶賀。這回,他們到的是一家新開的飯館。老板是個身材高大的漢子,一臉絡腮胡子。正興一眼就看出,他是個新手,因為他沒問他們的來路就點頭哈腰地把客人迎進店去了。正興發現這是自己有生以來吃過的一頓最為豐盛的伙食,每人三十元標準,七葷八素,雞、鴨、魚、蝦、午餐肉等美食擺滿了一個個大餐盤,任由人們取食。窯工圍著四個火鍋,虎吃海喝。正興一邊大口咀嚼著,一邊看著工友們像工蜂般來回于餐桌與餐盤之間,煤氣灶開到最大,鍋里翻江倒海,人們一頭一臉的大汗。同桌的胡進林又抬來一盤紅白相間、堆得冒尖的豬肉片。正興興奮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肉塊快到喉嚨,但他還是都爭先恐后地把筷子伸向湯菜沸騰的火鍋。肉片每塊差不多都有孩子的手掌大,胡進林挾起一塊就往嘴里填,雖然他的嘴張得夠大了,但與筷子挾著的肉片相比,還是顯得太小了,他吃得又太快,結果給噎住了,脖子后仰,眼睜得如銅鈴,伸手踢腿,正興為他著急,剛要起身為他捶背,但這個勇敢的小伙子,還是終于把那大塊肉咽下,并不假思索地抓起筷,急急向火鍋伸去。有驚無險,鼓舞了大家,吃肉的速度明顯比剛才快了。
大臉、二臉兄弟一桌桌向大家敬酒,都說些大家同舟共濟、有難同擔、有福共享的話,讓窯工們群情鼎沸,喝酒像喝水一般。人們猜拳行令,不大的餐館里,像坐了一百個人一樣喧鬧。大臉向正興敬酒時,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端起一滿碗酒,一仰頭就喝了。正興感動得想叫他一聲“爹”,但一想到上次的教訓,不想再拿自己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他一下冷靜下來了,只大大地干了一口,就坐下來,他看出了大臉多少有些意外,大臉催他:“兄弟,爽快點,干了吧!”他只好站起,將剩下的酒慢慢干了。
他正埋頭吃喝,忽然聽到“啪”的一聲脆響,回頭一望,一個瓷盤四分五裂在地上,是老板砸的。餐館里一時靜了下來。老板一手叉腰大罵道:“你們不是豬托生的,就是餓死鬼托生的。我準備了七八十人的飯菜,快被你們這群餓狗吃完了。”窯工們半張著嘴,訕訕地坐著,不再動筷。老板指著老劉大罵道:“特別是這個大肚漢,我敢說一條牛也怕是吞得下?”這活太傷人了。正興想老劉一定受不了這樣的恥辱,但老劉入定般地坐著,好久沒有刮胡子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就像沒有聽到老板的辱罵。老板的聲音越來越大:“今天,你們一個人不出一百塊,我看你們敢出我這道門?”以前正興也聽到自助餐老板埋怨過他們,但這樣明目張膽地叫罵,他卻是頭一次碰到。他不由把目光投向大臉、二臉。大臉向二臉遞了個眼色,二臉一張胖臉痙攣了一下,叼著煙,慢騰騰地起身,身體搖晃著走到老板身后,老板不及轉身,他一大腳踹在他膝下的部位,老板迎面跪下,掙扎著想起身。二臉哪容他動作,大步上前,又一腳踏在他粗壯的后脖頸上,老板來了個嘴啃泥。二臉這才長長地吸了一支煙,接著,一連十幾腳踏在老板腰上、屁股上、大腿上,最后又在后腦上找補了一大腳才停下。老板趴在地上,叫得就像脖子被捅進尖刀的肥豬。這期間,餐館的三個女工嚇得面如土色,連大氣也不敢出。二臉不慌不忙地從兜里掏出錢包,數了六張百元鈔扔在老板身上,大臉兄弟倆對望一眼,二臉對窯工們低吼一聲:“我們走人!”窯工們垂頭喪氣,一擁而出。剛才二臉的兇殘,讓正興酒意全消,走出門,他禁不住回頭一望,老板還趴在地上。一肚子的美食,他卻感到胸口被堵住般的難受。也就是在這一天,他才斷了二臉許諾過年底還要給他兩萬塊錢的念頭。
