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時從枕頭的縫隙處瞄一眼,電視新聞畫面上一片混亂,感覺是一排排警察在對付周圍想打、砸、搶的男女老少。到美國有幾個年頭了,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坐山觀虎斗”的樂趣。播音員說:“占領華爾街的運動很快就推進到了紐約、芝加哥等地,即將席卷到西海岸……”我聽見自己哈哈大笑,笑得有些恐怖;畢竟,這時候我正在和老公伊恩打算睡午覺。伊恩雖然已過了小混混的年齡,但依然性趣盎然,我呢,結婚來美國后發展出了兩個愛好,做愛和睡午覺。正爽著呢,電話響了——
“誰???”
“是我啊,海倫,你在做什么?”電話那頭是蜜雪兒毛毛雨一樣的聲音。
“炒飯呢,有事?”
“太過分了,大白天也炒啊?”
“這種事還用得著分白天黑夜么?有什么趕緊說?!?/p>
“哦,提醒你明天星期一別忘了上學?!?/p>
怕伊恩聽明白,我用中文耳語道:“是不是咱姐們也去玩一下華爾街?哦,不對,是占領一下我們熱愛的海西百貨店,哈哈,明天我保證走在第一排?!?/p>
電話里的毛毛雨變成了尖利的大笑,不用問,但凡是自我“流放”到這來的小媳婦都跟我有同樣的感受,都盼著有一天能在這塊地頭上盡情地放縱一把。
放下電話,繼續作戰。也不知為什么,平時對這種事提不起興致的我,今天的興奮度猛然提升到了海C的高度,幾乎是塔維斯海豚音的極限,這豈止是在炒飯啊,簡直就是火氣沖天的油爆雞丁。只聽身下“被壓迫”的男人氣喘吁吁地說:“我發現,你躺著和站著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女人?!蔽艺f,那是,從20歲起我就得了精神分裂癥了。他嘻嘻一笑:“非常好,我喜歡你的精神分裂癥?!币环垓v下來,我和伊恩看著鏡子里一絲不掛的自己然后說,我們來拍DVD吧。伊恩光著屁股跳下床去把燈擰得大亮,然后學女人扭著腰去裝攝影機。我一看也樂了,跳下床來去放上老崔的“花房姑娘”。哦,崔健真是上世紀的老人家了,他的情歌憤青多于纏綿,嚴肅得跟墓志銘似的。我沒他那么嚴肅,邊樂邊精赤條條的忙來忙去,雷厲風行如同要拍色情大片;靈機一動,我把新聞上的鏡頭也掃了幾個進去,喲,好家伙,有一小伙,把漫畫和標語貼在臟兮兮的牛仔褲上,還撅著屁股扭起了杰克遜的太空舞;記得好像有個捷克作家說過,“我越想做愛就越想革命,這兩者都是推動人類進化的元素?!迸叮趺茨懿挥魫災兀液屠瞎〉哪菞l街都是些循規蹈矩的中產階級,就連花草都長得大同小異,街坊鄰居除了彬彬有禮還是彬彬有禮,而我卻無法安于他們那種謹小慎微、四平八穩的生活方式,有點溫度的就是屋子里的一張床,盡管那是幾尺大的乾坤,但好歹也是生命的緊急出口啊。
美國的成人學校可謂是典型的小世界,稱得上是人種博物館,來自全世界的流浪者都在這里歡聚一堂。對許多新移民來說,花不了幾個錢,80歲的老頭、老太太只要想學英語都可以到這來混日子。
第二天一下課艾麗卡和蜜雪兒就跟了過來:“老實交代,白天炒飯和晚上炒飯有什么區別?小樣兒,是不是白天黑夜都在練九九陰陽功?”嘿,熱情的問候里包藏著小女人說不情道不明的心思,習慣了,這是華人小世界里的人之常情。一般來說,敢跑到新大陸來冒險的女人可愛又可怕,一方面想入非非自視甚高,一方面又岌岌可危。盡管如此糾結,同裔同族,還是很容易產生遇合感。我慢吞吞地嚼著口香糖冒了一句:“不就跟嚼口香糖差不多么,是個人都會?!卑惪鋸埖嘏e著雙手一聲哀嘆:“說的也是,女人不就是分兩種么,妓女和淑女,仔細一想,其實都是口香糖;哎,等我有了錢,我一定要在美國搞一次炒飯全能競賽,不,不不,是口香糖全能比賽,你們估計這兩種女人,哪一種是全能冠軍?”
蜜雪兒白了她一眼:“得,又是等我有了錢……袋中無錢,心頭多恨,你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么?是我老鄉張愛玲女士說的?!泵垩﹥航洺O矚g賣弄她的文學修養,以此顯得與眾不同。
“等我有了錢”是艾麗卡的口頭禪,這丫的口頭禪既包含著希望也包含著刻骨的敵意。她今年35歲,在沒出國之前,在北京也算是個白領。她在一家股份制銀行上班,興許是天天幫人數錢,激發了她改變命運的荷爾蒙。天知道誰比誰傻,她從各個角度勸服自己,東方不亮西方亮,挑戰自己的成敗利弊,事先怎能算盡。和我一樣,她嫁的也是鬼佬,不過她的鬼佬一跟她度完蜜月就立馬宣布跟她玩AA制,艾麗卡傻眼了,可這是人家美利堅的傳統;吃飯要緊,所以她早晨上課,下晚只得去餐館當下里巴人。另外,她來美國還有一目的,她有一個十六歲的男孩,沒有錢留洋,只好找個洋鬼子給孩子當爹。有一次她哭喪著臉說:鬼佬不但從沒給過她一分錢,還把她的孩子當長工使,在家不是擦地板就是洗馬桶,反正每天都想著法地給他找事做??蓱z,本想不花成本買一張長期綠卡,到頭來卻成了沒有回報的投資者。她當初看上鬼佬也就沖著他條件好。他年齡有四十多歲,金融危機之前,還是個拿高薪的高管,眼下是在家上班的股票經紀人。鬼佬有一嫁出去的女兒,大房子里就差一個漂亮的女主人??砂惪ǖ搅四遣胖溃畠好總€周末都要帶著兩歲的兒子和丈夫回來,鬼佬翹著個屁股鞍前馬后的侍候著,一副李蓮英聽候老佛爺當差的模樣。平時節儉得一分掰兩分用的鬼佬只要他女兒吭一聲,從天上飛的地下跑的不在話下。但艾麗卡在美國過的第一個生日,鬼佬送她的只有一把從超市買來的花和一張二元錢的賀卡。與之相比,他女兒過生日鬼佬送的可是全家的世界環游票!世界環游,艾麗卡出國前做的就是這樣豪華的夢,當然,艾麗卡在鬼佬面前依舊拿自己當大家閨秀,她的打擊報復頂多就是睡沙發。鬼佬呢,紳士派頭十足,一看苗頭不對也會靠過來說:“我真的很愛你??!”艾麗卡一聽他說“我愛你”三個字就火往頭頂冒,這倒是真的,洋人嘴里的“我愛你”就跟眨眼一樣頻繁。很多次,艾麗卡都想吼回去,但憤怒一滑到舌尖上就縮回去了,為了正在上學的兒子和沒有到手的綠卡她還是捂著嘴忍住了。我曾問過艾麗卡對他有沒有過一點真愛情,她說:“假裝有唄?!蔽也粣u下問:“什么叫假裝有?”艾麗卡癡癡笑著,她把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說:“只要把什么都當炒飯,那就什么都能嚼出口香糖的味道了。”
也是,艾麗卡給我的印象總是目光如炬,看得出,“拼死吃河豚”的激情依舊在她心里燃燒著。一個墨西哥風格的嬉皮男孩靠過來和她套近乎,狂侃你很漂亮你的身材很性感之類的,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撲哧一笑,他的穿戴真是萬紫千紅哦,那色彩特扎眼,頭發也三岔五格地變著造型和顏色,腿上套著一雙花襪子,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別說,他亦幻亦真的往眼前一晃,的確跟卡通差不多。我笑著問:“瞧您這身行頭,是行為藝術家啰?”他一個勁地點頭?!爸烂矗澜缟嫌?9種自殺的方法,嫁給藝術家就是其中的一種?!蔽业馈R膊恢牰疀]有,他樂哈哈地道:“是啊是啊,我正想找一個中國小姐當老婆呢。”“那您對您的追求得有點表現呀。”我指了指他的心臟?!昂?,好,我請你們吃飯。能和你們交個朋友么?”卡通人說著伸出了手。我捏著他的手指頭道:“說好了,可不許玩AA制喲。”媽的,不就一頓飯么,要在我們那塊地頭上,這話嘴都不好意思張。
