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奔跑

一

林著地總覺得自己的名字聽起來有點像針尖上的灰塵。就包括她現在住的房子，L形的，那視角給人一種突然偏離航向、卻又無所顧及的錯覺。

算來，林著地離婚也快十年了。當年，她舍不下自己如日中天的事業，不肯跟丈夫孩子一起去美國，結果不到一年，兩人便分道揚鑣。那陣兒大伙都勸她，才三十七八的年齡，無論如何也得再成個家，可她寧愿讓家里的灰塵和頭發結成團，也不愿治療所謂的孤獨癥；就在我們都以為林著地確實要把單身進行到底時，她卻突然來了個華麗轉身，這讓我們這些人又出乎意料。

所謂的“我們”大都是“奔5”的單身女人。都經歷過結婚、離婚，經歷過早上沒什么指望、晚上靠電話圍坐在一起、靠吃著電話旁邊的甜食然后信誓旦旦地相信所謂生活會好起來的鬼話來過日子；后來，我在時尚雜志上看到一種說法：說吃甜食會讓人的心情變得愉快，尤其是巧克力和蛋糕。

春節的時候，我們相約去逛地壇廟會，林著地變了個短短的新發型，身穿綠灰色皮衣、足登過膝的黑長靴，外配一條豹紋圍巾，其狀態給我一種精神煥發、情感飄忽的飛揚。聽我這么說，林著地笑得洋洋得意，揮揮手說：“還有更飄忽的呢，我要談戀愛啦!”

“哦，開玩笑!？”

“嘿，我像開玩笑么，真的。”

“那就真的不明白啦?！?/p>

“哈哈，吃甜食還真吃出境界來啦？”

我這話是有所指的。之前，她用“火星飄零”這個網名在一個叫“愛情相約”的網站上注冊了一個賬號，發了一篇與蛋糕有關的愛情宣言和幾張像蛋糕一樣的藝術照，當我們圍坐在電話旁的時候，她大張旗鼓地把這事通告了全體同仁，這期間，來信的男士倒是不少，甚至有30出頭的，嘿，她嘻嘻小聲說，沒準，人家還以為她真是塊蛋糕。

著地說：“我打心底里不相信能在這種征婚網站上忽悠到什么真愛，但又不甘心，試一試唄。”

“試一試？這至少說明一種心態?！?/p>

林著地說這番話距今已有一個月了。就在不久前，我和她又見了一面，她頭發變成了棕紅，還噴著發膠，見了面也不說話，只一個勁地傻笑。

“這么高興，發現林氏新大陸啦？”我說。

“何止是新大陸，是林氏的‘可口可樂耶’！”16歲的女孩和60歲的女人一旦戀愛大多都這副蠢樣。接著，她把我拉進路邊的一家咖啡廳，向服務生點了兩杯卡布基諾，小聲對我說：“老姐!你別說，這網絡還真是個好東西，里邊什么樣的鳥都有，我差點看花了眼?！?/p>

“找了個什么樣的鳥，快說?！?/p>

她一邊用小勺在杯子里攪來攪去，一邊說：“這家伙比我小5歲，從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從未有過的熟識，不怕你笑話，晚上我和他幾乎都泡在網上，你說我是不是不正常？”

“不知道，反正像你說的只是試一試，別太認真?！?/p>

“沒辦法，我已經開始認真了，機遇與風險永遠并存嘛?！?/p>

“就別兜圈子啦，說得仔細點?！?/p>

“咳，給你看照片得了。”

不可思議，居然是一老外；刀削過的鼻梁似乎從紙上凸起，藍眼睛很調皮，他年齡大約在40上下，如果不是稍稍有些禿頂，幾乎是廣告上的男模。

“不得了，還弄一外國人——”

“他有四分之一的愛爾蘭血統，是標準的英國紳士。”

“這么看，你大約要出訪歐洲啦？”

她一抬下巴：“在網上混了一個多月吧，唯一的收獲是看清了自己的前半生。細想也是，有哪個男人愿意天天跟老婆談社會人文，談哲學思辨，談形而上？我算是明白了，所謂的知性女人，其實都只該24小時地站著，一他媽墮落到‘形而下’就全完蛋?！?/p>

“少扯，還是說你那老外——”

“哈哈，他給我的感覺很特別，他的第一封信只有一行字，上面寫著：亞力士多德說，只有上帝和野獸不怕孤獨。我不是上帝也不是野獸。出于好奇，我給他回了信，很短，我說：我也不是上帝，我也不是野獸，我也不喜歡孤獨，因為我把孤獨變成了一種享受?！?/p>

“這哪是談情說愛，倒像是在做文字游戲?！蔽倚χ鴵u頭。

“不一定，菜好不好，我只須嘗一口就知道!”

她夠過身來咬著我的耳朵道：“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們準備結婚，他要帶我去北愛爾蘭，那是他祖父的出生地。”

“閃婚？”我大叫，我說你是不是蛋糕吃多了？

“怕什么，吃多了也有解決吃多了辦法，不管哪個國家哪個種族，反正都有廁所嘛。我最近頓悟了，一個人活成什么樣，一半靠運氣，一半靠勇氣；運氣這東西不好說，但如果是勇氣為零，那所有乘法的結果就是零。這些年我以為自己就這么完蛋了，誰知我勇氣一上來，這愛爾蘭……嘻嘻，你一定要見見他，都40好幾了還率真得像個孩子，你相信么，他經常在網上唱歌給我聽……”

接下來她絮絮叨叨給我說了好一陣愛爾蘭，就好像她已經跟他生活得很久似的，真魔幻；我很想由衷地贊美她所說的“勇氣”，可我內心里出來的只是一點希望、一點奔跑的欲望，還有一點僥幸。

從咖啡館出來，我們去了麗波家。麗波說是她的生日，鬼話，她的生日我還不知道——

“中彩票啦!”著地笑嘻嘻地問麗波。

“誰中彩票了？”麗波被問得云山霧障。

著地一邊脫去外衣一邊盯著麗波的臉說：“我想來想去，除了中頭彩，實在沒有值得更換生日的理由?！?/p>

幫麗波把做好的菜擺上桌來，老天，太豐盛了! 豉汁扇貝、干燒多寶魚、臺灣風味的香園豬扒、還有東南亞風味的咖喱洋蔥雞塊。著地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拿筷子，被麗波攔住：“等等，還有兩道素菜，一道是我最拿手的江南小炒，一道是最新創意的橙香茄子。注意!這道菜可是我的原創。”

麗波是個自學成才的烹飪高手，中西合璧，南北貫通，做出的菜，色、香、味俱全。據說成就這門手藝的原動力是那句被許多女人奉為救命稻草的一句話：要拴住男人的心，先拴住男人的胃。可惜的是，練就了這么好的手藝，卻即沒拴住那個男人的心，也沒拴住那個男人的胃，身懷絕技卻無人喝彩是件悲哀的事，好在麗波有我們，她的手藝最終還是只有女同胞給她捧場。

我忍不住問麗波：“今天不是你的生日，不過你特意要把今天當生日來過，一定是有什么不同尋常的理由吧？”