八
煤窯又出煤了,正興發現,新開的坑道打進去不久,就迂回到原來的老坑道了。他又回到以前的場景,賣力地干活。但田聯龍卻走了。井下出事后沒多久,正興就發現他開始吐血,有時一天吐三、四次,他也從不背人。但他堅持著下井,擔一擔煤要歇三次,挑著煤走進坑道里,像是一具走尸,飯也吃得很少,一沾酒就嘔吐。正興幾次勸他下山到醫院看看,他直搖頭。后來,連二臉也看不下去了,命令他趕緊下山檢查身體。三天后,有消息傳到煤窯:田聯龍得的是肺癌,活不了多久了。想到生龍活虎的同伴就要離開人世,正興不禁悲從心來。再到井下,正興似乎第一次看到大地深處的烏黑、骯臟、丑陋,甚至猙獰,而掛在支架一旁的一盞盞電燈,昏暗如靈堂上的蠟燭。
他下山輪休時,又帶回家八千多塊錢,同時把田聯龍的行李也捎回村。田聯龍的妻子主動告訴他,田聯龍從縣城醫院轉到上海一家大醫院治療去了。那女人愁眉苦臉地說:“都花了十多萬塊錢啦。再治下去,我家就要賣房子啦。”
當夜,他跟海棠親熱,卻總是感到力不從心,只好浮皮潦草,虎頭蛇尾。倒是海棠體諒他,說他一定是在煤窯上累壞了,只要休息一下就會沒事的。她還高興地告訴他,上次他送錢回家,老父親從縣城買回一頭架子豬,一入秋就用玉米面加膘,等過春節,他們家就有年豬殺了。他們家有好多年都沒有殺過年豬了,能殺年豬,讓正興多少感到些安慰。回到煤窯,窯工們問起田聯龍的事,他照實說了,大家聽了嘆息不已。
窯上生產正常后,又招了一批新工。田聯龍和朱明榮的床上躺下了兩個年輕的民工,但正興還是覺得工棚里空得厲害。他羨慕兩個置身事外的小伙子。更讓他感到不解的是老劉,煤窯出事后,老劉像換了個人,在掌子面,雖然他還是一絲不掛地勞作,但再也不拉起自己的家伙和窯工們比試。他簡直像一臺掘煤機,鐵鎬是他延伸的手臂,他一掄動起來,尖鎬重濁的鑿擊聲就像暴風驟雨,伴以他胸膛發出的粗重喘息。正興好多天都沒有見到他笑過了。他的煙癮好像也一下變大了。每晚出井,他都不會忘記把那只被捏得烏黑的水煙筒帶出來,吃過飯后提到工棚,一夜要起來吸上三回四回,工棚里烏煙瘴氣,嗆得人直咳嗽,但沒有人聲張。他一連幾個月都不理發、刮胡子,整個人看上去像常年游走在公路上的瘋漢。工棚里再也聽不到他連貫的鼾聲和毫無顧忌的響屁。一天他進屋后看到那兩個小伙子在他床上拍打什么,他上去二話不說就一人一個大耳光。兩個小伙子都被他打哭了,委屈地哭訴說他們看到耗子在咬他床上的東西。后來正興隱隱聽到他們向二臉反映要調換工棚,被拒絕了。從此,工棚里像住了四個陌生人。他常到另外的工棚玩牌打發時間。他恨不能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呆在井下,那里雖然苦累危險,但至少還有休息時工友們的說笑。一天夜里很晚了,正心不在焉地和窯工們打撲克的正興,忽然聽到胖大嫂在飯棚里高聲喊他,大家都向他擠眉弄眼。他滿頭霧水,去了才知道竟是老劉喝醉了,胖大嫂要他把他扶回去。他背著散發酒氣、煙氣、渾身上下軟沓沓的他,忽然感到自己像那晚背著于家世的死尸,他兩腿哆嗦得厲害,但他把持著,一步一晃地把他背到工棚。老劉的頭一挨枕頭,就睡過去了。但半夜,正興又聽到煙筒的咕嘟聲。
