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迷迷盹盹的,洋油燈就被接連不斷的鞭炮聲炸醒了。睜眼一看,窗戶紙才透點亮,冷風颼颼的,寒氣逼人。洋油燈把頭往被窩里縮了縮,被窩里熱乎乎的。放在平時,洋油燈無論如何也舍不得離開熱被窩。今天不同了。今天是大年初一,過年了。起床!洋油燈剛把頭往外伸了伸,砰的一聲,窗戶底下炮仗炸了,父親正在放開門炮,嚇得洋油燈把頭又縮了回去。
焐了會被窩,洋油燈終于下定了起床的決心。先伸出手來摸棉襖,摸到了一件冰冷堅硬的紙包。紙包里是大糕。昨晚睡覺前母親就吩咐了,明天起床之前,先吃一片大糕,圖個吉利,今年就步步高升了。
大糕就是阜寧大糕。洋油燈從記事起就吃阜寧大糕了。阜寧大糕是當地特產,據說歷史很悠久,可追溯到清朝,當年乾隆皇帝老兒下江南時,地方鹽商向乾隆進貢了阜寧大糕。乾隆皇帝捏了一片雪白細嫩的阜寧大糕,嘗了嘗,味道不錯,遂賜名阜寧大糕為玉帶糕。阜寧大糕從此名揚四方了。阜寧大糕因了皇帝的寵幸而有了身份,不是想吃就吃的,即使阜寧當地人,平時也吃不到。商店里也買不到。只有到了過年,供銷社才有賣的,也是憑票供應,是供給城里人的。鄉下人只有到過年了,生產隊按人口發大糕,一口人,半條大糕。洋油燈一家八口人,過年發了四條。洋油燈總也想不通,為什么非要等到過年了才能吃上阜寧大糕?平時天天喝稀飯吃咸菜,肚子餓得咕咕叫,卻吃不到大糕。過年了,魚呀肉呀都吃飽了,誰還去啃那磚頭塊似的大糕呢?
洋油燈閉著眼撕開紙包,抓了一塊大糕,塞進嘴里啃了一口,涼涼的,甜甜的,喉嚨干澀,勉強咽了下去。
窗外又炸起了鞭炮聲。
洋油燈用腳蹬了蹬二球廝。二球廝在床的那頭,睡得跟豬似的,呼嚕呼嚕地流著涎水。洋油燈用力蹬了一腳。二球廝嗯了一聲,醒了。洋油燈以為要挨他罵呢。沒有。二球廝二沒說話,先從枕頭邊的紙包里捏塊大糕,鼓著腮幫嚼了,然后坐起來披上棉襖,棉襖冷得像冰塊,先焐上一會。
洋油燈也坐起來了,披著棉襖和二球廝面對面。洋油燈剛想和二球廝說話,二球廝翻了一下茨菰眼,洋油燈想起了什么,不說了。
這兒過年的風俗與別處不同。大年三十夜是不能滅燈的,早上不能倒夜壺,早晨起床前要先吃大糕,起床后先別忙洗漱,也不能說話,等吃了湯圓后,才能開口說話,話自然要說得吉利。多少年的習俗了,小孩子都懂。
洋油燈一咬牙,用一分鐘工夫,迅速將四肢伸進了棉襖棉褲里,又從棉鞋里摳出襪子,襪子已爛了幾個洞,襪底早板實了。洋油燈把襪子扔進床肚,索性光著腳,插進棉鞋里。
洋油燈出了門,到屋后撒了一泡尿,騰起一股熱氣。洋油燈向大莊放眼一望,白茫茫的一片,霧很大,草上結著霜,房上結著冰。晨霧中不時地響起鞭炮聲,驚天動地的?;氐轿堇铮赣H端了碗湯圓放在桌上,用眼神示意洋油燈吃飯。二球廝已經吃上了,眼角掛著眼屎,搛著湯圓在糖盤里滾來滾去。洋油燈擦擦眼角,也端起了碗,邊吃邊看門上昨天才貼的洋溢著春節喜氣和革命氣息的新對聯:
紅日照全球
革命定乾坤
洋油燈吃飽了,在碗里留了幾個湯圓,推開了碗,朝母親一笑,說:姆媽,帶您把頭磕起來。母親笑了,說:發財,發財!