一向只讀言情小說的蜜雪兒自然不會跟我們一起去吃墨西哥人的飯。原因是她戴的項鏈、手鐲、耳環、戒指基本是卡地亞公司出品的限量版,這天,她戴的就是一套叫“印度之夢”的首飾,她說就這幾個字代表了她情感世界里最詩意的向往。而墨西哥人在美國的地位比華人還低,對這些沒有文化、沒有詩意,只會干粗重活的人她不屑于為伍。
我無所謂,我沒有卡地亞公司的限量版,我的觀念是,無產階級本身就是一種文化。我家的客廳里也有一副我從中國帶來的狂草書法:“鳥”。不知怎地,這個字我越看越覺得它在大洋彼岸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再說,經過幾年的觀察,我早已明白,美國社會表面上的階層是以金錢來定位的,金錢的流動性造成了階層的流動性。屬于蒙古人種的華裔,多數時候也是這流動性的末端,既然如此,又何必喪失自己從容的氣質和寬厚的雅量——
卡通人帶我倆去的地方果真是在惡劣的貧民區,據說那里的暴力犯罪已到了失控的地步。整個街區,電線桿歪歪倒倒,房屋破敗,國人難以想象,這居然也會是財大氣粗的美國。餐館的門面叫“華都”,門頭上吊著紅燈籠,有點像煙花柳巷。老板是一長得又高又胖的華人,在他的帶領下,我們穿過地下室,這里一看就是一地下賭場,面積不大,擺著六七張八仙桌,賭徒們起哄叫嚷聲讓我意識到自己一不小心已經闖進了不知深淺的藏污納垢之地。狹長的通道里有三五壯男不時朝我們這邊瞄上幾眼,雪白的墻上拖著幾道黑影,我心里打顫,但還是露出應景的笑臉??吹贸?,卡通人對胖子很殷勤,他道:“大哥,我帶他們來就是想見見你這個大英雄呢?!迸肿右粩[手:“妹子,哪的人?”“哦,云南的,你呢?”他沒正面回答我,只道:“我嘛,我是在美國的中國人,80年代我就出來混了。哎,想不想試試你們的手氣?”我急忙道:“還是改天吧,今天沒準備?!迸肿硬恍嫉匾恍Γ骸芭?,跟鬼佬混是混不到錢的。”我心有不快,說:“那你不也千里迢迢跑鬼佬的地頭上來混——”胖子哈哈大笑。艾麗卡順手拿起桌上的骰子扔了一把問:“那你是不是靠玩這個掙錢?”胖子擰著稀疏的眉毛說:“我剛來的時候就去過沙漠上的那個賭城,那地方有句名言,最好的玩骰子的辦法就是舍得把什么都丟掉,這樣才能掙到錢。”卡通人接過話匣子,說前些日子,在這一帶的中餐館發生一起命案,就是眼前這個胖子竟開槍擊斃了一名持槍搶劫的黑人匪徒,一夜之間,他成了這一帶的大英雄。聽他急速、興奮、討好的語氣,我揣摩卡通人的話外音:墨西哥人在美國基本屬于敢怒不敢言一族,華人在歷史上也是以備受壓抑著稱,盡管改革開放很多年了,但被傳統文化多年熏陶的華人來到美國還是謹小慎微,在眾人眼里他們很少具有進攻性格,而這位老兄的壯舉自然打破了美國人對華人的普遍看法。也是,敢于槍擊黑人匪徒的強梁漢子,在華人中也算百里挑一;而且,聽胖子的口氣,他露在面上的生意也只是冰山一角,那意思是他私底下還有見不得人的生意在做,比如早些年,他做過古玩字畫,光齊白石和徐悲鴻的畫在他手上就流出了幾十張,全部銷往東南亞……怪不得在他的墻壁上還掛著于右任的手書!還沒等我問這東西是真是假,他就直截了當地問我和艾麗卡:是假結婚過來的?都是無產階級姐妹,咱或者可以聯手做做這方面的生意……“掙這種錢就像是彎腰揀金子……”無疑,在他如此富于煽動性的演說面前,我對他深俱戒心,俗話說,什么都舍得丟掉的人連鬼都怕。
“你會中國功夫么?”卡通人一邊吃,一邊蹦蹦跳跳地做著李小龍式的經典動作。
我逃避著卡通人勇于走險的目光,低頭狂掃桌上免費的涮羊肉火鍋;掃視窗外,夕陽將遠處的景色劈成兩半;向陽的一面似在晚霞中燃燒,而背陰的一面似在暮色中沉淪……想當初,我也很自以為是,整天背著畫夾東游西蕩,梵高的傳記“渴望生活”是我青春時代的圣經,有很多年,我完全停止了成長,完全定格在“憤青”的黑白片里……是啊,在卡通人振奮的身姿里,我猛然意識到來美國幾年了,雖說不完全是為了在這地頭是“找食兒吃”,可早年拼搏的夢想漸漸被安于現狀所泯滅。幾年下來我整天忙著弄英文,就像梅朝風每天忙著弄九陰白骨掌一樣,覺得自己要是懂了英文就能在新大陸上混出人樣了,仔細一想,不就是折騰出一點所謂的生存能力么。萬里長征,40多歲才起步,這對一個女人而言,既不失為壯舉,更多的卻是焦慮和無聊。
正走神呢,艾麗卡冷不丁用國語湊在我耳根下道:“唉,你知道蜜雪兒的老公半年多沒回家了嗎?”我扭著脖子看著她,“是么,好像沒聽她說?!卑惪ㄅ擦伺采碜酉蛭铱拷?,樣子像在搗鼓黑貨:“起先我也不相信,她每天掛著一個蒙娜麗莎的微笑,誰知道原來她笑得這么艱難。”“何以見得?”我問?!澳翘煳矣魫炓淮笤缛デ眠@丫的門,那大房子就丫一個人,起先我沒注意,光顧講自己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了,她冷血似的也沒個反應,我一生氣黑著臉就往外走,突然她像睡醒的人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我,我沖她一臉的別扭說:‘有什么事招啊。’結果這廝招出了她先生已經半年多不回家,說一直住在公司里。”
哈哈,平常這丫對我們這些嫁給鬼佬的人總有一種趾高氣揚的優越感,一開口就叨叨他們是十多年的夫妻,什么青梅竹馬,舉案齊眉,梁?;?,給我的感覺是新愛情版《聊齋》。呀,呀,我和艾麗卡的鐵桿友誼就是建立在說自己人壞話的基礎上,??菔癄€的男女關系現在居然也分崩離析了!蜜雪兒的老公是一個華裔,說是搞核物理研究的。之后,我算是聽明白了,原來這對40多歲的老夫妻撒種多年卻老不結果,原因在蜜雪兒這邊,是她的肚子不爭氣,斷了人家的香火!艾麗卡吩咐到:“你可千萬別去問她,她在你面前特顧面子。”我白了她一眼:“嗨,說到底,還是咱中國人的基因,這上下五千年的封建余孽不管走到哪都帶到哪。”
二
“心情不好”不過百無聊賴的一種托詞。有心理分析家做過統計,瑞士人因為福利高,養尊處優,所以自殺率一直位居世界前茅。興許是因為我自從結婚后就沒有“一個人獨處”的時間,所以我習慣了把他人當地獄。談戀愛的時候,伊恩開著飛機跑來跑去,十天半月見不上一面,現在好啦,他退休了,時時刻刻和我泡在一起,這種只有腎上腺素的生活讓我沒了腎上腺素的感覺。我甚至羨慕那些早晨目送老公去上班,然后獨自一人回到床上倒頭便睡的女人,也是一個人,就算是一個臟亂差的人,但那畢竟是完整的我啊。
“精神分裂癥”的表現就是半夜突然爬起來打開冰箱門、或者是發瘋一樣地擰開音響,非要找出某人的歌——找出來又好像不是,是這個人又不是這個人。嘿,管他什么人,只要有聲音就行。在某人的節奏中,我打開通往后園的門,周圍一片漆黑,似乎盼著明天趕緊到來,卻又沒有什么具體的事要干。
我順手在烤肉架上點了火,各取牛大腿、里脊、后臀尖一片……烤肉外焦里嫩,西半球特有的烤肉焦香好歹讓人不那么沮喪。
從臥室出來的伊恩強打精神和我說東說西,看著他那副老態龍鐘的樣子,真懷疑他是否有過生龍活虎的年輕時代。我也懶懶的,他又連珠炮死地問:“你到底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了,我說拜托你告訴我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我怎么了?見他強忍眼淚,我只得努力響應他一下,我說明天唐娜約我吃飯,所以我今晚要先吃飽。
“為什么要事先吃飽?你不是去吃飯嗎?你們中國人真是不可思議。”他忿忿地道。