好在春節來了,按照窯上的規矩,放一個星期的假。他回去的第二天,家住村頭的表姐家請他一家去吃殺豬飯。酥肉、紅燒肉、剁肉、燉魚、鹵雞擺滿了一張又一張飯桌,上百個人圍著吃喝,大家猜拳劃令,歡聲笑語。晚上,村里一戶當年兒子考上公務員的人家請來的電影隊連放三部電影,和村里的大多數人一樣,正興一家也是在此起彼伏的雞叫聲中回家睡覺的。又過了一天,一大早,他就被父親叫醒了,和請來的幾個男人用棕繩勒翻了自家養的大肥豬,四個壯漢用木杠抬到山溪邊。那里,挖著一溜十幾個灶眼,有不少灶上都架著大鍋,鍋里的水被燒開了;山溪邊到處是豬毛,散發著濃烈的腥味。他一看就知村人已在這里殺了不少豬了。等鍋里的水燒開后,表姐夫對著豬的脖頸處就是一刀,鮮紅的豬血激濺而出,濃烈的血氣撲鼻而來,豬的慘叫聲把他的耳朵震麻了。清晨的寒風中,海棠大臉通紅,腰系白底碎花的圍裙,麻利地把里面放著油渣、青蒜、切成大段的辣椒和大量鹽巴等物的大盆湊近豬脖子,兩個豬的血差不多裝滿了一大盆。她是在腌制他愛吃的“血旺子”。這時,好多人家相繼抬著肥豬到這里開殺,豬的慘叫聲把村子都填滿了。村里好多孩子都來這里看熱鬧,有的還不時幫大人一把。村里的狗也都聚在這里,對誰都搖著尾巴。這天,他們一家大小和請來幫工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他脫光上身,一手操一把刀在一大截桉樹墩子上剁骨參,海棠先是推磨做豆腐,接著殺了三只雞,取出雞腸子,洗凈用來塞香腸。他第一次發現,海棠是如此能干的女人,沒有筷子粗的雞腸子被她塞進拌好佐料的碎肉,一串串掛在竹竿上,竟有女兒小杏的手腕粗!太陽偏西時,他和海棠分頭一家家去催促頭天就請過的親朋好友來吃飯。他家屋里、院子里、房前屋后的空地上,都鋪著青青的松毛,上面擺滿了與他們昨天晚上在表姐家吃的幾乎一樣的菜肴。他聽到老父親跟親友們夸口說:“明年我家要殺一頭更大的肥豬,到時你們可要來喲!”大伙都高叫著“好!”在一整天的忙碌后,在吃喝中,他感到他呆了近兩年的煤窯一下子離他慢慢遠了,大臉二臉遠了,老劉遠了,胖大嫂遠了,豬狗不吃的飯菜遠了,暗無天日、忽冷忽熱的坑道遠了,一夜響著鼾聲和屁聲的工棚遠了。晚上睡覺時,他感到骨頭都輕了,心都要化了。當夜,他要了海棠五次,每次都像他吃自助餐一樣投入,而且把他在錄像帶上所看到、在井下所聽到的做愛姿式,都嘗試了一遍又一遍,他上上下下地忙,里里外外地忙,一會像水,一會像風,一會像火,氣喘吁吁而又渾身是勁。讓海棠這個健壯的主婦第二天睡到太陽曬到屁股起床,還眼圈烏青。
他起床后,才忽然想到昨晚請客,竟忘了請田聯龍一家,于是趕緊去了。他不指望田聯龍在,說不定他還在醫院。但田聯龍在家。他抱歉昨晚忘了請他們家,田聯龍倒也一點沒有見怪他,說他是昨天深夜才從青島趕回村的。他想問田聯龍的病情,但見田聯龍沒有一點病態,而是一臉不加掩飾的得意,也就住口了,心里為他的康復高興。回到家,他剛和海棠擺好比頭天晚上還豐盛的飯菜,穿得齊齊整整的田聯龍一家大小就來了,田聯龍手里還拎著兩盒瀘州老窖。兩家人自自然然、親親熱熱地吃喝起來,就像久別的親朋。后來,桌上只剩下他和田聯龍了。田聯龍滿臉通紅,還不斷往自己的杯中倒酒。正興上前阻止,田聯龍怪怪地笑了,用發紅的雙眼緊盯著他,壓低嗓音說:“正興,你他媽真的以為我有病?”