這也是風俗。過年見了長輩,要說磕頭,見同輩或晚輩,才說拜年。
二球廝也吃好了,朝洋油燈使了個眼色,洋油燈就跑進里屋去叫紅太陽。紅太陽賴在熱被窩里不肯起床,被洋油燈搖來晃去的。洋油燈又塞了一片冰冷的大糕在紅太陽的嘴里,紅太陽醒了。
紅太陽穿了個嶄新的花棉襖,漂漂亮亮出來了,端起碗吃湯圓。正吃著,大叫雞帶著七八個小孩過來了。
大媽,帶您把頭磕起來呀!
大姑,帶您把頭磕起來呀!
……
母親喜滋滋地說:發財,都發財!
孩子們只是嘴上說說,并沒有人真的跪下去磕頭,意思到了就行,圖的是吉慶和熱鬧。母親給每個孩子發了一塊大糕。孩子們大過年來磕頭,不作興空手的,大人要給孩子們年禮。今天每個孩子的口袋都很大,把口袋撐得大大的,讓母親放大糕。大叫雞還背了個書包。
母親從鍋里舀了幾個湯圓,倒進紅太陽的碗里。紅太陽說,姆媽,我吃飽了。紅太陽就推了碗。
大叫雞對二球廝說,二哥,我們上大莊好不好?
二球廝說,你們先走吧,我還要拉屎呢。二球廝朝洋油燈使個眼色,洋油燈就明白了。
二球廝是哥哥,十二歲了,洋油燈和紅太陽都聽他的。
大叫雞他們前腳剛走,二球廝就帶著洋油燈和紅太陽向小莊走去。二球廝說,大叫雞他們人太多了,人家肯定給得少。我們和他們分開走,保證比他們拿得多。
紅太陽說,我看大叫雞還背了個書包呢。
他就是背個麻袋去,也要人家給呀。二球廝白了紅太陽一眼,紅太陽不吱聲了。
晨霧淡了,太陽還沒出來。前天下了雨,泥路上結了冰,很滑。屋檐上掛著透亮的冰棍。洋油燈伸出紅紅的小手,敲下一截冰棍,放在嘴里化冰水。寒風從兄妹三人的脖子袖口往里灌,像刀刮在脖子上,涼到了心。鼻孔和嘴里冒出的熱氣,眨眼就散了。
路上遇見大人,二球廝都會很禮貌地說,給你磕頭,或給你拜年了。洋油燈和紅太陽也跟著一起說。
紅太陽走得慢,洋油燈就急了,說你走快點嘛,上午就這么點時間,過了上午誰還給你年禮呀。二球廝也說,快點,等會路上化凍了,就不好走了。
先到了二媽家。二爺二媽在堂屋里慢騰騰地吃湯圓呢。兄妹三個進了屋,倚在門上站著。二球廝說,二爺二媽,給你們磕頭呀。二媽說,你們發財呀。二爺指指凳子,說坐下剝花生吃吧。兄妹三人站著沒動。二爺就給每人口袋里抓了一把花生。
二媽從里屋出來,用報紙分了三個包,先給二球廝一個,二球廝嘴上說二媽,不要吶,手已撐開了口袋。洋油燈也學著謙讓了一下。二媽給紅太陽的包稍大點,二媽說,你是老疙瘩,給個大的。紅太陽隔著報紙用手捏了捏,挺大。紅太陽心里一喜,臉上有些得意,乖巧地說,謝謝二媽。
兄妹三人又站了兩分鐘,就出來了。洋油燈說,紅太陽,打開看看,你那包比我們大。二媽太偏心。
紅太陽剛要打開,二球廝說趕快走吧,回家慢慢看。
走到大姨家的路口,二球廝停了下來。洋油燈推了二球廝一把,說,不去她家。洋油燈的口氣不容置疑。紅太陽說,大姨和姆媽吵過架呢,她家一只大花雞不見了,懷疑在我們家呢。二球廝想了想說,不,還是去,給不給年禮都去,大過年的,我們應該去給大姨磕頭。洋油燈站著沒動,說姆媽知道了會罵你的。二球廝看了一眼洋油燈,對紅太陽說,我們去。