麗波正在夾菜的手僵在半空里，臉上的笑容也有點走了樣兒：“這個嗎，等吃完飯再說行嗎？先吃飯?！?/p>

“行了行了，別制造懸念了，有什么好事，說出來，讓我們也跟著高興高興。高興了胃口大開，就用不著擔心這桌子菜吃不完了?！敝卣f著，拿起自己的酒杯和麗波碰了碰。

誰想麗波聽了著地的話，立刻苦了臉，眉頭撮成了一個疙瘩，喃喃地說：“好事？我這輩子還能有什么好事嗎？”說著兩滴眼淚從眼角緩緩地流到了嘴角邊上。

“咦？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呀？!”著地抽了張餐巾紙遞給麗波，麗波拉住她的手，肩頭一聳一聳地大放悲聲，哭聲從低到高直至嚎啕。止住了哭聲，她抹了一把眼淚，一字一頓地說：“知道嗎？季德平死了?！?/p>

“季德平死了？!”我和著地異口同聲地驚呼。

“死了，前天下午?！?/p>

春風得意，正在享受生命第二春的成功男人季德平居然說死就死了。

“行了!離都離了，他死不死與你何干？他這輩子，吃喝嫖賭都占全了，坑蒙拐騙也都占全了，死也值了。”著地的話說得有點輕慢，不過我知道她說這番話不是出于刻毒，而是在為麗波鳴不平。

麗波終于不哭了，去了洗手間。

著地卻不以為然：“我想不通麗波到底為什么傷心？難道只要人一死，就能把過去的一切全都抹平嗎？魯迅老爺子說了，一個都不寬恕。尤其是對那些毫無心肝的男人——”

正說著，麗波從衛生間出來，臉上補過妝：“真不好意思，我有點歇斯底里是不是？讓你們笑話了?！?/p>

“喂，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們離婚后不是從不來往嗎？”我問。

“是季德平的一個同學告訴我的，他打電話 問我和芊芊要不要參加季德平的葬禮。”

“你去啦？”

“我去了算什么呀，前妻，棄婦，再說，那小妖精也肯定在場——”

麗波說的小妖精，是指季德平再婚新娶的女人閆燕，當初季德平要死要活的非要和麗波離婚，就是為了這個女人。閆燕不漂亮，當時二十三四歲，沒什么文化，在旁人眼里，這小女人不就是年輕點么，什么賢妻良母，患難與共，幾十年的恩愛，共同生兒育女的情分，全都灰飛煙滅。

“聽說這混蛋是死在溫泉邊，小女人正給他捏腳呢，可能是荷爾蒙飛漲，這不就見了閻王了。”

突然，麗波咯咯大笑。笑聲讓人毛骨悚然!

著地瞪大眼睛問：“你沒事吧，別嚇唬我們?！?/p>

麗波舉起酒杯，氣定神閑地喝了一口說：“其實我壓根兒哭的就不是季德平，我哭的是我自己。”

“哭自己？什么意思？”著地問。

“我可氣的是，我為什么要哭？”

是啊，你為什么要哭？

哎，三個女人同時大笑。為什么哭？為什么笑？是勇氣？喔，說不出為什么！

二

回到家里，天已經黑了。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竟不知不覺睡著了。睡夢中恍恍惚惚的，全是麗波和著地的那點事。猛然間，被廚房里叮叮咣咣的聲音吵醒，我一骨碌從沙發上爬起來，愣在那兒，正猶豫著是否進廚房查看查看，女兒易文端了碗方便面從廚房里走出來。

“你怎么在家？快把我嚇死了?！?/p>

易文瞥了我一眼，沒說話。

生怕她誤會了我的意思，我趕忙小心翼翼地解釋：“上個星期你沒回家，咱們小區27樓發生了入室搶劫案，好在沒人受傷，自從出了這當子事，整個小區的人全都戰戰兢兢、草木皆兵的?！?/p>

“哦，那你就鎖好門窗吧?！币孜睦淅涞貋G下一句話，端著面回了自己的房間。

易文的冷漠由來已久，怪誰呢，我在25歲才上大學，35歲才結婚生子。那種為結婚而結婚的狀態，使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有婚姻，沒愛情，六年后，我們和平分手。離異家庭的后遺癥多半是子女和父母間的情感出現裂痕；易文5歲的時候我離婚，孩子隨爺爺奶奶生活，七年前，爺爺奶奶相繼過世，易文才回到我的身邊。我呢，出版社的工作繁重，業余寫作又占去了我絕大部分的精力，因此對易文的照顧粗枝大葉。而讓易文對我徹底關閉心扉的原因，是我曾經用極不恰當的方式阻止了她的初戀。自那之后，女兒就像一個冬天里堆起來的小雪人，雖然和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彼此卻冰冷得形同陌路。

易文還有幾個月就要大學畢業，這是我每每想起就無比恐慌的一件事，女兒大學畢業走向社會，走向她自己的獨立人生，本來值得慶賀，但這也意味著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也許一去不回頭。

設想了好幾個去女兒房間的理由，我終于拿起一條毛毯，敲響了她的門。

“有事嗎？我睡了?！?/p>

“剛下過雨，有點冷，加條毯子吧?！?/p>

易文不再說話，得到這樣的默許，我推門走了進去。易文并沒有睡，擁著被，抱著雙膝坐在床上，臉上還有沒擦干的眼淚。

“怎么了？能跟我說說嗎？”這就是我和易文之間對話的方式，客氣得像外人。

易文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臉埋進臂彎里，不再抬起。我坐到她的身邊，把手放在她的肩背上，默默地陪她坐著。如果是往常，她會推開我的手，這一次，她沒有。

我們倆就這么坐著，我的心里五味雜陳，能撫著女兒的背并肩坐著，在所有的母女間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我卻在一邊揣測女兒的心事，一邊感謝上蒼能給我這樣一個靠近女兒的機會。有股暖流在胸臆間回蕩，但心仍然很空。

“我困了，你去休息吧?！币孜慕K于開口。

“告訴我，到底怎么了？”我站起身，卻沒有即刻離去。

“別問了!”易文咬緊嘴唇。

“到底什么事呀？文文!”我的語氣幾近乞求。

易文沉默了半天，終于吞吞吐吐地對我說：“遠方病了，病得非常重?！?/p>

說起遠方，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遠方就是女兒易文的初戀男友，幾年前是我竭盡全力拆散了他們。

“什么??？很重嗎？”

“原本不重的，直腸癌，早期發現可以手術，可耽誤了，現在已經轉移到肺上?！币孜某槌橐卣f著撲到被子上，硬把哭聲哽了回去。 過了許久，易文抬起頭來，看我一臉的木木呆呆，易文苦笑著湊近我，輕輕拉了拉我的手，我感激地朝女兒點點頭。

易文遲疑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試探著說：“我想去看看他。”

“他回北京了？”

“沒有，還留在深圳治病?！?/p>

“那你……”我本來想說的是，還有兩三個月就畢業，這是你人生最重要的關卡，許多事耽誤不得……可就在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女兒眼神里的絕望，讓我把話咽了回去。

“我已經向學校請了假?！?/p>

我沉默了片刻，轉身走了出去。我能感覺著女兒的一雙眼睛，正滿懷疑惑地追逐著我的背影。

五分鐘之后，我回到易文的房間，把一張建行的儲蓄卡塞進她的手里。

易文意外地看著我，我朝她笑了笑，點點頭。我知道這笑容一定挺難看的，充滿苦澀。

“錢不算多，除了來來回回的開銷，剩下的錢，看看能不能派點急用……”我把話說得盡量含蓄，盡量避免提到遠方和他的病。

易文攥著那張儲蓄卡，把頭深深地垂到了胸前。

“路上小心?！?/p>

易文點了點頭。

“照顧好自己?！?/p>

易文又點了點頭。

“盡快回來，學校里……”