正興張口結舌,酒從端在手中的杯子里抖出,他也沒發覺。
田聯龍一口干了杯中酒,說:“正興,我真他媽佩服你,還敢呆在那是非之地。老子現在在青島打工。算下來工錢沒有在煤窯多,但保命沒問題。不像你,每天要出井后才知道自己還活著。你看看朱明榮的下場,不說尸首埋在下面,連靈魂也永遠見不到天日。你是要錢不要命。”
田聯龍說得前言不搭后語,正興卻有大夢初醒的感覺:田聯龍是用苦肉計離開煤窯的,自己像豬一樣笨,才絲毫也沒察覺到。他羞愧難當,好半天,他才問:“你要走,為什么不跟我說?”
“跟你說?要是大臉、二臉兄弟知道了,我們兩個能走得了?他們是什么好人,你應該清楚。你不怕雞飛蛋打?”田聯龍一口干了杯里的酒:“我們是好朋友,我勸你一句,趕緊離開那個鬼地方。”他加重了語氣:“離開陰魂不散、暗無天日的煤窯,找個有陽光的地方好好過日子!”
田聯龍丟下這句話,揚長而去。當晚,他的心情壞到極點,徹夜未眠,海棠就躺在身邊,他連碰她一下的心思都沒有。他像老劉一樣起床抱著水煙筒抽得云山霧海,海棠不住咳嗽,他不理她。到天亮,他下了決心:今后不要跟自己的身高過不去了。保命要緊,過了年就跟田聯龍走,走得離煤窯越遠越好!
九
正興是被老劉踏醒的,他感到老劉像二臉踏那個火鍋店老板一樣兇狠地踏著自己的屁股,他痛得要命。他睜開眼睛,像閉著眼睛一樣滿世界漆黑。他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
“你小狗日的躺在地上裝死?”老劉惡毒的咒罵讓他一下清醒過來,自己還活著。他艱難地扶著坑木,好半天才站了起來,一站起來,他總算明白自己身處何方了。
老劉打開應急燈,說:“井里還有空氣,要不,我們早就見到閻王爺了,走,我們去看看,還能不能找到生路。”在應急燈光的照射下,一老一少像沒頭的蒼蠅,在一百多米的坑道里竄了無數個來回。讓他們絕望的是,不要說人,就是一只螞蟻,也沒有可以爬出去的地方。最后,兩人回到掌子面默默坐下,為省電,老劉順手關了應急燈。他頓時感到深不見底的黑暗,像水一樣灌進自己的全身,包括血液,肌肉和五臟六腑,一下把自己淹沒了。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渴望交織在一起,讓他渾身發抖。他悔死了,沒有聽田聯龍的話,而是回到煤窯走上了這不歸路。