“不關中國人的事,是我討厭吃面包?!?/p>
知道這不是理由,我只是被我的自我厭惡感弄得性情古怪。
伊恩把我送到地方就自己去看他的小火車了。這家伙從小到大玩小火車,后來發展到全世界買小火車模型,還在家門口建火車軌道,還在兩邊的路上種了小樹、花草,還指望路邊的風景開出花來;在我看來,美國佬就是長不大,中國很少有老同志玩性這么大。
遠遠地,就看見唐娜朝我招手。她說喜歡這家港式西餐廳,無非是里邊的紅茶和面包比較經濟實惠。我和她是大學同窗,來美國之前才聯系上她。
突然覺得格外泄氣,我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而坐在我對面的她卻光彩照人。稍稍不足的是,西洋女人頭與身子的比例是1∶8,一般華裔女性則是1∶6,除此之外,她在外表上堪稱完美。她穿暗紅色的修腰外衣,大翻領,巴黎風格的小絲巾,裁剪得當的細腿7分褲,淺紅色的羊皮軟底鞋,突出了她修長苗條的身段,顯得十分干練和嫵媚。記得她至少大我半歲,可她緊繃繃的臉皮似乎奇跡般挽住了歲月的流逝,只是每個表情的轉換在她臉上都不顯現轉換的痕跡。
唐娜定定地看著我惋惜不已:“芳姐,還呆在家里睡覺?”
開口就叫姐,想必她已忘了她比我大。
“差不多吧。我好像什么都想做,又什么都懶得做,最大的長進是廚藝有所提升?!蔽姨谷坏??!澳愕挂稽c沒老,漂亮得我都不敢認了?!?/p>
“假的,去年一年我就做了三次整容,沒辦法,與人打交道,門面要緊,否則我的客戶誰都懶得理你?!?/p>
“我的客戶”是唐娜掛在嘴邊的噱頭,也是她自認為的成功的標志。她吹噓她在一家期貨公司給人當助理。
科技和金融是美國車輪上的兩個輪子,唐娜盡管拿的也是長期綠卡,但儼然當自己是車輪上重要的螺絲釘。我不想助長她的氣焰,我問:“你就一個人這么耗著?”
她撅著嘴頑皮地道:“以國內的行情看我早該是剩女了,好在美國的人肉資源還沒那么泛濫。好歹人家是一個對資源有較高認識的國家,本小姐呢也是個藝術與金融的雙料碩士,我這么優秀的人才,弄點愛情出來會難么……嘻嘻,有個比我小13歲的紐約人愛我愛得不行,他每個周末都坐飛機過來和我約會,對我非常體貼周到……”
藝術和金融,這本是火星人和地球人的差異,但唐娜硬是把這兩種資源整合在一起。
“喔唷,姐弟戀呀,那你是否考慮設法把雙邊關系法律化?”
她撇撇嘴,厲聲道:“芳姐,這可不像你啊,連你也變俗了,美國真是改造人,又何必呢?婚姻之于愛情并非多多益善,婚姻豈止是墳墓,以我看下面還有地下室……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涉及所謂的法律程序,什么婚前協議、離婚財產等等,就跟一個人還沒死就把名字刻在墓碑上差不多,況且他們家是有產階級,在加州有很大的葡萄酒生意……嫁人,固然可以輕松地成為布爾喬亞分子,可我卻不屑為之?!?/p>
我被噎得一時無話,便問:“你找我什么事?”
她莞爾一笑:“是這樣,你能否說動你家老美在我這下一單,這是我們公司推出的投資產品,每個單是1500美元——”
一時間,我期期艾艾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我和伊恩雖是夫妻,可涉及到家里的財政,準確地來說,是人家自個籃子里焐著的小雞,出不出殼,與我完全沒有關系。
她緊鑼密鼓地道:“我自己的錢也放進去了,你想啊,我一輩子打雁還會讓雁啄瞎了眼呀?跟你說實話吧,我的老板是巴菲特的徒弟,他很有來頭,在市場發生波動時我們會提前得到內線消息,反正賺這種錢又快又容易。關鍵是我老板對我一直有點意思,我和他經常出差飛去夏威夷度假……”
我抬起眼皮:“唔,你這助理是全職還是半職,你和他總不會也是姐弟戀吧?”我的言外之意是,情人和工作一樣,有全天候和兼職之分。
唐娜也不生氣,她莞爾一笑:“唉,你還那么刻薄,這說明你對你的處境不滿意。也不瞞你,我的老板比我大21歲……哈哈,戀不戀的,分那么清干什么,人際關系是生產力的總和,管他什么人,只要能賺到銀子不就OK了。我熬更點燈讀那么多書也不是白讀的,中西文化在人際關系上有得一拼,美國人重口惠,什么‘謝謝’、‘我愛你’說得跟放屁一樣,而咱中國人重實惠,有戲沒戲的主,我一眼就能把他們從人堆里扒拉出來……想想看,你我深入虎穴是為何而來,還不是指望我倆在幾年之內弄到美國佬幾代人才掙到的家當?!?/p>
饒舌而又野心勃勃,這通常是來自偏低社會階層的基本特征。上大一那會,學校發伙食補貼,她說她老爹是下崗職工,來美國后又公然吹噓他老爹是某軍區的高干,想必后者才是她被壓抑的歷史欲望,估計接下來她該吹噓她的遠房表親是美國議員了。
我冷冷地道:“談何容易,我記得還是你說的,你說有的人寧愿當掉褲子,為的是回內地當一回海歸款爺就圖掙個臉?!?/p>
“對呀,當掉褲子的事我是絕不容許發生在你我身上的。前車之鑒,我就認識幾個常跑內地的主,那簽回來的意向合同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紙上談兵的事我能找你?在這咱們也算是親戚了,有好事我第一個就想起你……”
“嘿,你替我想得可真周到。”我的話帶有幾分不快,被她擺在一個受控的位置,心里有些不爽。
“結拜姐妹嘛,你我如今人到中年,或者突破,或者茍且;我在鬼佬的社會也混了十幾年了,什么平等自由那都是在面上擺擺花架子,你要是有興趣去翻翻他們國家的底牌,清一色都是為了美金;從搶印第安人到打伊拉克,所有的發家史都是為了搶石油、搶黃金、買賣軍火,但他們比八國聯軍聰明,你看人家的手,里里外外都洗的干干凈凈的,這叫什么,在金融市場這就叫投資,甚至比上帝還有能耐,早早就以資本為邏輯制定出弄錢的游戲規則,其他的全是扯淡……”
“得得,說得那么透有意思么——”
“明白就好,怕的是黃鱔腦殼不開竅?!?/p>
“你和你的老板也倒賣軍火?”我問。
她撲哧一笑:“老土,都什么年代了,以前那一套明搶豪奪的手段也太原始啦,現在的金融投資就像變魔術,最近白銀期貨看漲,你只要把支票給我,我呢在電腦上動動小拇指,嘩啦一個轉身,你就看見芝麻開門了……老牛頓說過,給我一個支點,就能撬動一個地球,我呢,你給我下一個單,我就能幫你贏來一顆大鉆石……”
唐娜接下來的話很有誘惑力,她一個勁地說服我給她當小工,也就是讓我在學校里忽悠人買她的單,她呢,給我一定的提成——
“你老公的官司進展如何?”她冷不丁問。
是這樣,上次見面,我告訴她,伊恩的前妻因為遺產問題,嫌伊恩給她的錢少,她讓女兒把她親爹告上了法庭。
唐娜繼而道:“其實很簡單,讓你家老美把他的遺產轉到你名下,然后以你的名譽在我這投資,就是官司輸了也不會有損失……或者你讓他投資,你也有收益,到時你可以自己開一小金庫賬戶……就包括你老公那份,如果你做成了,我照樣給你提成!你不說他老媽在歐洲開過工廠、后來做過房地產么,我估計她留下的財產不會少,反正,你弄出來的錢越多我給你的扣點就越高……”
虧她想得出,私下里做家賊?我寧愿明搶豪奪,這蠅營狗茍的勾當可不是我的做派。
唐娜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一針見血地指出:“芳姐,你知道女人過了40最怕的是什么嗎,最怕的是手上沒有隔夜糧。老外的愛情轉瞬即逝,要牢牢記住我們小時候加入少先隊的誓詞,時刻準備著……”
我嘆息道:“噯,咱倆現在是相見以誠的莫逆之交呢,還是狼狽為奸的下三濫?”