“我知道。”易文說。

“要是遇上什么麻煩，一定給我打電話，別一個人扛著，要是錢不夠，也告訴我，我去想辦法，我……”要說的話很多，可我說不下去。

易文抬起頭，哽咽著喊了一聲媽。這么多年了，這是文文最真切、最有溫度的一聲呼喊，我愣在那了。我忍住不想哭，走過去拍了拍文文的肩：“好了，收拾東西吧，明天我到車站送你。”

易文第二天一早搭乘開往九龍的T98次快車南下。此后接連幾天，音信全無，手機也關了。

我的心一直懸著，整夜整夜的失眠。每每夜靜更深的時候，厚厚的窗簾就變成一幅寬大的電視屏幕，這些年，往事像走馬燈似的在屏幕上轉了又轉——易文是考高中那年回到我身邊的。易文上高一的那年，香港的一家公司與我們出版社聯手創辦一本名叫《海內外》的文學刊物，作為《海內外》的責編，我奉命南下工作一年。這期間，我只好把易文送到她父親那兒。

我送易文走的時候對她說：“到了你爸那邊要聽話，和后媽搞好關系，凡事別那么任性，我就去一年，等我回來，馬上接你回家?！?/p>

“隨便，你去多久都行。反正這不是我的家，那也不是我的家。”

“瞎說，我們雖然離婚了，可永遠都是你的爸媽，兩邊的家，都是你的家?！?/p>

“爺爺奶奶的家，才是我的家，可他們都死了，我就不再有家了?！币孜恼f這話的時候沒有悲傷，一臉的無所謂，嘴角上還掛著一絲不屑的笑容。

一年之后我回到北京，易文被他父親易海濤送了回來。

我迎上去拉住女兒的手說：“讓我看看，長高了沒有？”

易文卻一把推開我，拉著她的行李箱，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易海濤交代我說：“有事打電話吧，我走了。”可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卻突然停住腳步，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有事？”

易海濤為難地抓了抓頭皮，沒頭沒腦地說：“我和她談過好幾次，可她就是不承認，找機會你好好問問吧，有些話，她可能肯對你說?！?/p>

“什么事呀，神經兮兮的!”

“易文好像是在談戀愛，和班上的文體委員?！?/p>

“……”

自從聽易海濤說了女兒早戀的事，我的確時時都能從易文的身上看到一些隱約的蛛絲馬跡。

一天，我正看書稿，易文走過來問我：“你有口紅嗎？”

我搖搖頭。

“你怎么不化妝？”

“我為什么要化妝？”

易文撇了撇嘴說：“這還用問？好看，有女人味。”聽易文這么說，早戀兩個字又在我的腦海里翻騰起來。

“易文，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戀愛了？”

“沒有，再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易文回答得很冷、很堅決。

……

接下來很長時間，女兒早戀的問題，成了我一塊心病，不能不問卻又不敢多問。我的內心開始擁有兩種生活，沉默、或歇斯底里。買了一堆如何消除代溝的書，大至的觀點是，擁抱和寬容。而我卻不能任意去碰她，我唯一可做的是搜腸刮肚地去尋找鼓勵她的話。

女兒大概真的戀愛了，才高中二年級，十七歲，我該怎么辦？我當時的腦子亂成了一團，第二天就去了文文的學?！?/p>

那一天，易文和遠方都沒有回家。兩家的家長和親朋好友一起到處尋找，直到三天后的中午，才在一個廢棄工地的堆料棚里找到了易文，易文發著高燒，神志不清，醒來后拒絕和我說話。

很長時間，她甚至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事后才得知，兩個孩子離家出走之后，一直躲在工地的堆料棚內，下決心打死都不再回學校，后來，遠方決定去深圳，還希望易文與他同行，易文沒答應。遠方走后，易文就病倒在那里。

有關遠方的身世，也是從著地那里知道的。這孩子和易文有著類似的經歷和命運。他的父母也是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分道揚鑣，不久，母親遠嫁到國外。遠方的父親是位小有名氣的畫家，離婚后，心灰意冷，辭了畫院的工作，只身去了深圳，在那邊開起了一家小小的畫廊。遠方就交給爺爺奶奶撫養。遠方找到父親后就留在深圳，高中也是在那邊讀完的，因為秉承了父親的繪畫天賦，高中畢業后，他考取了中央工藝美院。

在得知遠方的身世后，我內心很自責，原來這兩個孩子相戀也不是偶然的。

其實，易文的變化沒有引起我足夠的重視。她也不知是從哪弄來的小狗，這么說吧，她養過的狗大概有十幾條之多，我意思是她總是換來換去，最短的，也就在家里呆了一個晚上，沒一會又換新的了。惟一有一只例外，那是一只全身黑毛的土雜狗，她管它叫“閃電”，這家伙眼神跟小特務似的，性情靈敏、易怒、難以捉摸，其神情好像不認我是這家中的一員。除了文文，它對誰都不客氣，還冷不丁地對人大咬出口。就這只“閃電”，易文把它留了下來，我不理解，這“閃電”為什么對我也是不理不睬。一次，我發現，它把我拿回家的稿子咬得稀爛，我氣瘋了，我拿起桌上的報紙砸在它臉上，它呢，跳過整張桌子，還回過頭來，一下撲到我手上，咬了我一口。文文放學回來，我沖著她咆哮：“把你這東西從我家里弄走，我早就受夠了?！薄耙退?，那我也跟它一起走。再說，它也就是咬了你一口，不像有的人，從頭到腳把人咬到骨頭里?！蔽毅读耍痪湓挾颊f不出，我當然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覺得我的整個世界“嘩啦”一下坍塌了。這之后，我和“閃電”幾乎沒交道，我不明白這狗是怎么看出來的，它和文文結成了聯盟。文文最后還是把“閃電”弄走了，因為這狗在小區里又咬過人，我印象深刻的是，閃電在離開家的那天晚上，老沖著門狂叫，那樣子像是不愿呆在屋里。文文冷著臉對我說：“看見沒有，連它都不想呆在這，閃電就是比我聰明，可能是這地方興許沒給它什么好的回憶，我看我得給它找一好的去處?！睆幕丶液?，文文的話句句帶刺，我知道，她的強硬其實是無助的一種表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我后來得知，“閃電”去了遠方那，聽說這家伙后來也咬過人，但遠方比我有耐心，據說他經常給“閃電”講道理，還給“閃電”吃巧克力。這些都是文文后來告訴我的，我說“閃電”應該去看心理醫生，文文回了我一句讓我難忘的話，她說：這世界上，只有遠方配做“閃電”的心理醫生。

屈指算來，易文去深圳已經快一個月了，沒有一點消息，我心急如焚。仿佛有什么凝固的黑暗從腳底往上冒，同時，某種輕盈、呼吸著空氣又仿佛從腦中逃逸，我閉上眼睛，看見自己在路上狂奔。有時打電話給林著地，聽得出，她和北愛爾蘭的戀情已經從網上走到了網下——

“……他真的是非常紳士，還從來沒有男人在咖啡館里給我拉過凳子，我真第一次有做女人的感覺，西方教育就是不一樣啊……我已經有些年沒寫日記了，居然還有這種沖動……”

“得，沖動？興許是某種綜合癥吧，因為你想戀愛，你怕一個人呆在房間里腐爛，你給自己的潛意識制造愛情，你以為你能改變自己，你以為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強迫式戀情?！蔽覜]好氣地說。

“噯，你怎么了，說話這么沖，我可跟你說，別跟我忽悠什么內心的東西，這東西從來沒給我們帶來過好運，總是一個人溜達的日子我早膩味了，我就想找個人溜達、說話、吃飯，不行么？”