大年初一那天,妻子和女兒小杏一大早就起來描眉畫目,又穿得光光鮮鮮,興沖沖地纏著他,要他用單車把她們載到縣城里看熱鬧。他心情不好,但不忍掃母女倆的興,吃過飯,一家三口就出發了。縣城人山人海,喜氣洋洋。小杏吃了棉花糖,買了一只小狗熊,一家人吃了涼米線,又到相館排隊照了相,后來,小杏鬧著要到縣城文化廣場跳蹦蹦床。在文化廣場,他碰上了二臉。他也帶著五六歲的兒子到這里跳蹦蹦床。他一點架子也沒有,離老遠就主動跑過來跟正興打招呼。正興要女兒叫二臉叔叔,女兒很聽話,甜甜地一連叫了三聲。二臉一臉是笑,從風衣內袋里掏出一個紅包送給女兒。二臉剛走開,海棠迫不及待地打開紅包,里面竟有五張百元大鈔。她驚喜得像孩子似的一蹦老高。一路上,海棠都夸二臉出手大方,這樣的老板天底下難找。過完年,正興要離開煤窯的信念動搖了。春節一收假,他就回煤窯,甚至還花了兩百塊買了一條煙,偷偷送給二臉。二臉高興地收下他的禮物,還像對兄弟般親熱地拍拍他的肩。
就這樣,正興被田聯龍弄得一直緊繃的神經,一天天放松了,他回到以前的日子。夜晚還是太煎熬,他甚至都想下次輪休回家,到縣城買一個充氣娃娃偷偷帶上山。
出事前,井下的窯工們都收工出去了,老劉看到有兩組支架被壓得東倒西歪,作為箱頭,這是他負責的巷道。他想打兩組支架加固,要不明天一早下井巷頂塌了再處理,會窩工,他就支使正興出去扛來坑木、插條,抱來棵子,同時拿來斧頭。兩人正在乒乒乓乓忙活時,發生了冒頂。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正興聽到一直靠著井壁坐著的老劉動起來,接著老劉說:“我們不能睡過去,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其實,他想睡也睡不著,他冷得縮成一團,最后用煤炭把自己全身捂到脖子。他餓得吃煤炭、吃坑木上的樹皮,吃自己的褲頭,啃自己的手指甲,和老劉一起嚼食煙絲,他口干得用手接自己的尿喝,喝浸透煙味的煙筒水,尋食時,他手腳不聽使,像醉漢一樣不斷撞到井壁上,撞得眼冒金星,東倒西歪。一撞,就把自己的頭腦撞亂了。他想海棠、小杏和父母今后沒有他的日子,會怎么過?眼淚一次又一次汪滿他的眼睛。他聽到老劉也在到處亂摸亂探。后來,他躺下了。他這一躺,就好像躺了個天長地久,反正他把自己記事以來的經歷都回想了十幾遍,不知不覺地還是昏睡過去了。昏睡之中他做了一連串的夢。在夢中,他看到了河流,陽光,綠草,看到了海棠、小杏,似乎大地上的什么人事都看到了,但唯獨沒有看到煤窯,想起沒有夢到煤窯,這讓他奇怪,也讓他遺憾,就繼續做夢。他不著急,他知道自己有的是時間。后來,陣陣水煙筒咕嘟咕嘟的聲音讓他醒來,睜開眼睛,忽然想到:自己永遠在下面了,而海棠和小杏永遠在上面了,上面和下面隔著生死之門。他淚流滿面,心如刀割。后來,他看到有紅紅的火頭在明滅。是老劉在吸煙。但老劉只吸了幾口,就放下了。老劉很遠很遠的聲音傳過來:“你說我們還能活著上去嗎?”
正興想了好一會,點頭又搖頭。
老劉啞啞地笑了:“正興,你知道我們在井下多長時間了?”