捫心自問,有很多次,我和伊恩發生沖突,我無數次想一腳油門牛B哄哄彈到馬路上,一個人無牽無掛地在空蕩蕩的大路上游蕩,回到從前,回到我一個人在昆明的那間出租房……潛意識里保不定也有懶惰的成分,總覺得這個人已經老了,沒精氣神去折騰了,他會在我先死;和一個快要死的人住在一起,總覺得不用花太多心思就能相依為命……
唐娜還在不厭其煩地嘀咕:“……聰明人眼急手快,窮癟三的日子我算是過夠了,在一個被上帝寵愛的國家,一切奇跡都有可能發生……你太頹廢了,要改變命運,最要不得的品質就是你這種無所事事無病呻吟……噯,要不,等咱倆發跡以后,我們開一間畫廊,不,是開一間類似索斯比規模的拍賣行,咱也搞搞慈善晚會過過癮,不僅給祖國人民爭了光,還專門去救濟那些連地下室都住不上的藝術家……”
我大笑,這笑聲是夸張和渲染性的;還笑出了眼淚,唉,心理有病,除了笑,很難發出別的聲音。
回到家,伊恩已經在搗鼓他新買的小火車了。這是一款仿19世紀蒸汽機頭的二手小火車。車身斑駁,可每一個部件都很精致。他得意地告訴我,這還是搖滾歌星邁克爾·杰克遜的拍賣品呢??蓱z,生前揮金如土,死后卻要靠拍賣品還債,不知怎地,這兩幅圖的拼接讓我對我來美國的前景打了個冷顫。
身穿工裝褲,腰彎的像蝦米似的,手上全是黑乎乎機油的伊恩習慣性地扭過頭來吻我,我鬼使神差突然冒出一句:“等你把手洗干凈再說——”
伊恩嘬著的嘴撲了個空,他的藍眼珠幾乎彈出了眼眶:“嗯?為什么要把手洗干凈才能吻你?”
“因為你的手太臟?!蔽矣樣樀貞艘痪?。
“只有整天什么都不干的人手才不會被弄臟——”他紅著脖子沖我吼道。
我聳了聳肩,“那不一定,你看人家巴菲特,人家的手洗的多干凈呀。”說完,我一屁股頹喪地坐在地上。
伊恩的母親是德國人,父親是蘇格蘭人,他以德國式的認真,蘇格蘭式的幽默看著他的手說:“你今天去見巴菲特了?”
“差不多,只不過是個女的?!?/p>
“喔,我剛剛知道80歲的巴菲特也變性了——”
他的幽默把我逗笑了。伊恩蹲下來看著我搖了搖頭:“芳,為什么你總不高興呢?走,我們洗手吃飯去。”
檸檬味的洗手液滑溜溜的,伊恩自己洗干凈后把我的手也拉到水龍頭下,邊洗邊問我:你的手為什么這么涼,是病了么?我的手指與手指間被他“吱吱”地搓出了聲音,站著的我,視線自然落在彎著腰為我洗手的伊恩的頭頂上,他真是老了,臉頰上的皮像火雞一樣又紅又軟,幾乎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但那“吱吱”搓出的聲音讓我想哭,有多少年了,只有小時候我奶奶幫我在水龍頭下洗過手。
聞著手上的檸檬味,趁自己還不打算做“家賊”的決心,我竹筒倒豆子一樣把唐娜跟我說的話都說了。包括“提成”的事,也包括我要他天天把手洗干凈去掙大錢、去開畫廊的混賬話,我都說了……感覺一下子輕松了,嘿,一無所有的人終于逮著機會表現了一下“自我”的價值和優越感。
伊恩平靜地聽我說完,用面包把盤子里的面包渣打掃干凈?!胺?,我很感謝你的誠實,也很欣賞你看待財富的態度,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對家庭財產的管理方法——”
我明白他的潛臺詞,他的“管理方法”就是我對我們家的經濟一無所知。我立馬打斷他:“別,那是你家的財產,你怎么管理跟我沒關系,我只想告訴你……”哦,我說不出口,我的處境就像犀牛鳥寄生在犀牛身上一樣,還有,我那尚不流利的英語構成了交談的障礙。
伊恩依舊一板一拍地說:“你的朋友,噢,就是你的那個女巴菲特她也沒錯,那是她做事的方法,在美國,自我推銷,這是很正常的商業職守,她給你提成是她的原則,投資回報對每個人都應該清清楚楚的,一家人也不例外。但請你理解,我不可以把錢放到你的名下,這也是原則,不管什么原因,我相信我的事我會處理好?!?/p>
“我”與“你”,在中國叫“人際關系”,在這,幾乎通吃,就是親情也不例外。這關系我得習慣,跟洋人做夫妻得學會拿捏好“我”與“你”的分寸。
但我還是叫了起來:“喂,你還會不會聽人話?我說的根本就不是你那意思!”我臉漲得通紅,本以為自己多么多么地無私,多么出污泥而不染,現在倒好,弄得自己像把手伸進別人口袋里的小偷。
接下來,我越爭辯他就越跟我咬文嚼字。一番舌戰下來,我突然明白,這所謂的文化背景差異是逃不掉的;伊恩從小接受的是實用主義的基本教育,他說他小時候在家擦地板,一間屋子5美元,一旦涉及到金錢,親娘老子都一絲不茍。而我倒好,心懷虛谷,迄今還在親情的沼澤地里爬行。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出國手冊,上面羅列著一大堆實用原則:比如,年歲大的不要去美國。身體有病的不要去。怕吃苦的不要去。學文、史、哲的不要去。想成名成家的人不要去。自命清高的不要去……是,我沒有資格對美利堅的夫妻文化說長道短,我算什么,在這,我無非是一個過客。
看著手上閃閃發光的結婚戒指,心里莫名地冒出“賊亮賊亮”這個詞,可不敢深想,再想下去肯定活不到第二天,我趕緊去看挑高的天花板。
伊恩沒事一樣,伸手拍了拍我的臉頰:“你有她公司的地址嗎?我可以跟她談談,最近的股票市場的黃金一直在漲,她的建議有道理,投資白銀期貨是個不錯的買賣?!?/p>
我把唐娜的名片扔給他,然后挪了挪身子說:“我出去透透氣?!?/p>
“芳,你的這位女巴菲特給你的提成是多少?”他在我身后叫著。
“上面有,你自己看?!蔽翌^也不回地道。
嘿,一輪洗淘下來,我也開始冷靜地計算我該有的情感熱度了。
三
真不敢相信,有一陣沒見蜜雪兒,平時素面朝天的她居然染了紅頭發,還穿了低胸露臂的連衣裙。從我認識她起,還沒見過她這打扮。