我苦笑：“行啦，對不起，是我自己的事弄得我心情不好。”

我束手無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更擔心文文的遲遲不歸，會耽誤了她的畢業考試。正當我一個人如同困獸般地在房子里踱來踱去的時候，電話響了，卻不是文文，是著地。

林著地大呼小叫地告訴我，麗波的女兒芊芊路遇歹徒，現在傷勢嚴重，正在醫院搶救。難以想象麗波會如何，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麗波正哭得死去活來，林著地無能為力地站在一邊，拉著麗波的手。

“怎么樣，有危險嗎？”

“失血過多，還說不好?！敝卣f。

芊芊躺在病床上，頭上和手上包著紗布，臉色蒼白，輸著血，呼吸是靠呼吸機來維持的，一種兇多吉少的預感，讓我的心一下子抽得緊而又緊。

我和著地陪著麗波在搶救室外邊守了一天一夜。據說案發當時，芊芊一個人走在一條偏僻的街道上，被道邊竄出來的一個男人扎傷了，身上的財物卻一點都沒搶走。兇手作案后畏罪潛逃。是好心的路人把芊芊送到醫院，并報了案。目前還沒有找到兇手的下落，可麗波卻一口咬定，閆燕是這件事的背后主使。

第二天近中午時分，芊芊終于醒了過來。大家心里的石頭才全都落了地。

“這件事要是真和閆燕有關，麻煩可就大了?！敝睾臀易叱鲠t院的時候，憂心忡忡地對我說。

“我看不一定，閆燕和芊芊也沒什么深仇大恨，干嘛要下這樣的黑手？再者說，她難道就不怕以身試法？”

“哎，人有時候會利令智昏，不計后果。”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這個女人的心也太狠了，無論怎么說，老季待她不薄，拋妻別女跟她結了婚，又給她留下那么大的一份家產，她何苦還要把老季的女兒往死里整？”

“算了，不說他們了，文文回來沒有？”

“哎，我就是為這事急得要死，不但人不回來，連個電話都沒有?！?/p>

正說著，我的手機響了，但不是電話，是條短信。

短信果然是文文發來的，我看了兩眼，就把手機遞給了著地。她看了，立刻大笑：“這丫頭真是惜墨如金。‘放心，都好。’一封短信四個字，堪稱言簡意賅，不過四個字也足夠了，至少今天晚上你能睡個踏實覺了?！?/p>

“踏實什么呀，也不說什么時候回來，也不說高遠方的情況到底怎么樣了?！蔽艺f著話，撥通了文文的手機，誰知剛剛發完短信，又關機了。

“稍安毋躁吧。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估計也快回來了?！敝匕参课艺f。

“不急不躁？說得輕巧。畢業考試馬上臨近了，點燈熬油上了十幾年學，就差這臨門一腳了，如果耽誤了怎么辦，我真連想都不敢想?！?/p>

“再過幾天就是清明小長假，要不然我陪你去趟深圳，看看遠方的情況，再把文文接回來?！?/p>

“我也是這么想，要是遠方的病沒人照顧，我和文文換崗，我留在那兒。可是電話不通，又沒有地址，急死我了。”

“遠方不是開了個畫廊嗎？能找到他的畫廊就沒問題了?！?/p>

著地一句話把我點醒，是呀，遠方畫廊，我怎么就沒想起？

“就這么定了，哪天走？我陪你?！?/p>

著地對朋友，總是這么豪氣。

“不用了，我自己一個人可以。好容易有個假期，還是去陪你的北愛爾蘭溜達去吧?！?/p>

再次說起她與北愛爾蘭的戀情，著地似乎已經沒有之前的那股子熱呼勁兒。

“不用問，肯定是見光死。”我說。

“那倒不至于，接觸下來還是不錯，只是有些生活習慣讓我等這些封建欲孽不適應。”

“喔，你們同居啦？”

著地眼一瞪：“有病吧你，咱可是受孔孟之道毒害多年的人……”她嘆了口氣：“噯，我不是反對AA制，也理解西方的文化背景生活習性，但在北京城，這個AA制弄得我是全無興趣……”

“應該的，隨便溜達一下的風花雪月當然不用花錢買，可一杯正宗的藍山咖啡、一盤日本的神戶的牛扒，怎么說至少也得50個美金吧，外加一瓶法國紅酒，嘖嘖，這AA制是得貫徹執行……”

“說什么呢，我和他吃得可是一般的大眾餐館，他每次都算得很清楚，你說，這跟上伙食團吃飯有什么區別，我要買單他也不高興，反正我覺得什么情調呀、浪漫呀全都沒了感覺……”

“你這就不懂了吧，這叫物理世界近大遠小，愛情世界近小遠大。算了，你不就喜歡他的藍眼睛么，你就當看風景了，瞧，文化差異不就糊弄過去了?！?/p>

“想當年，他可是一拿了工資就給我提回來一包稻香村的糕點……”著地幽幽地說。

“誰？你說誰？”

她低著頭沒吭氣。哦，明白了，是說她前夫吧，那個到了美國就甩了他的人？有意思，這段戀情倒讓她懷念起那個人來了。

“我現在很矛盾，還有朋友說得更實際了，讓我好好弄清楚他的經濟狀況，弄清他大學外語教師的身份是真是假，如果真是大學老師，獨身多年，怎么著也得有點經濟基礎，哪至于到現在還騎自行車，租住六十平米的一居室？”

“說不定人家要的就是這樣的低碳生活呢。”

我說：“弄清身份太容易了，親自到他任教的大學里走一走，問問那的學生，他在學校教書有多久了？他的女朋友來過中國么？他平時的日子怎么過？你不是在乎細節么，這就是細節?！?/p>

“哼，這是談戀愛？簡直跟偵探或者緝私警察抓嫌犯差不多?！彼龂@了口氣：“其實，人也不是想改變就能改變的。一個人骨子的東西很難一下就可以安樂死……”

一時間，我和她都無語。這些年，我們曾相互鼓勵，對待自己所謂的內心，一定要徹底放棄解剖尸體的方法，我們不要安樂死，不要驗尸，我們要習慣于不刨根問底，習慣于把過去的愛也好恨也好當做超然，我們要相互提醒不再自我折磨，學會轉移注意力，我們希望我們的話題只是時間過程中眼球上掠過的風景。

我說，這只是周期性的情緒障礙，回家好好睡個覺就OK了。

“沒事，我硬朗著呢?！绷种嘏牧伺奈业募绨?。

我們在岔路口分手，可我還沒走出幾步，就又被她叫了回來，她挺認真地對我說：“下次見面拜托你換身行頭再出門，不是只有讀書寫字是事業，穿衣打扮才是事業，你別這么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來見我，如今連農村婦女都開車上路了，你也得跑起來，記住了，別老是一種灰不拉幾的模式，反正沒死就要動起來，這次和藍眼睛的交往我惟一的收獲不是什么愛情，愛不愛是其次，那種再次跑起來的感覺是很爽的！”

她的話里有一種熱量，稍稍有點過頭的熱量，我不知道這對我們這些正在小心走后半段路的中年女人是福還是禍。

三

芊芊出院后，麗波約我和著地做了一次的長談，地點是我家，中心話題是：芊芊要把后媽閆燕告上法庭。

其實，麗波對季德平兩歲多的小兒子季超早就心存質疑，季德平那些略知內情的所謂朋友，也常常唯恐天下不亂地在一旁煽風點火，說閆燕在沒和老季勾搭上之前，早就有同居的男友。麗波發誓一定要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可還沒等麗波“立案偵察”，季德平就突然撒手歸西了。如此一來，這樁事也就成了無頭案。