二球廝走在前面,紅太陽隱隱藏藏的尾在后面。
大姨家有條大花狗,被一根帶子拴在雞圈旁。大花狗看見二球廝兄妹倆走過來,仰頭叫了起來。兄妹倆不敢走了。大姨聽到狗叫,從屋里出來,愣了一下。二球廝趕緊說,大姨,給您磕頭啊。大姨才有點笑容,說不客氣,新年發財。
進了屋,兄妹倆站在門檻上。大姨進了里間,一會出來了,給二球廝一包花生,給紅太陽一包糖果。
紅太陽不敢接,怕回家被母親罵。二球廝也遲疑了一下,接了。紅太陽跟著也接了。二球廝并沒有馬上走,問大姨,你家的大花雞找到了嗎?大姨說找到了,大花雞鉆到狗窩里下蛋了,一整天沒出來,在抱窩呢。我到處找也找不到,不想它鉆狗窩了。大姨忽然放低了聲音,說是你媽讓你們來的嗎?紅太陽剛想搖頭,二球廝插了進來,說,嗯哪。大姨臉上有了喜色,進屋里又拿出一條用粉紅紙包裝的阜寧大糕來。大姨打開紙包裝,掰出一大塊給二球廝,又掰出更大一塊給紅太陽,說,大姨上次錯怪你媽了,跟你媽說一聲,是大姨錯了。
二球廝和紅太陽從大姨家出來,走到路口時,洋油燈正站在路邊上蹦下跳呢。洋油燈看見他們來了,嘟噥道,怎么這么久?腳都凍麻了。紅太陽從口袋里拿出大糕來一揚,說大姨給我這么大呢。洋油燈賭著氣說,我才不稀罕呢,回家看姆媽不罵你們的。洋油燈嘴上說不稀罕,心里卻虧得慌。
兄妹三人挨家挨戶地走,小莊一家也沒拉下。鄉下過年就是這樣,最熱鬧的是孩子們。孩子們一趟一趟串來串去的,說點好話,討份年禮,村里才熱鬧,大人們也才熱鬧。
兄妹三人進入大莊時,太陽才露出紅紅的臉。西北風歇了,寒氣退了些,天氣稍暖和了一點。跑了一陣,兄妹三人身上熱了,就不冷了。
一路都是粉身碎骨的鞭炮紙。
剛進大莊就遇上了大叫雞他們。大叫雞他們把大莊已經掃蕩了一遍。二球廝瞄了大叫雞身上的書包,最多不超過十塊,硬邦邦的大糕像要戳破書包似的。紅太陽數了數自己的口袋,說我有十三塊呢。
大叫雞對二球廝說,二哥,下午摜小巴子玩好不好?二球廝知道大叫雞是想贏大糕,說,玩就玩,怕你呀?下午都把大糕帶上,輸了不準哭。
大叫雞他們走過去了,二球廝拍拍自己的口袋對洋油燈說,聽我的沒錯吧?我就知道,和尚多了沒水喝。洋油燈和紅太陽點頭說是。
大莊西頭的第一家是五奶家。五奶是五保戶,一個人住在偏廈里,沒兒沒女。五奶手里抓根拐杖,孤零零地坐在門口曬太陽,滿頭白發像雪球一樣在太陽底下閃著光澤。歡天喜地的鞭炮聲中,她似乎在耐心地固守一份清靜。
別去五奶家了。二球廝說,五奶只分了半條大糕,給她自己留著吃吧。紅太陽說,嗯哪。洋油燈說,我們家家都去磕頭拜年了,唯獨不給五奶磕頭?大叫雞他們肯定也沒去五奶家,五奶多可憐。我們去給五奶磕個頭就走吧。二球廝說,大過年的,去磕頭了,五奶能不給年禮嗎?至少也要給塊水果糖吧?到時拉拉扯扯沒個完,耽誤時間。洋油燈說,我們磕了頭就跑嘛。