“也不照照鏡子,對你來說,頭發的顏色和形狀都太野了,你最多弄個棕色系列的直發,噯,芳,你是審美專家,我說得對不對?”艾麗卡扭著脖子問我。
“灰色,灰色最好,像有貴族血統的總統夫人?!蔽掖钋坏?。
“貴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多使幾次氧化劑,紅色變灰色,甚至變白色也是可以的,反正就是讓頭發在氧化劑中充分氧化,再用保鮮膜包20分鐘,再去洗,再氧化……”蜜雪兒嘻嘻哈哈地比劃著。
從一根頭發色調的改變我也能品出女人的那點心眼。不可思議,平時她臉上總浮著宋美齡式的賢良笑意,今卻是張揚無度,我想這妞肯定有問題了。
“如果你變成一白發魔女,你老公會不會一腳把你從床上踹下來?”我試探性地問。
“嘻嘻,他沒機會了,本小姐已經把他典出去了——”
“典出去?什么意思?”艾麗卡文化太差,她還真不知道“典出去”是什么。
蜜雪兒接下來的描述很有戲劇性,她前一陣在超市里看見他老公和一女人手牽手在買孕婦服。之后兩人分居。之后兩人也不見面,雙方都委派律師就離婚協議進行了長時間的磋商,最后的結果是,她保住了房子和大部分票子,她老公用蜜雪兒的話說是被掃地出門了。
“唉,最后還是被張愛玲說著了,紅玫瑰雖美,可惜美成了一團空氣,白玫瑰沒顏色,可好比一顆掛在衣襟上的飯粒,順嘴咽下就是……”
又是張愛玲。我道:“還有一句話是說,兩個人在一起睡久了,好歹也能生出些情意來,你們是多年的恩愛夫妻,這么快就離了?”
“離了,等不及嘛,他要趕著帶他的姘頭回上海見他的祖宗……”
一時無語,三個人都垂著腦袋看自己的腳尖。
“嗨,趕明兒你也去孤兒院領養一個,最好領養一個混血兒……”艾麗卡叫道。
蜜雪兒冷笑一聲:“哼,純種也好、混血兒也好,保不定都會發生基因變異,我不會在一個坑里跌倒兩次,有句美式成語說得好,既然滿街都是奶牛,又何必自養奶牛。你們二位也不必繞著彎子可憐我,我現在要真正享受我自己的自由,再說,我還有這個……”她掏出一張信用卡在我們眼前揚了揚,“看見了嗎,我要拿它徹底改頭換面……昨天我做了生平以來最瘋狂的一件事,在商場我拿它刷了大大小小29條裙子,回家往衣架上一掛,嘿,整個是一騎兵連……”
艾麗卡嚷嚷:“呀,花那么多銀子,就等逮著機會出去狂轟濫炸一通,你看美國的老婆娘一上了年歲都看不成了,只有我們亞洲女人,鬼佬一般都猜不出年齡……”
蜜雪兒白了她一眼:“我有你說的那么賤嗎,什么都按男人的眼光行事,聽好了,從今往后,你不會再看見過去的蜜雪兒。”
也罷,有這決心就好。況且,單身女人就怕沒房子沒錢,一個人守著那么大的房子也不錯啊。蜜雪兒家住在這一帶的高尚區,是一幢三層歐式小樓。樓下是客房、餐廳、廚房,樓上則有臥室4間,主臥是白色歐式裝修,最顯眼的較大的梳妝臺和敞開式衣櫥。我還看過他們早早就布置了一間育嬰室,里邊放了不少熊貓玩具。蜜雪兒一貫相信“睡眠美容”的說法,經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上學看小說只是為打發時間,經常是下午才見她在學?,F身。與那些從各家血汗工廠吐出來的上萬女工相比,她的生活水準已經算得上是人上人了。只是,她和她老公的文化趣味南轅北轍,她喜歡抱著小說看大陸的連續劇,他老公則喜歡港臺的周星馳。我對她老公的長相幾乎沒有印象,感覺是五官不清,眼睛和鼻子基本擠在一起,不茍言笑帶出一股居高臨下的呆板。比較有記憶的是,他不時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個小巧的藥物噴霧器對準口腔噴射一陣,蜜雪兒解釋說,他有家族遺傳的氣喘病。我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每到周末,蜜雪兒都隔三差五地叫我們幾個死黨去她家喝她煲的湯。回想起來蜜雪兒說過的一個細節:她因自幼喜歡裸睡,結婚后依然如故。而她老公早沒響應,對她視而不見,自稱得了心理性陽痿。從這兩人身上,我得到了一點啟示,男女婚姻的溫度,惟床第間難以作偽。
蜜雪兒自暴自棄的最高表現形式不是像一般棄婦那樣披頭散發捶胸頓足,她不消極,也不見她唉聲嘆氣,相反表現得非常亢奮;她那改頭換面的做法令我有些心驚肉跳。
再看見她時,她的臉上、額頭、眉際、嘴唇、鼻子、太陽穴無處不是傷痕累累;鼻子周圍還有點點黑色的瘢跡,說是激光祛斑。她的腦袋似乎大了一圈,說是因為還未完全消退。一句話,這樣一張“千刀萬剮”的臉完全分不出喜怒哀樂的表情。更駭人的是我幾乎不敢看她的嘴,整個邊全翻了出去,說是里邊注射了硅膠,還說一次計量不能注射太多,要經過七八次注射才能完成。她家客廳的茶幾上,盡是一些有關整形的廣告和照片,我恍惚聽見了手術刀咔嚓咔嚓的裁剪聲。
一時間,我很難擇詞。若按以前的套路,人生遇到挫折,關鍵是保護好生活的信心和勇氣,要改造心靈,讓心靈變成銅墻鐵壁;而蜜雪兒這回不往身體內部走,她懶得繞彎,她更直接,直接用手術刀去改造身體外部,仿佛換一張臉就徹底OK了;我還真說不好,哪種方式是有效的。
她和艾麗卡就整形話題聊得甚歡。
“……不是全麻,只是局部麻醉,刀切在皮膚上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頭皮周圍會有一點麻酥酥的,渾身的小毛毛汗,有點像炒飯炒到高潮的快感……”
“快感?真奇妙,后來呢?”
“手術做完就上了冰袋,敷在臉上的感覺就不那么刺痛了,我現在的下巴還沒有完全消腫,等過幾天你會發現我已經從圓臉變成了標準的瓜子臉……喏,你看桌子上的那個玻璃瓶,里邊裝著從我臉上鋸下來的骨頭……”
艾麗卡抱過玻璃瓶驚叫道:“嗨,這么大兩塊骨頭,真是從臉上鋸下來的呀?”
“哈哈,爹娘生我的時候比例就沒搞對?!?/p>
“他們真用鋸子,有齒的那種?”