季超到底是誰的兒子也變得不再重要，因為閆燕與季德平正式結婚，共同生活了兩年，就算季超不是季德平的親生兒子，繼父繼子的關系也照樣存在。法律規定，只要繼子身份確立，就有正當的繼承權。于是，麗波和芊芊只能眼睜睜看著閆燕母子把季德平的絕大部分遺產名正言歸地納入囊中，縱然恨得咬牙根，也是無計可施。

偏偏這個時候，季德平公司里的財務副總監老彭，私下對芊芊道出一個驚天秘密。老彭告訴芊芊說，他認識閆燕的一個老鄉，曾經和閆燕在同一家洗腳店打工，名叫馮玉英。老彭聽馮玉英說過，別看閆燕看上去老實巴交，對付男人可有一套了，季總連她叫什么都沒弄清楚就娶了她，這季總也真是個膿包。

有了老彭提供的這條信息，芊芊馬上緊鑼密鼓地行動起來，多方聯絡，把父親的朋友、親戚、下屬、以及商場上的對手找了個遍，還特意找到那家洗腳店，兩百塊錢就叫馮玉英開口吐了真言。據她所說，閆燕的真名叫閆春花，歲數也作了假，實際都快30了，雖然是否有過婚史不詳，但在老家的時候生過一個女兒已經四歲了，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如果這些話全都屬實，那閆燕的麻煩可就大了，輕則無權繼承老季的財產，重則也許還要為重婚受到法律的處罰。

聽了麗波的敘述，著地點著頭說：“看來你以前的懷疑還真不是空穴來風，但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要有證據，只要證據確鑿，這官司必勝無疑?！?/p>

“要是這么說，芊芊受傷也許真的和閆燕有關，哦，現在是不是應該叫她閆春花了？要真是她下的黑手，也太傷天害理了。”我說。

“這一回，就算是上天入地，我也要把事實真相弄得清清楚楚，我和老季一起辛辛苦苦幾十年創下的家業，憑什么都歸了她？你們等著瞧!這回，我非得讓她怎么吃進去的，怎么給我吐出來!”

因為芊芊第二天就要和律師一起去閆燕的老家摸查情況，楊麗波急急忙忙地走了。

著地沒有走，半躺在沙發里用手掐著自己的太陽穴。

“你怎么了？不舒服？”我問。

“聽楊麗波這點破事我頭大，”她抬眼看著頭上的吊燈道：“她家應該把燈泡全換了。”

“大白天的換什么燈泡——”

“就因為她家燈太暗，弄得一個個都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哼，吃多了，也不怕家里的馬桶給堵塞嘍?！?/p>

“哥們，我提醒你，你這話說得忒刻薄了?！?/p>

“刻?。靠瘫虿簧?，只是有點五味俱全罷了。”著地臉沖著天花板：“我已經有十來天沒看見他了，他去了麗江，這會大概是在麗江的酒吧里喝啤酒呢。”

“去，正好，一個電話買張機票飛過去，女神一樣站在他面前，這多浪漫呀。”我說。

“哈哈，那是你女兒這個年齡才會做的事，擱我身上那是精神分裂。我覺得麗波比我像女神，只不過生活把她變成了復仇女神……”

是的，這些年，我親眼看著那么溫順賢淑的楊麗波一步步成了今天的樣子。難道這也算時世造英雄？

季德平和麗波離婚的時候，把一套兩百多平米的復式和九十多萬的存款留給了妻子和女兒，這讓麗波母女免去了生活上的后顧之憂。在外人看來，不能不說季德平還算仗義，還算不忘夫妻情分，可知道內情的人卻清楚，就算季德平給楊麗波再多的錢財，也補不上楊麗波這幾十年為他付出的情分與辛勞。

楊麗波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教師。在眾人眼里，這個受過良好家庭教育，生活富足的美麗女孩是個十足的、溫婉可人的乖乖女，偏偏就是這個乖乖女，也能做出石破天驚的事情。

那一年，正在醫學院藥理系讀三年級的楊麗波，突然宣布要退學結婚。未婚夫竟是一個街道工廠里的二級車工，而且是個剛剛和前妻分手半年的二婚男人。

麗波的父親悖然大怒，擲地有聲地說出八個字，有我沒他，有他沒我。麗波的母親也哭得死去活來。父母的激烈反對，并沒能改變女兒的決心，一向柔弱溫馴的麗波，沒說一句話，沒掉一滴眼淚，提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離開了家。手提包里只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和從伙食費里節省下來的兩百塊錢。

甚至連一個簡單的婚禮都沒有，麗波便嫁給了季德平。半年后，當麗波的女兒出生的時候，所有人才明白麗波為什么會那么義無反顧地走進這樁誰都不看好的婚姻。

婚后的日子很艱難，父親余怒未消，他不許家里任何人提起麗波和剛剛出生的外孫女。母親瞞著父親給孩子送過一些衣物和錢，但也只來過一二次，大約是不忍看到女兒的慘狀，此后就很少再來。

靠季德平一個人的微薄工資，實在養不起這個家，迫于無奈，從街道工廠辭了職，下海經商，一開始，是在秀水街擺地攤賣服裝。

沒人想象得出一貫養尊處優的嬌小女人楊麗波，能住在四合院僅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夏天圍著冒黑煙的蜂窩煤爐子捅火做飯，冬天在院子里用帶冰凌的涼水洗衣服，還要帶孩子，還要侍奉癱瘓在床的老婆婆，還要幫老公進貨看攤。

這樣的日子居然一過就是七八年。等季德平終于把生意做大了的時候，才30多歲，原本細皮嫩肉的楊麗波，已經蒼老得像個更年期的黃臉婆。

深知男人一有錢就變壞，麗波對季德平更加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而且為了拴住季德平的胃，麗波還苦心研習，練就了一手堪比專業大廚的好手藝。那時候她曾無數次地對我們說：“我這輩子沒什么出息，不像你們倆事業有成。不過，好好地相夫教子，家庭和和美美，孩子健健康康，不缺吃喝不缺錢，我也知足啦。”

我和著地都聽得出麗波的弦外之音，表面上知足長樂，背后卻隱藏著對婚姻的岌岌可危。她了解季德平，季德平不是那種小資情調的男人，這男人信奉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古訓，追求的是“及時行樂，不虛此生”。因此，這個家表面上夫唱婦隨、和和美美，實際上早就同床異夢，危機四伏。果然沒多久，季德平就公開了他和閆燕的婚外情，并且以雷鳴電閃般的速度離婚、再婚，生子，全不顧麗波當年為她放棄學業、放棄親情的壯舉。

……

麗波趕著回去給女兒做飯，她從我書柜里拿了一本《孫子兵法》的白話文解讀就走了。送走她，我回到屋里打趣到：“早干嘛去了，這會臨時抱佛腳也怕是紙上談兵?！?/p>

著地沒接我的話，她半閉著眼睛，神態看上去有點心煩意亂。冷不丁地，她冒了一句：“我他媽還是盡早了結得了，也好，麗江那地方適合失戀的人去，這次，我必須下決心……”

“什么決心？”

“簡單，大路朝天，各走一方?！?/p>

她的話差點震碎我的耳膜?！安粫@么快吧，前幾天還說要去出訪歐洲，怎么突然就變卦了，是不是發現他有什么事不對呀？”