正興不作聲,他搖搖頭。黑暗中,老劉似能看到他的動作,說:“都兩夜三天了。現在,外面天亮了。”
老劉這樣鎮靜,是正興沒有想到的。老劉說:“你不要不相信,是我的膝關節告訴我的,它每天天快亮都要痛一次,十幾年了,一天都沒少過,而且總是在同樣的時候。”
正興不想多說一句話。他感受不到饑餓了,但頭暈、心慌、惡心折磨著他,讓他躺在煤炭里就不想動了。接下來長長的一段時間里,老劉也變成啞巴了。就在正興以為他睡過去時,老劉又開口了:“正興,你還醒著吧?”他干咳了一聲。
老劉忽然無頭無腦地說:“我屁股里有屎。老天報應,我是自作自受。正興,是我帶害了你。我對不起你。”聽響動一直躺著的老劉坐起來了。
正興心下一驚。
老劉低聲說:“在我小時候,到煤窯挖煤挑煤的都是些地主富農,要不就是些在村里不三不四的人。那時,聽到一個人在煤窯,沒有哪家的姑娘肯嫁給他。貧下中農沒有一個上煤窯。一次我聽我們大隊的民兵連長說,煤窯比監獄還管用,有的人做了壞事,打死也不坦白,但只要把他送到不見天日的煤窯里連關三天三夜,他就老實了,竹筒倒豆子,把祖宗八代的事都說個一清二楚。那時我不相信,現在信了。”老劉說到這里長嘆一聲,說:“為了錢,我咋把自己也常年關在這黑牢獄中了?我們是不能活著出去了,你聽我把我做的虧心事都對你說出來,好讓我一身輕松地去陰間。”他自嘲地笑出聲來:“他媽的,都到陰間了。”他自顧自說下去了:“我不該要那兩萬塊昧心錢啊。你們下山去給村人送葬那天,井下透水把朱明榮埋了。大家要死要活地干了三天三夜,連朱明榮的一根頭發絲都沒見到。那晚,二臉從山下買了羊到煤窯殺了,煮了一大鍋。我們正在吃喝著,我都有八分醉意了。二臉示意我出去一下。在工棚后,他請我幫他一個大忙。我說要我做什么你就直說。他說,他不想再掏下去了。朱明榮就是像貓有九條命,也活不到現在,他怕死人挖不出來,又埋了去搶救的活人。我聽他說得在理,這樣的事在別的煤窯也發生過,平頭山煤窯有一年為救一個窯工,人沒有救出不說,還又搭進去十二條人命。我就說是不應該再挖了。好好跟家屬說說,多給他們一些錢了事。他說就是家屬同意,縣上的領導也不會放過這事。我問他那還有什么辦法。他說,說出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公安局有個熟人,恰巧那幾天槍斃了一個強奸了人還把人殺了的犯人。那個強奸犯被槍斃后,連家屬也無臉來收尸,他就想用強奸犯的尸體來蒙混過關。他還說事后給我兩萬塊。他一口一個強奸犯,讓我來氣了。說來羞人,我女兒小蘭十五歲那年就被人在玉米地里強奸了,但她沒有認出是誰,我們一家只好吃啞巴虧。我恨強奸犯狠得要命。這事二臉說來也是知道的,一次他要我陪他去拉坑木,我酒喝多了說漏了嘴。再說還有兩萬塊,我能不動心。聽我答應幫他,他說尸體他已經帶回來了。他把我帶到后山離煤窯不到一公里的一片林子里,那個強奸犯的尸體就放在那里,一走近,臭得要命。但我喝了酒,一點也不感到害怕。二臉把用塑料袋裝著的尸體扶起來讓我背著,走不幾步,我感到一頭一臉爬滿了螞蟻。到了窯上,二臉在井口把風,我把尸體背到井里,脫了塑料袋,連燈都不敢開,把一絲不掛的尸體胡亂埋在稀泥里。出井后我才感到頭重腳輕,酒勁這時也上來了。我一頭栽倒在白天從井下挖出的稀泥堆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事情平息后,二臉沒有食言,偷偷送給我兩萬塊。但拿了錢后,我做賊心虛,活得不人不鬼,開始睡不著覺,覺得魂魄都不在身上了。每天下井,都隱隱聽到埋在井下的朱明榮在看著我,在叫我的名字。說出來你不相信,我這一生人啊,當過幾個月民辦老師,為人看過風水,后來到過七八個煤窯,好歹混成了箱頭。活到快五十歲,我就做過這樣一樁見不得人的事,咋就遭到報應?我活該!朱明榮這死鬼,硬要不放過我,拉我來做伴。哦,是不放過我們,拉我們兩個來做伴。這回,稱他的心了,他該高興了。大臉二臉又不知從哪里找死人來代替我們了。只是對不起你,老弟,我讓你受連累了。”老劉拖泥帶水地說著,突然他放聲大哭大叫起來:“老天,我是罪有應得啊,你放過正興,懲罰我一個人好了!”