“那是,鋸的時候我醒著,聽得清清楚楚,咯嘰咯嘰……”
仿佛是一陣疼痛震動了我的下頜骨,“刀鋸之余”,歷史上的司馬遷在受過“宮刑”之后悲憤地用這幾個字來形容自己的殘缺之身。我試著去想象人類所有自虐自己的酷刑,平時尖牙利齒的我,這天完全找不出一句得體的話來說,傷心?憎恨?厭惡?都不是,只覺得和她一下子生分了,我除了傻笑就是發呆。
“想到馬上就變成我另一張臉,想想都興奮。”
“噯,你好了以后,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不是去摳仔呀?”
“不知道,還沒想好,改造臉只是一部分,胸啊腰啊大腿啊也得跟上啊……噯,芳——”蜜雪兒將她腫著的眼睛轉向我。
“以畫家的審美,我的小腿是不是要再細一點?我的整形醫生建議我用肉毒素,一旦小腿上的神經被肉毒素殺死,腿就變修長了。”
陌生、太陌生,連說話的調調都變了,我懷疑她的腦細胞是不是也被手術刀給換了?
我嘆了口氣:“你還是去問問住在墳墓里的杰克遜,別問我,他是先驅,我老人家只知道以前教科書上的人體比例,新興人類的比例我還沒來得及去進修……”
媽的,什么事呀,這婚離得真是魔幻,一把手術刀竟開出了生命的新源泉?她自我改造的速度太快了,快得讓我無所適從。
四
在郵差送來的電話賬單上,反復出現唐娜的電話號碼。伊恩手機的號碼也相當密集地排在上面,毫無疑問,這段時間,兩人保持著高頻率的熱線。
唐娜最終還是把伊恩繞進去了,不僅是白銀期貨,后來他聽了唐娜的建議,經常短炒一把匯率,東京和香港地區與加州的時差有十幾個小時,或許是在我呼呼大睡時,兩人連夜奮戰。偶爾有幾次,伊恩興奮地把我搖醒,“日元,日元升了6個點……”又一會,電話里傳來喧囂的背景聲,“什么,白銀跌出了局?明天還會跌嗎?”一貫熱衷于官能享受的他,最近被他的投機生意攪得心猿意馬,偶爾興起,也很快草草收兵。我打趣他:“是不是官能享受層次太低,抱著美元沖鋒陷陣才方顯男兒本色?”
現在回想一下,認識伊恩看似浪漫,實則是青春的孟浪已過,一貫天馬行空的我好像跑不動了,“視金錢為糞土”的高尚品德給我帶來的不是自信,而是生存危機,我已經預感到轟隆隆向前的歷史車輪即將把我碾得粉碎。突然想在這世上有個人牽掛你,有個人擠著你的胳膊,有點溫度地坐在你身邊;當初,在從麗江飛回昆明的飛機上,他的座位正好是在我身邊,也是擠著我的胳膊,還藍著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沖我點頭微笑。他問我喜不喜歡音樂,接著就把他的一只耳機從他耳朵里拉出來,然后遞給我,那感覺就像我們早已認識了似的。我閉著眼睛聽了一會,他又擠了擠我的胳膊告訴我,他聽音樂的時候也喜歡閉上眼睛,因為音樂不屬于人類,只屬于天空。我說他像個詩人,還說你這里邊的美國鄉村音樂我全有,只不過是盜版的。就這樣,從機場出來,他黏黏糊糊跟在我身后,我問他還有事嗎?他問:能不能送我回家——
我那只有十幾平米的房子,除了床和亂七八糟的畫,就只有一張用來喝茶吃飯的中式榻榻米。就著一瓶大理的梅子酒和一鍋豆腐皮煮白菜,他告訴我,他在老天那上班,是個飛行員,過去經常跑日本,現在飛上海和廣州。他指著墻上的畫問是我的畫嗎?我說是我臨摹馬蒂斯的。他說他看過很多國家的博物館,第一次知道馬克思還會畫畫。當他把這兩個姓馬的人混在一起,我就不再拿藝術當下酒菜了。我和他坐在榻榻米上邊吃邊東拉西扯,他三言兩語交代完他的婚史,我驚嘆道,像你這般有過三次婚史的男人應該不年輕了吧?問及年齡,他期期艾艾的口氣有些不自信。
有次他打電話來,我告訴他我在醫院輸液。他緊張得在電話里狂叫:“什么?。恳o么?我愛你,無論你怎么樣,我都永遠愛你?!碑敃r眼睛有點痛,喉嚨也酸酸的,但還是調侃道:“放心,我只是感冒,不是癌癥?!?/p>
三個月后他再來昆明看我,這一次就簡單多了,吃飯、聽音樂、閑聊、睡覺,像老熟人,更像溫情脈脈的老夫老妻;第一次和他上床也沒什么特別的記憶,因為陌生和緊張,我身體繃得跟僵尸差不多,但他有耐心讓我變得柔軟……有時也想,長時間的撫摸和依偎算不算男女之愛?真正觸動我心底的是一個小細節——我們每次出去瞎逛,他都一絲不茍地在領口周圍系上一塊小絲巾,我猜想那是用來遮擋他脖子上衰老的皺褶……他老了,我對老人沒偏見,相反,老了的人總讓我產生很多遐想,譬如,與老人在一起也許會少了許多愛呀恨呀的火藥味,也不用像流行歌里唱的“慢慢變老”,干脆直接變老、直接相濡以沫,關鍵是若無其事地鉆進被窩也不用故作矜持扭扭捏捏……說來奇怪,我好像從來就沒有年輕過,血脈賁張的年輕男人總讓我有種過量的窒息感。
結婚很長一段時間,我似乎是抱著去什么地方遠足的心情到美國和他住在一起?!凹彝ブ鲖D”這個帽子扣不到我頭上,因為油鹽柴米的事我基本不關心;實在覺得虛度生命就支上畫架涂抹幾筆,再者,加州的氣候跟昆明差不多,整個感覺像是住在朋友家里。
我有些后悔,我們本來平靜的生活卻讓唐娜攪得風風雨雨,我后來看出,不光是伊恩,大多數有點財產的美國人不管表面如何風花雪月,骨子里都人人自危;他經常在我耳邊叨叨:上世紀的美國大蕭條,讓很多有產階級一夜之間變為赤貧,如今美國經濟依然動向不明,失業率、投資、消費的疲軟讓經濟學家束手無策;這個國家的人都清楚,倘若政府提高醫保和稅收的份額,那退休金會縮水;倘若出臺貨幣刺激政策,那手上的那點財產將會被大大稀釋,兩者權衡,惟一的出路還是只有去金融市場冒險……不過,類似的金融常識,他多半對我只普及宏觀面,很少切入實質要害。有次我不經意地問:你在唐娜那到底投進去多少?他哼哼哈哈說了一大長串買賣數字,我聽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以然。
一個周末,唐娜打來電話,說他們公司將舉行一個盛大的自助餐會,邀請我們出席,到時會有著名的金融專家和社會各階層的精英光顧。
我去,當然去。從踏上這塊地頭,我還沒機會參加過正式的社交活動。偶爾伊恩帶我跟他朋友聚會,沒意思,多半都是退了休的老大爺,他們雖然不像中國老頭老太太一樣喜歡公開談論自己的病痛和健康,但也沒有我感興趣的話題。
伊恩按社交禮儀,刮胡子洗澡,穿得西裝革履,我著紅、白、橙、粉紅四色拼接起來的亞麻套裝,搭一條黑色繡著金線骷髏的長圍巾,還是多少要表現出一點自己獨步于世俗的品味。
會場各處放著像手榴彈綁在一起的大束百合花,可能是燈光的烘烤,空氣中散發著悶人的甜香。大至掃了一眼,女賓大多是身材臃腫的半老徐娘,俊男則是衣冠楚楚的發光體,可見,統霸金融帝國的多半還是雄性。
唐娜穿一襲露背的黑色晚禮服款步走來,身邊是一禿頂老外,后邊跟著三五隨員。
“介紹一下,我的老板,史蒂文先生。”唐娜指著身邊的禿頂男人道。
一番寒暄后,唐娜隨她的老板翩然離去。那個史蒂文不厭其煩地與眾人握手、擁抱,像大人物一樣父親般的拍拍小孩子的臉蛋以示親和力。
與國內喜歡裝大屁眼的老板們不同,史蒂文的開場白只花了5分鐘。他的聲音磁性、富于感召力;最牛的是,身為投資公司的頭頭,其演說詞對錢只字不提。他頭一分鐘是禮節性致辭,后4分鐘用來講笑話,大意是:多年前,他曾為他的朋友做過一樁好事,原因是他朋友收到了一張去白宮出席晚宴的請柬,朋友說沒時間去和總統拉家常,只好請他務必代勞。同時,這位朋友還提供專機和出席晚宴的全身行頭。他受寵若驚,欣然前往。但等他回來后,才發現他的朋友一夜之間成名了,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了手眼通天的人物,于是,他的事業頓時受到了各路人馬的追捧;而他呢,也就坐了一回專機,與總統合了影掛在客廳的墻上,迄今為止一文不名……說罷,他用左手捂著眼睛做悲痛狀。美國的左撇子相當多,這位史蒂文就是。
笑聲、掌聲頓時響起,唐娜像演舞臺劇一樣,把一塊白手帕送到了他的眼角。
我問伊恩:你聽明白了嗎?