“不是，我也沒那功夫去瞎打聽，這么跟你說吧，是我自己快扛不住了?！?/p>

我叫了起來：“不要用過去的經驗來套用沒經歷過的事，這話可說你自己說的喲?！?/p>

我等著她繼續說，可她好像不愿講；我也不想追著問，這就好比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拿把槍頂在她的腦門上。

屋里靜得讓人發毛，我清了清嗓子說，我已經看好了一款車，我一定要給自己當司機，我還沒試過自己把著方向盤的滋味是如何，“嘿，這次我一定要試試，我要擰開車上的音響，聽著歌劇，穿著牛仔服，自己開著車上高速公路。”其實，我的意思是有所指的。

“不就是開個車么，你還真拿這玩意當情人了?！?/p>

“說對了，我就拿它當情人使了?！?/p>

“好，祝賀你的新發明，想不到這后工業時代制造的汽車總算能在人類的情感神經上派上了用場——”著地大笑著，一個鯉魚打滾躍起來：“你這有酒么，拿酒來，今晚我們來個一醉方休。”

這天晚上，我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笑話，大概是我這一輩子都沒有說過的那么多的笑話，空氣在鼻腔里迸發，著地那嶄新、染過的頭發在笑聲中閃動。我后來想，這些笑是一種堅決的幽默，一種映射著這座城市的熱情，它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它更多地是擁抱著我們這類人心里沉重的憂傷。

著地這天沒走，我睡得很沉，但刺眼的燈光把我弄醒。

是她，我揉著眼睛問：“你還讓人睡不睡覺了？”

“我睡不著。真的，我決定了——”

“噯，或許到明天早晨你就會改變主意。”我坐了起來。

“……自打認識了北愛爾蘭，我以為我會脫胎換骨，可老天不成全我，你知道么，最近我得知了一些劉中和的消息……”

我讓她給說糊涂了。

劉中和是著地的前夫，兩人離婚十年，幾乎沒什么來往，可現在突然又說起這人，這讓我費解。

著地頭一低，眼里似乎有淚，突然起身跑進衛生間，回來時，臉色白得嚇人。

“不管聽到了什么消息，也不至于傷心成這樣，究竟是怎么回事？”

“做夢都想不到老天跟我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p>

接下來，著地給我講了她和劉中和離婚十年的新版故事，我才明白了內中的一切。

“其實，劉中和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她道。

著地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感嘆說：“原以為只有我們學中文的人多半是白癡，可劉中和這家伙，比搞文學的人還傻，還笨，還一根筋!”

在她顛三倒四的敘述中，我大至聽出道道了。

著地和劉中和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雖然性格迥異，可無論婚前還是婚后，兩個人一直恩恩愛愛，堪稱模范夫妻。劉中和原本是外科醫生，不幸出了起很大的醫療事故，患者死在了手術臺上，劉中和因此受了處分，被取消了醫生資格，貶職到手術室管理醫療器械。心高氣傲的劉中和低不下這個頭，一氣之下辭去公職。

沒了工作的劉中和整天悶悶不樂，著地看了，急在心里，表面上還得裝得輕輕松松，像沒事人一樣。著地生怕時間長了，劉中和會悶出憂郁癥來，就勸他去小區不遠的公園去唱唱歌、打打球，或者到大江南北旅游旅游也好。劉中和卻諸事無心，每天只管默默地洗衣、做飯、收拾房間，給孩子輔導功課，成了全職的家庭主夫，任勞任怨。

恰巧正在這個時候，劉中和遠在美國的伯父過世，伯父一生未婚，膝下沒有子女，臨終前把自己的家業分成若干份，分別留給弟妹以及弟妹們的子女。劉中和也分到一筆遺產，大約有幾十萬美元之多。

因為這樣的緣故，劉中和打算舉家遷往國外，在那里東山再起?？芍禺敃r的事業如日中天，評上了副高職稱，擢升了系里的副主任，又參與了學校里重點課題研究，又應出版社之約，正準備著手撰寫一部有關東西方哲學研究的長篇論著。猶豫再三，著地對劉中和說：“你再等我三五年，讓我把手頭的事干完，咱們再考慮移民也不遲，這樣豈不是兩全齊美？”可劉中和一聽這話就急了，說：“三五天我都不能等，這樣的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p>

著地理解劉中和的憋屈，兩人商量著采取了折中的辦法，劉中和帶著八歲的兒子劉浩先出去，著地暫在國內留守。

事情就這么決定下來，幾個月之后，劉中和辦好了出國的全部手續，帶著兒子，奔往異國他鄉的大洋彼岸。

朝夕相守了十來年的老夫老妻，本來已經平平淡淡，可一旦鵲橋東西，卻又變得你恩我愛，情意綿綿，每天算著時差打越洋電話，相互訴說兩地的牽掛。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幾個月之后，劉中和那邊突然降溫，不但電話很少，即使通了話，也只是只言片語，沒什么實質的內容，更別說溫情脈脈。那陣子麗波總是催促著地快點出國探親，看看劉中和那邊是不是又有了新歡，可著地學校里忙得脫不開身，探親的事也就耽擱了下來。誰知不久，著地的兒子劉浩竟在一次野游中從山崖上掉了下來，顱骨損傷，不治身亡。著地傷心欲絕，怨恨劉中和對兒子沒有盡心盡責。兩人的關系也由此更加惡化。正當著地為兒子的夭亡痛惜不已的時候，劉中和竟然委托律師向著地提出離婚，著地二話沒說，就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劉中和雖然繼承了大筆的遺產，離婚的時候卻沒給著地一分一厘。

表面上，著地對財產的事倒并不怎么在意，對劉中和是否已經另有新歡，也表現得漠不關心，我明白，哀莫大于心死；兒子的離去仿佛已經割斷了她與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系。

喪子、離婚，接二連三的災難并沒能把爭強好勝的林著地壓垮。在外人眼里，她依然活得心高氣傲，此后，只要有人給她提親，她就會不分青紅皂白，立馬變臉，丟出來的話，比石頭還硬，經常把紅娘噎得一愣一愣的。但凡碰過釘子的人，都說這女人變態，而只有我和麗波明白她的傷是硬傷，有的人一輩子都很難愈合。而北愛爾蘭的出現應該是個奇跡，我巴望這是她的一次自我拯救，一次讓我也有點信心的復活。