兄妹三人到了五奶的門口。五奶的眼神不太好,看了半天還不知道是誰,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從小凳上站起來。二球廝跑過去扶住五奶。洋油燈說五奶,我們來給您磕頭了,祝您身體健康,福如東海。五奶滿頭白發晃了晃,伸過頭來問,你們是哪家的孩子呀?二球廝說,我們是四隊榮中家的。五奶囁嚅著嘴,榮中家的?哦,曉得,曉得,來,坐下來吃瓜子。五奶轉身要進黑洞洞的里屋拿年禮,紅太陽一叉腿張開四肢攔在五奶的面前。紅太陽說,五奶您別拿東西,我們來玩玩的。洋油燈也過來拉住五奶,說,五奶,您別累著,坐著別動了。
五奶只好坐了下來,說,你爸你媽好啊?二球廝說,好著呢。五奶點點頭。二球廝朝洋油燈使了個眼色,意思要走。洋油燈沒動,仍和五奶聊著。
五奶的手顫悠悠的,掀起圍裙,掀起襟褂,又掀起厚棉襖,從里面的襯衣口袋里抖抖擻擻地掏出一個手絹來。五奶打開手絹,從里面拿出三張一角錢來。五奶說,來,五奶給你們壓歲錢。二球廝用手壓住五奶的手說,五奶,您留著用吧,我們不要。五奶說,不作興的,來了哪能空手呢?大過年的你們能想著五奶,比大人還懂事,我高興啊。五奶一高興就嗚嗚哭了,渾濁的淚順著滿是黑斑的臉淌下來。五奶說,五奶老了,沒用了,沒人看得起了,你們真乖,是榮中讓你們來的吧?兄妹三人都嗯哪了一聲。
洋油燈往五奶桌子上看了一眼。桌子上放著一只匾,匾里有瓜子,不多,還沒動過。一只水壺冷冷地站在桌上,水壺旁幾只碗摞在一起。地上掃得很干凈,沒有瓜子皮。
洋油燈的眼睛忽然濕了,說,二哥,小妹,都過來,我們跪下給五奶磕個頭。
五奶還沒反應過來,兄妹三人齊刷刷跑到五奶面前,恭恭敬敬地給五奶磕了一個頭。五奶的嘴唇顫抖得厲害,哭出了聲,說奶奶受不起呀。五奶又要將毛票子塞給紅太陽,兄妹三人全跑了。
五奶拄著拐杖,追了兩步,停了。兄妹三人跑遠了,五奶仍站在后面望。五奶的白發在寒風中,舞起一片雪花。
洋油燈郁郁地說,這么大的莊子,這么多人,怎么沒人來給五奶磕頭呢?二球廝說,人老了都這樣吧。紅太陽說,老師說的,要尊老愛幼,等開學了,我帶同學來幫五奶做事情。
太陽升了起來,天氣暖洋洋的,路上的冰開始化了,爛泥沾在了棉鞋上,又甩到了棉褲上。二球廝摸摸自己的口袋,又捏了捏洋油燈的口袋,說你沒我多。洋油燈說,你吹牛,我肯定比你多,要不咱倆比比。二球廝說回家比,現在抓緊去磕頭。二球廝又捏了捏紅太陽的口袋,說她才多呢,你看。二球廝壓住紅太陽的口袋讓洋油燈看,紅太陽捂住口袋往后退,說我沒你們多,我才一點點。洋油燈說,誰多誰少,回家比比就知道了。
紅太陽!紅太陽找了個樹枝,正在剔棉鞋上的爛泥呢,聽到有人叫自己。一抬頭,是小雪花。小雪花和紅太陽是同學,一個班的。紅太陽說小雪花,過年了,你咋還穿那破棉襖呢,你看這兒,棉花都出來了。小雪花用手把棉花往里面按了按,得意地說,我媽說了,今年沒錢,明年給我買花棉襖。洋油燈皺了皺眉頭,插上話來,說明年?明年你媽就有錢了?除非明年你爸不當反革命了。小雪花忽然不說話了,雙眼一紅,淚就順著凍得紅紫的面頰往下流。紅太陽一看小雪花哭了,沖洋油燈嚷了起來,說你看你那個死相,小雪花怎么惹你了?