老劉才開了個頭,正興就知道是什么事了:自己和田聯龍,還有老劉,都成了二臉的幫兇。他們都是一伙,老天不會放過他的。他心里翻江倒海,產生了強烈到不吐不快的沖動。但老劉不容他開口,又說開了,用的是拉家常的口氣,老女人婆婆媽媽的口氣,在他聽來像想睡覺時一只怎么也趕不走的蚊子在頭臉上空盤旋。老劉說他的家,說他的女人一只奶大一只奶小,說他的兒媳人長得好心眼也好就是有輕微的狐臭,說他的女兒被破了身子結婚時是她媽用一個灌了雞血的魚尿泡,讓她夾了冒充黃花閨女蒙混過關的,說他家養的黑母狗叫黑果,有一年一次生下整整八只小狗,清一色的黑崽子,黑得連一根白毛也沒有,說他家蓋了幾次房子,從土墻蓋到磚墻,前年翻新成鋼混的,甚至說到十幾年前他女人好不容易才養大的一窩雞,突然被一場瘟病害死了:“天,病來如山倒,才一夜功夫,四只正在打鳴的公雞說死就死了,五只剛下蛋的母雞拍打了幾下翅膀也一命嗚呼。”老劉說著惋惜地拍著自己的大腿。正興恨自己為什么要長耳朵,讓老劉的湯湯水水、雞零狗碎灌進去。后來,他實在忍無可忍,剛想開口打斷他。老劉好像心知肚明,趕緊停下了,過了好一會才出聲。老劉貼心貼肺地問:“老弟,我是做了虧心事才提心吊膽。我看到你從拉坑木回來后,也整天悶悶不樂。說句不該說的話,難道你女人跟別的男人勾搭上了?老弟,你還醒著嗎?不,你還活著嗎?”聽聲音,老劉又快哭出來了。
“沒有,她沒有!她是個天下最好的女人!”正興激動得一下抖掉蓋在身上的煤炭,坐直,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右手,指著老劉大聲叫起來:“要你的女人才拈花惹草!”他等著老劉的反應。但老劉卻無聲無息,好像他的喊叫聲一出口就立刻被黑暗消化了。這讓他徹底平靜下來了。接著,他像講別人的故事似的,把那晚他們盜尸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講得有頭有尾,講得有板有眼,講得繪聲繪色,講得痛快淋漓。像剛下井時他發現自己是天生的好窯工,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不但能干,也有天生的好口才。講著講著,他感到渾身輕松,無限陶醉,傷心與絕望像從來就沒有占據過他心頭。他還要講接下來他過的是怎樣半死不活、擔驚受怕的日子,還要講他在工地上受到的恥辱,講海棠的好,講春節他家過得如何排場,講他沒有聽從田聯龍的話才來煤窯送死,講五萬塊的存折將變成一張廢紙了。總之,他想講的一天一夜也講不完,卻聽到老劉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鼾聲。他摸到應急燈打開,看到老劉像他一樣躺在煤炭下面,眼角布滿淚痕,兩片嘴唇干裂成松樹皮,長長的頭發包住了他的兩邊臉,使他像吃了一肚子奶水的嬰兒一樣安詳。他一下掃興得不行,把已經比一只螢火蟲亮不了多少的應急燈丟了。他躺下,伸出手,大把抓了煤炭往自己身上覆蓋。忙亂中,他恍惚中看到,海棠把洗得干干凈凈,又曬了一天的被子鋪展開來,陽光的氣息撲鼻而來,他感到自己像煤炭在燃燒,他眼窩里頓時沁出了幸福的淚水,像生下來就沒有睡過似的,他渴望自己一下睡過去。但這時,他隱隱看到坑道那頭有豆大的光點由遠而近,他想叫喊,發現自己的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