這多么年過去了，著地從來沒有談起過劉中和，甚至很少提起兒子劉浩，就像是做了腦白質切除的人，她似乎完全封閉了過去的一切?，F在突然冒出來的劉中和，真不知是何起因。

漸漸地，她揭開了謎底。

劉中和移居美國的那一年，正好趕上美國那次長達八年之久的大牛市。一到美國，劉中和就聽到無數有關財富的傳奇故事，據說有人買了“高通”(就是以明CDMA的那家公司)的股票，兩年就翻了二十倍。還有個窮學生3000美元起家，一年就折騰出十多萬。剛到美國，劉中和正不知給自己選擇一個什么新職業，剛好手里又攥著那么一大筆剛剛分到的美鈔，于是懷著滿心的發財夢，一頭鉆進了美國股市。那時整個美國都籠罩在一片高科技帶來的繁榮之中，藍籌股飛漲，高科技概念股更是直上青云。劉中和在國內的時候根本沒做過金融投資，此時卻如初生牛犢般地沖了進去，大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之勢。這件事，他一點都沒透露給著地，他希望美夢成真的時候，給著地一個突然的驚喜，讓心高氣傲的老婆不得不對自己刮目相看。此后的股市雖然也有過跌宕起伏，但劉中和的賬面資金卻一直扶搖直上。財富的巨增，讓劉中和完全忘記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古訓。每每走在紐約的華爾街上，總覺得有一種在新大陸上創業的豪氣，還幻想著說不定哪一天，自己也能躋身福布斯世界財富排行榜。沒料到2001年9.11的一聲巨響，震驚了世界；美國股市為此停盤四天，等到再開盤的時候，所有的股民全都像被海嘯席卷上海灘的魚，除了一口口地倒氣兒，只剩下滿目的殘尸斷體?？粗宦房駷a的股指，劉中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資產一夜歸零，紐約交易所的大樓如同深不見底的地獄，唯一支撐他活下來的理由是兒子……接著，禍不單行，兒子劉浩又出了意外，下葬的那天，劉中和萬念俱灰，之后，兩次服安眠藥自殺，都被搶救了過來，既然上蒼不肯放他走，他也只有捏著鼻子活了下來。決心活下去的那一刻，他就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和著地離婚。他想不出自己還能在美國做什么，他的行醫資格在美國全無用武之地，語言不通的他，大概只能去中餐館打黑工，他不想讓著地看到一心做著美國夢的劉中和，如今是何等地落魄。

“那他現在怎么樣了？”我問。

“一夜之間一貧如洗，還好，他到一家物流公司當了一名長途司機，因為顧面子，死活都只能在美國混了，想不到他運氣也忒背了點，不久前，一次車禍讓他失去了雙腿，現在正躺在新澤西一家教會的福利院里，身邊沒有親人，只是偶爾有義工去照顧一下他的生活。”

“十年了，竟然沒對你說出半點實情。這次你又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

“這還得感謝一位天使一樣的美國大學生，是位二十多歲學法律的年輕姑娘杰西。她來北京旅游，特地到學校里找到了我。杰西是在那家福利院做義工時結識劉中和的，非常同情他的遭遇，來中國前，她聽劉中和說到我，當她得知劉中和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惦記的人，也就是我這個已經離婚十年的前妻，事情就這樣……”

“就為這你與北愛爾蘭分手？”

“是的，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情況是這樣，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要想明白，他回來后福利待遇什么都沒有，一切開銷你負擔得了嗎？”

“不知道，我根本就想不了那么多?！?/p>

著地把臉仰了起來，“總之一句話，有我在他至少能穿上干凈的衣服，吃口熱飯。”

先前她那種“徹底改變”了的幻覺在我眼前消失了，新換上去的布景我看不出上面是什么東西。她有過的生活場景，似乎在她背后的角落里吼叫著，這聲音重復著以往沉重的音符，我分不清她這是舊情難忘，還是女人天性的憐憫。

沉默了許久，我問著地：“有什么打算？”

“有!”著地回答得斬釘截鐵?！拔乙呀浽谵k簽證，估計七八月份放暑假的時候就能辦下來了，到時候我去那邊把他接回來，我還要把兒子的骨灰帶回來，我們一家人要在一起，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美國?！?/p>

“劉中和呢，他愿意你這樣做嗎？”

“嘿，我告訴他，不就是裝一對假肢么，我已經有十年沒人陪我散步了，他是男人，他必須補上他下半生所有的時間……”著地的回答很干脆，沒有半點的猶豫。

“對了，忘了最重要的，你不是知道搞收藏的人么，快幫我聯系一下?！?/p>

她說去美國用錢的地方很多，她有一張石濤的畫，是祖上傳下來，后來讓故宮博物院的專家鑒定過，她準備將它變成現金。

我點點頭，眼里一陣刺痛，她的一切已經超越了所謂的“愛情”，我擁抱了她，擁抱了悲傷和接受。

和著地談話的數天后，我只身來到深圳，本以為在這里找到一個名叫遠方的小畫廊，應該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沒想到費盡周折都未能如愿，只得無功而返。文文已經錯過了畢業考試的日期，至于能不能補考，能不能延期畢業，還都是個未知數。我沒有找到文文，在回程的路上，我沒有了以往的惶恐和焦慮，我想，我又成長了一大截，因為我學會了新的人生態度，那就是平靜地去接受悲傷、平靜地應對所有的意外。

四

麗波打官司的事也是一波三折。

芊芊隨律師一起去過閆燕東北的老家，弄清了一些情況，卻還是沒有足夠的證據。當地的派出所證實，閆春花的確曾是那里的村民，但早幾年就舉家遷往河北，閆燕也許是閆春花的假名，但也許是后來變更過的姓名，這些情況要到她現在的戶口所在地才能查實。至于閆春花是否結過婚，是否生過一個女兒，戶籍資料上全沒有記載。

而正當芊芊和律師準備前往河北繼續搜集證據的時候，閆燕卻自投羅網地送上門來。

門鈴一響，楊麗波順口問了一聲“誰呀？”門外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麗波從門鏡中望去，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麗波沒見過閆燕，但憑著直覺，她知道來者就是她心里千萬遍詛咒過的那個小妖精，怒火一下子沖上了頭頂，厲聲喝道：“你要干什么？不要臉的東西，滾!”

誰想門外的女人卻低聲下氣地說：“楊大姐，你先別生氣，我有話要跟你說，求求你，開開門?！?/p>

麗波沉默了足足有兩分鐘，又驚、又怕，又氣、又恨，實在不知道這個女人找上門來是何用意。轉念一想，不就是一個寄生蟲似的洗腳妹嗎？誰怕誰!這么想著，整了整頭發，拉了拉衣領，嘩的一聲，把門打開。

“大姐，我是閆燕。”閆燕說著，把懷里的孩子放在沙發上。

“這是季超？”麗波冷冷地問，眼睛盯著那孩子上下打量，竟然從孩子的臉上覺出了幾分熟稔。那孩子瞪著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看著麗波，眼神里有幾絲恐懼，卻并不躲閃，這眼神，讓麗波突然眼睛發酸，心一陣陣地發軟，本來有一千句拿來向閆燕興師問罪的話，現在竟然有點想說說不出口。麗波一邊暗自罵自己沒用，一邊走進廚房，拿了一個洗好的蘋果，塞進孩子的手里。孩子接過蘋果朝麗波笑了笑，露出一排細碎的小牙齒。

“說吧，你要干什么？為什么來找我？”麗波朝閆燕這么說著的時候，語氣里的硝煙火藥味已經去了不少。

閆燕默默站起身，走到楊麗波的面前，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搗蒜似地連連磕著頭，哭著說：“大姐，救救我吧，現在也只有你能救我們母子?！焙⒆釉谝贿吙匆婇Z燕哭，也咧了咧嘴，啊啊地哭起來，扔掉蘋果，從沙發上爬下來，撲到閆燕的背上。

楊麗波長嘆了口氣，一手抱起了孩子，一手把閆燕扶起。長嘆了口氣說：“起來，別這樣，嚇著孩子!”說著話，把季超交回閆燕手里。

連楊麗波自己都沒想到，本來想著是一場唇槍舌劍的惡戰，轉瞬間卻已經鳴鑼息鼓。

“大姐!我對不起老季，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全家。您就看在孩子的份上，別恨我，幫我們母子一把，好歹這孩子是你們季家的骨血。”

“你們季家”四個字讓楊麗波心頭一動。

“你說吧，什么事？”楊麗波語氣還是那么冰冷，可心里卻已經不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閆燕17歲初中畢業，在縣里的水泥廠當了兩年多的裝卸工，后來見身邊的男男女女都出外打工，就也隨著幾個同鄉，來到北京，先后找了幾份工作，都干得不是太長久，后來到了一家洗腳店，才算安頓下來。