洋油燈說你才死相呢,我罵的是反革命,關你什么事?你要是護著她,你也是壞人。二球廝制止弟弟妹妹,說大過年的,別咒死咒活的,不吉利。紅太陽看小雪花還在掉眼淚,摟過小雪花,從口袋里拿了塊大糕塞進小雪花紅通通的小手里。小雪花用袖子抹了淚,抽了幾口冷氣,不哭了。二球廝責怪洋油燈,以后少廢話嘮叨的,人家小雪花爸爸怎么反革命了?不就說錯一句話嗎?紅太陽也附和道,是啊,不就說錯一句話嗎?害得小雪花連新棉襖都穿不上。
小雪花聽到這里,又嗚咽開了,不知是為自己委屈,還是為她爸爸委屈。正如二球廝所說的,小雪花的爸爸就是說錯了一句話。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小雪花爸爸在生產隊的地里栽山芋秧,栽了一下午,栽到最后了,小雪花爸爸的手里只剩最后一棵山芋秧了,小雪花爸爸輕松地吐了一口氣,然后將一棵山芋秧摁進了山芋行里,摁得很深。小雪花爸爸突發奇想地說,我保證這棵山芋秧萬壽無疆!小雪花爸爸是活學活用了流行標語“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中的詞了。因為天天喊口號,背語錄,這個詞常掛在嘴邊,小雪花爸爸一不小心就引用到山芋秧上了。然而,“萬壽無疆”這個詞已被賦予了政治色彩,與偉大領袖毛主席始終是緊密相聯的,是不能隨便引用的。小雪花爸爸的話被一起干活的社員們聽見了,誰也沒有笑,誰也不敢笑,都齊齊地盯著小雪花爸爸,仿佛小雪花爸爸說了一句驚天動地的豪言壯語。小雪花爸爸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頓時臉色煞白,像犯了大罪。他是犯罪了,他在污蔑偉大領袖,證據確鑿,不容抵賴。幾個社員不謀而合地揪住了小雪花爸爸,反剪著他的雙手,押到了大隊部。
小雪花爸爸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面前掛著個厚紙牌,名字上打了個紅紅的大叉子,現行反革命罪從此釘在了他的身上。大隊召開群眾大會時,小雪花爸爸低著頭,掛著牌子,戴著高帽,站在主席臺上。臺下黑壓壓的群眾舉起拳頭,高呼口號批斗他。后來小雪花爸爸被關進了牛棚,一家人全靠小雪花媽媽掙點工分。小雪花媽媽在村里抬不起頭來了,掙點工分不容易,隊里的重活臟活她都干了,掙的工分還是最少。
紅太陽央求二球廝說,你看小雪花口袋里癟癟的,帶上小雪花一起去磕頭吧。二球廝還沒表態,洋油燈率先反對了,帶小雪花干嘛?她自己不會去磕頭???紅太陽不理洋油燈,對二球廝說,二哥,帶上小雪花吧,生產隊過年分大糕時,也沒分給小雪花家,小雪花是吧?小雪花點點頭,說我們家沒有大糕。洋油燈沖著紅太陽瞪眼睛,說,要帶你帶,二哥,我們走!二球廝為難了。紅太陽一跺腳,一拉小雪花,說,我們也走!紅太陽拽著小雪花走了。二球廝在后面喊,早點回家,我們比比誰的大糕多!