伊恩眨眨眼說:他很風趣,很有幽默感,不是么——
看著像大男孩一樣天真的他,我腦子里轉著的卻是“刮骨療傷”、“指南打北”、“圍魏救趙”、“暗度陳倉”之類的典故,今兒就算了,做人還是厚道些吧,我那點從娘胎里帶來的陰暗心理還是不要輕易在洋人面前暴露。
隨著帕格尼尼小提琴的優美樂聲,我和伊恩步入餐臺。臺子上的器皿锃亮精致,里邊裝的東西卻很一般,幾乎全是冷菜。華服錦衣的侍者王子般地抬著飲料和酒從我身邊穿過,耳邊不時飄來“美國國債龐大,赤字驚人,白宮就是再削減開支,到下個世紀也是一堆爛賬……”“趕緊買進百度,昨天已跌破120了,應該是電子技術類的股票靠得住,你看從海灣戰爭打到卡扎菲,打得就跟電子游戲似的……”“不一定吧,假如歐洲列國申請破產,那中國經濟就是一艘破冰船……”先前,美國人給我的印象是比較個人化的,可餐臺前流動的這支隊伍給我上了一課,倘若你在這故意要當一個窮人,那就跟你在文革時期故意要當一個“反革命、壞分子”差不多。
我不甘與此為伍,伊恩隨著那堆人涌動,此刻的我比任何時候都想念唐娜。
一會,她終于端著酒過來了。一看我落寞的眼神,這鬼精靈就開始不停地向我介紹她的熟人。
其一:某臺灣學者,幾十年來在臺北和北京兩邊跑,經常與國共要員進餐合影,還借水升帆,成立了儒家文化遺產基金會,孔老夫子做夢也想不到他的牌位在市場上有那么大的號召力,其麾下會員已遍及全世界……
其二:一坐在輪椅上的金發老頭,說曾是前蘇聯情報部門要員,布爾什維克的解體讓他失去了家園,在歸順美利堅后全身退出政界江湖,如今除了做做股票,偶爾借黑道之手,做點偷渡俄羅斯美女的生意……
其三:是一穿著白色長袍的小老頭,據說是蘇丹的名門望族。受制于王位之爭的牽連,不得不跑到美利堅來做隱士,“我去過他家,他家所有的水龍頭和餐具都是18K金的呢……”
我打斷她,這些人過于傳奇,跟我都沒血親關系,我問,這有沒有老家來人?
“老家來人”是一部我童年時代看過的反特電影,這是影片里的接頭暗語,我用在這恰如其分。
唐娜捂著嘴一笑:“噯,我可跟你說呀,階級斗爭的那套玩法在這玩不轉,是賊是強盜有本事就是成功,露死街頭的乞丐還要靠慈善組織才進得了火葬場……喏,你看那邊那個,你肯定在電影上見過她,我還幫她找了個工作呢,就是去當減肥警察,每天檢查別人的冰箱,專門監督胖人減肥……”
喔,天下還有這種職業?我一眼看過去,是她?想當年這“電影畫報”上家喻戶曉的童星是我學習的榜樣,如今她臉上厚厚的脂粉都快砸到腳面上了,我搖搖頭。
“那個呢——”
順著唐娜的手指,只見一面白長身的中年男人,穿一灰色中山裝,端著一滿滿食物的盤子正狼吞虎咽。
“是北京過來的,他自己說他是修鐵路的,知道他底細的人說他是某部的局級官員,他先把老婆兒子移民投資弄過來,后來自己也跟來了,你別看他吃相難看,人家是有肉藏在肚子里,平時抽煙什么牌子都不抽,光抽上好的古巴雪茄,說出來也不是嚇唬你,一支上好的古巴雪茄得一千多美金,最頂級的一萬多……噢,對了,你看,這個人可能對你的胃口,喏,那邊穿白西裝的那個,他姓黃,老爹是北大教授,哈佛博士生畢業,現在合伙搞了一家律師事務所,他比我來美國的時間早,你可以讓他幫你家老公打官司,哎——”她揚手招呼道。
和我一樣,這黃律師也喜歡臨窗而坐。說到他的專業,他不以為然地說:“法律的弱點在于,他覆蓋的范圍不像社會生活一樣廣闊,有很多立法只流于表面的就事論事,無法根除社會頑疾?!甭犗聛?,這姓黃的所接的官司大多是跟移民和偷渡客有關;他口才了得,對美國法典、法規、案例倒背如流;我從他的引經據典中才得知,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華人居然曾經是遭受立法排斥的惟一族裔,后來到了羅斯福時代,中國成了與日本作戰的主戰區,由此,這盟軍的地位才使得排華法案被徹底廢除……“中國人素有民不見官的傳統,芳小姐,這完全是誤區,在這,芝麻綠豆大的事,包括夫妻間的性生活都有清晰的法律條款可用,如以后需要幫忙,請給我電話。”
接過名片,我連聲道謝。為保持聊天的流暢性不至中斷,我轉換話題問:“除了工作,你平時還玩點什么?”
“喏,你都看見了,人奔有錢的,狗咬挎籃的,我們這行當競爭激烈,若以全美的人口計算,律師占人口總數的12%,你就可想而知虎口奪食之不易,況且黃皮膚的人在這個國家本身就是人家生物鏈里的弱者……沒辦法,身為奴隸的斯巴達克斯說,自由重于面包,但對于持有長期綠卡的我而言,還是面包重于自由?!?/p>
黃律師的悲苦之聲讓人心煩。“是啊,賺錢是好,但也要保持內心的平衡?!?/p>
“芳小姐是佛教徒么,我也是,平時我在家吃素?!?/p>
我邊敷衍邊用眼角的余光尋找伊恩,都一樣,他和史蒂文一幫人坐在一起,似乎交談甚歡。
五
從酒會回來,伊恩像打了雞血針,一門心思撲在他的買賣上。好笑的是他洗手的頻率加快了,還經常問我:是不是洗干凈了手就能帶來好運?哼,就他這一根腸子通屁股的主還想去跟人家玩魔術——
唐娜三天兩頭登堂入室,我還得給她送上咖啡和烤肉。沒辦法,年輕氣盛的獨行俠通常只在荒郊野外穿行,而這是弱肉強食的美國,誰叫她是伊恩的財神爺呢?大概當今世界的真理都一樣吧,“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p>
伊恩連星期天的教堂都不去了,他每刻的歡呼和哀鳴都維系于華爾街的潮漲潮汐。
有時候,無所事事比有所作為對夫妻關系更有利??傁胛业目诖橇?,腦袋也是零總不太好吧,于是一張小報的廣告讓我興奮,上面正招募看墓人,與死人打交道、幫忙擦洗一下死人的照片生平,這恐怕是我惟一能做的工作。與伊恩一商量,他說這有損他的體面。
與我的自甘墮落不同,伊恩每天早晨的第一個電話必是打給唐娜的,看樣子,我已經被美元徹底給邊緣化了。
對家庭生活毫無建樹,我只能裝聾作啞,畢竟,人家唐娜沒幾天幫他炒匯率就讓他發了小財,這是我比不了的。伊恩一見她總是眉開眼笑,還經常殷勤地邀她來喝午茶。一天,唐娜長吁短嘆地道:“現在中國的創業板公司上市多如牛毛,有幾個億身價的老板、投資人滿大街都是,和我一起上學出來的人,也就回去沒幾年,前天打電話告訴我,他控股了一家泡菜公司,剛一上市,市值就過了兩個億人民幣,唉,美國是世界的金融帝國,可我們的買賣簡直是小兒科……”
一日,和伊恩去唐娜的公司,見一華裔老太太堵在門口,她顫巍巍地指著唐娜厲聲吼道:“你賠我的養老錢,行情看漲時你口吐蓮花要我加倉,現在我賬上沒錢了,你不跟我商量就要暴我的倉,你兩頭吃錢,你不得好死,我要找律師,我要把你告上法庭!”