太陽到了頭頂,要到中午了,兄弟倆轉到了大莊東頭。大莊最東頭是小雪花家。兄弟倆沒去磕頭。洋油燈說她家沒大糕,去干嘛?二球廝并不是想要大糕,只想去磕個頭就走的,一想到小雪花爸爸是反革命分子,去了怕不好,再說洋油燈也不肯去,肚子又有點餓了,干脆回家吧。
兄弟倆踩著一路爛泥回到了家。母親飯做好了,肉燒茨菰,干豆角燒大肉團,香噴噴的。二球廝口水馬上流下來了,拿起筷子要吃。母親說,咦,你妹妹呢?怎么沒和你一塊回來?二球廝也咦了一聲,說紅太陽還沒回來?洋油燈說,她和小雪花去玩了。
一家人吃飯了。吃了一會,紅太陽回來了,棉鞋上都是泥,棉褲腿上濕漉漉的。母親說小姑奶奶,你腿上怎么濕了?紅太陽提了提褲腿,說掉冰窟窿里了。什么?母親一驚說,說多少次了,小孩子不能去河邊,你還是往哪兒跑?若在平時,紅太陽準要挨揍了。紅太陽說,我剛才去后面河崖洗手,結果大糕全滑進了冰窟窿里,我用手去撈,腳就滑進了水里。???二球廝一驚,說你的大糕都沒啦?洋油燈說,白要了一個上午。二球廝也說,她要的比我們還多呢。洋油燈搗搗二球廝,又使了個眼色,兩人就跑出去了。
母親說,小孩子不作興說謊的,你說你的腿掉進冰窟窿了,棉褲腿濕了,棉鞋咋沒濕呢?紅太陽一下紅了臉,嘴上仍是狡辯,姆媽,大糕真的掉進水里了,不信你問小雪花,小雪花當時就站在河崖上。母親看了一眼紅太陽,說我不用問,我知道,是小雪花捧水故意將你的棉褲腿澆濕了的。紅太陽急了,忙說不是的不是的,姆媽,大糕真的全掉進冰窟窿了,棉褲濕了和小雪花無關,小雪花是反革命的孩子,她敢欺負我這個貧下中農的孩子嗎?母親說,大糕沒了不要緊,媽不怪你??赡悴辉撊鲋e,況且天這么冷,你將自己的棉褲弄濕了,凍壞了沒有?趕緊脫了棉褲,放火盆上烤干吧。
二球廝和洋油燈從家里出來后,商量來商量去,要把大糕撈上來,只有找大叫雞。大叫雞他爸是打魚的,他家有一個綁在長竹竿上的尼龍網兜,拿來打撈大糕再好不過了。大叫雞一聽說大糕掉在河里了,馬上來了興致,扛著網兜就往河崖跑。河里結了厚厚的冰,靠河崖的地方被大人砸開一個洞,挑水淘米用。大叫雞一邊把網兜伸進冰窟窿攪動,一邊說,我們說好了,撈上來的大糕三人平分。二球廝說,行。大叫雞撈了半天,一塊大糕也沒撈上來。二球廝說讓我來。二球廝也在冰窟窿里撈了一氣,撈上來的都是水草。洋油燈又撈了一陣,把水都攪混了,也沒撈出一片大糕來。奇怪,難道讓魚吃了?大叫雞又接著撈,說肯定是滑到深地方去了,便把竹竿往深水里伸。
三個人撈了小半天,把摜小巴子的事都耽誤了??刹还茉趺创驌?,連一粒大糕屑子都沒撈上來。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