“打電話,叫警察?!碧颇嚷曇舸啻嗟貙ι磉叺墓ぷ魅藛T說。
喔,同胞骨肉在鈔票面前照樣拼得你死我活。
蜜雪兒約我與她吃晚飯,說是慶祝她變臉成功,獲得新生。
她問我喜歡哪家餐廳?
“當然是去最好的啦?!蔽乙膊豢蜌?。
“那就去海灣吃潮州菜如何?”
在中餐中潮州菜是最貴的。在舊金山,“海灣餐館”因拍過幾部電影,其潮州菜的價格奇高。
最頂層是露天的,里邊回蕩著電影“布萊頓海邊的回憶”的插曲。
我和蜜雪兒臨窗而坐。她的臉消了腫,幾乎讓我認不出。原先的圓臉下巴果真成了瓜子尖,挺直的鼻梁大約比原來高出了二倍,鼻尖上翹的幅度還比較夸張,最顯眼的是她的嘴唇,涂成了粉嫩的玫瑰色,感覺是好像永遠合不攏嘴。一襲白色的鏤空長裙帶出了幾分復古風格,寬大的墊肩使她的頭看上去像個鳥頭,我想起了我那張寫有“鳥”字的書法。
不經意間,她竟點了12個菜。
“你跟你的那位還好嗎?”她問。
“老樣子,老夫老妻平庸度日?!?/p>
“你不覺得無聊?”
“那你告訴我怎么才不無聊?”
她自顧自地說:“要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活著為什么,我就無法活下去……”
我倦于奢談人生,也不想壞了這桌好菜:“得了,你是因為過得太舒服才自己跟自己攪和不清——”
“那已經是過去式了,你看,我是不是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了?”
“好好,自己喜歡最好。”我不想跟她糾結,只低頭去看盤子里的死魚頭。
“來瓶茅臺慶祝一下如何?”
“不會吧,什么喜事要喝茅臺?”
“嘻嘻,就是想在我死前把所有錢都帶進棺材。”
“是向過去的蜜雪兒告別,讓新的蜜雪兒站起來——”我是有意的,有太多的人沒事就嚷嚷要死要活。
她微微一笑,“你一點都不了解我,真的?!?/p>
我把魚翻了個身:“有可能,我這人向來淺薄,到了這年紀,能吃能睡就滿足了。”
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我說什么,自言自語道:“就是再偉大的人最后也會讓人遺憾。我覺得張愛玲一生最大的遺憾不是跟胡蘭成的那段往事,而是她一天天把自己哄到老死,就像哄著自己每天早晨吃早餐一樣,沒幾個人像她那樣把人生悟得那么透,她不該呀,她人生最完美的句號應該去自殺,像她的小說,詩意地去自殺,死是悲劇的最高形式……”
“噯噯,別浪費了這些菜,吃好喝好才能好好研究你的張愛玲,張愛玲同志犯的錯就因為她悟透了人生,所以才懶得去跳樓自殺……”
她臉上露出莫測的笑意,“真的,你不懂我,也怕懂我,我以為你跟別人不同,都一樣,都害怕真相……”
感覺我是和一個被催眠者在對話,很累人。我不想自己晚上失眠。趕緊道:“你現在不是在30年代的上海,你活在美國,應該讀讀美國人寫的小說。改天我送你一本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歷盡磨難也要保住性命,死得太隨便不是這的傳統,對了,我忘了是誰說的,活著,才是悲劇的最高形式,你該換個角度去悟透你的人生?!弊詮南聸Q心和伊恩結婚后,我就徹底斷了什么意義啊、人生啊的廢話,為什么活著,說到底誰都沒鬧明白。
“我跟這個人沒關系,我就是想死……”
一個剛換了臉的人會尋死?這不大符合邏輯。
我用鑷子細致地把蟹肉剔到盤子里,在我的老家昆明,很少吃到這么好的螃蟹。
“我不會寫遺書的,因為沒有任何文字能表達我的心情……”她昂揚地道。
只得放下蟹腿,佳肴美酒再沒味道。
“伊恩知道一個很好的心理醫生,要不,你去見見?”按我的經驗,吵著嚷著要上吊的人未必會去死,充其量是歇斯底里的短暫發作。
“你又錯了,我這會比任何時候都清醒?!苯又?,她發出一陣哭嚎似的笑聲。
我們在話不投機的靜默中分手。
走出幾步,我回頭沖一襲白衣的她大喊:“晚上睡覺前弄杯熱牛奶喝,有事給我電話?!?/p>
回家沖了個澡,出來看見伊恩沉重地坐在沙發上吐著煙圈說,他說他接到傳票了,大后天就出庭。
“律師不是還沒請么?”
“別擔心,我有把握給自己辯護。”
我后來才明白伊恩為什么對自己那么有把握,僅一條理由就能把對方打趴下,她前妻早年是花錢找人蛇從香港偷渡來美國的,她不光彩的歷史有案可查。另外,她現在要爭奪的遺產根本就是笑話,因為遺產是在兩人離婚后伊恩才得到繼承權的。
沒有懸念,陪審團一致裁定:原告敗訴。對方還必須承擔所有司法費用。
出了門,伊恩告訴我:“其實,很多美國人對偷渡過來、后來又拿到合法身份的偷渡客都抱有成見……”
伊恩贏了官司,正和我商量去哪吃頓大餐。
艾麗卡的電話跟過來了:“找你半天,快來,出大事了?!?/p>
“是蜜、是蜜雪兒,她,她從人家商場的樓頂上跳下去了,是6樓,救護車趕到已經沒氣了……”
有那么幾秒鐘我說不出話,我的意識有些跟不上。
“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昨天傍晚——”
我昏昏沉沉地問:“通知她的家人了么?”
“學校已經通知了,可他們要好幾天才能趕過來?!?/p>
“你等著,我馬上過來?!?/p>
沒有什么遺體告別,正如她所說,也沒有留下遺書。警方出示的調查結果是:自殺。因她的家人還未辦理好簽證,學生會貼了一個通知,倡導大家捐款辦理她的后事。響應者多是外國學生,內地去的學生相反比較冷淡。還有人公開說,現在弄個移民投資要50萬美金,不花錢能到這來也是蹭掉了幾層皮的,為個離婚就去跳樓,死得太沒意思了。
我也覺得沒意思。
有意思沒意思都是一個人自己的世界,至少是一個人自己的小世界。
■責任編輯 王坤紅
蔚江,作家,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