閆燕23歲的時候認識了在洗腳店附近超市里作保安的賀民強，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同居了，說不上誰喜歡誰，合租同居，至少省了一份開銷，多了一份相互的體貼。誰想沒多久，賀民強就因為偷超市的東西被開除。從此兩人的生活，就全靠閆燕打工的那點工資。日子過得緊巴，心情自然難得輕松，再加上賀民強又添了酗酒的毛病，爭吵打罵就成了三天兩頭的事。有幾次，閆燕不堪這樣的忍受，搬出去和一塊打工的小姐妹同住，卻每次都被賀民強找回來一頓暴打，不僅如此，賀民強還威脅閆燕的小姐妹，今后誰敢收留閆燕，就給她臉上留個記號，讓她破相。

終于在又一次打鬧之后，閆燕忍無可忍，連夜離開了北京回了老家?？蓻]到十天，又跑了回來，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和賀民強商量，找家醫院把這孩子打掉，可賀民強不同意，說自己是三房一子的獨根，閆燕要是真給他生個兒子，就是老賀家的功臣，所有人都會把閆燕當祖宗似的供著。還信誓旦旦地說，他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薪水很高，讓閆燕趁著月份小，再打幾個月工，兩人攢上一筆錢，然后就回天水老家，結婚、待產。

此后的一段日子，賀民強真的不再酗酒，不再打人。閆燕還以為好日子真的來了，心里暗自歡喜?？伤^的好日子沒過幾個月，賀民強就因攔路搶劫，鋃鐺入獄，判了五年徒刑。那時候閆燕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語，肚子里的孩子也已經七個多月了，沒辦法流產，只得硬著頭皮回了老家。還沒結婚的姑娘要生孩子，閆燕的父母覺得實在沒法在村里住下去，于是舉家搬遷到河北農村。那兒是閆燕母親的娘家，娘家還有兩個弟弟。就這樣，閆燕在河北農村生下一個女兒，不到滿月就丟下孩子回了北京。洗腳店的女老板因為閆燕手腳勤快，又聽話，再次收留了她。

閆燕的本名是叫閆春花，來北京打工的時候，聽說好多老板招聘雇員的時候都要扣下他們的身份證，一旦不想干了，拿不回身份證就沒法脫身，因此多辦上幾張假身份證備著，那是必須的，而且一定不能用自己的真名。于是閆春花也照章辦事，從此成了閆燕，年齡也減了5歲，歲數小一點，普遍更受雇主歡迎。

重新回到洗腳店不久，閆燕就結識了常來這里的老主雇季德平，兩個人就像有前緣似的，挺說得來，一來二去，弄得很熟絡，季德平每次來都只找閆燕為他服務，走的時候，還常出手大方地塞給閆燕一點小費，閆燕覺得這個和父親年齡差不多的男人，有時候比父親還親切，不知不覺中就對他有了一份依戀。雖然年齡懸殊，可閆燕自慚是個生過孩子的未婚母親，已經沒資格挑三揀四，更何況老季對她是這么的溫柔體貼，也就半推半就的作了季德平的情婦，原本誰也沒打算談婚論嫁、天長地久，卻因為懷上了小季超，兩個人才不得認認真真地考慮下一步。季德平到醫院找熟人給閆燕作了B超，得知是個男孩，無限驚喜，錢掙多了的男人最怕的就是后繼無人，就算百年之后讓女兒繼承了家業，那也還是肥水流進了外姓人的田里。這也許就是季德平非娶閆燕不可最主要理由。

半年前，被減了刑、提前釋放的賀民強，一出獄就聽說閆燕已經結婚生子，嫁的還是一個有錢的公司老板，自己暴跳如雷了一陣之后，忽然覺得女人就那么回事，跑了還可以再找，重要的是得找到閆燕要回自己的兒子。

賀民強幾經周折找到了閆燕，兩人在一家蘭州拉面館里見了面，得知閆燕生的那個孩子是個丫頭，賀民強一下子泄了氣，懶得再問，想想閆燕也已經是別人的老婆，讓她回頭也是件根本不可能的事，可既然這娘兒們一步登天，也不能就這么便宜了她，于是賀民強向閆燕提出，往后要按月給他三千塊錢的生活費，如果不答應，他就打上門去跟季德平要老婆。閆燕雖然在北京混了這么多年，可終究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女人，一下子嚇得心驚肉跳，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應了賀民強的條件。

閆燕不斷找借口外出，不斷找借口向季德平要錢，也讓季德平心生猜疑，為這事兩人還爭吵了幾次，吵得厲害的時候，季德平還說過馬上離婚，趁早滾蛋的話。就在閆燕兩頭為難，不知所措的時候，季德平竟然死了。閆燕哭得差點暈了過去，除了跟老季的情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老季這一死，賀民強絕對放不過她們孤兒寡母。

賀民強果然在季德平的后事辦完沒多久，就強行住進了老季的家，開始的時候，倒還相安無事，漸漸便原形畢露，酗酒鬧事。聽說季德平的女兒芊芊要打官司分財產，竟乘著酒勁，攔路扎傷了芊芊。

酒醒后的賀民強跟閆燕要了一筆錢跑回老家，沒想到過了不到兩個月，看警方沒什么動靜，膽子就又大了起來，跑回北京來找閆燕。賀民強對閆燕說：“我傷了人，又有前科，北京是不能呆了，你把房子賣了，把咱閨女接上，咱們一家四口回天水去，買房置地，好好過日子?！遍Z燕不肯，賀民強就跟她要錢，三番五次的要，如果不給，就大打出手，直到把閆燕手里的錢算計得差不多了，又逼著閆燕賣房，閆燕死不答應，賀民強就放出了狠話：“你想好了，是要房，還是要你兒子的命？”閆燕知道這個心狠手辣的男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為求母子平安，只得另租了住處，把房子低價緊急出手，賣房的錢全落到賀民強的手里，照理說，這么多錢拿到手，賀民強應該知足了，偏偏人性貪婪、利令智昏，竟然還強迫閆燕母子跟他回老家，閆燕知道賀民強這么做，并非是對自己還有什么舊情，為的是自己手里最后的幾十萬塊錢。

“哼，這禍根是你自己種下的，活該自作自受?！丙惒ㄏ胫霞竞妥约盒列量嗫鄴陙淼募覙I，就這么被人瓜分了，心里又生出一堆的忿恨。

閆燕低著頭，不再說話。

“那你今天到這兒來，想做什么？”

“我怕賀民強對超兒下毒手，想來想去，只有把他放在您這兒最安全，誰也不會想到我能把孩子交給您，剩我一個人，就沒什么怕的了，我要告他去?！?/p>

閆燕的話出乎麗波的意料，她想了想，沒說話。

見麗波不語，閆燕又說：“要不然，你們快點把我和賀民強告上法庭也行，我會為扎傷芊芊的事做證，只要賀民強進監獄，我什么都愿意。”

閆燕的話還沒說完，芊芊走進家門，一見閆燕母子，立刻板起了臉：“怎么是你？閆春花，你把我們家毀成這樣，還有臉上這兒來？你給我滾出去。”芊芊說著話，拉起閆燕往外推，一旁的季超嚇壞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芊芊，你別嚇著孩子!”麗波從旁拉了芊芊一把，反被芊芊推到一邊，然后連推帶搡，把閆燕母子轟出門去。轉身怒氣沖沖地質問麗波：“你怎么回事？干嘛讓她來我們家？”

“不是我讓她來的，是她遇到了難處?！?/p>

芊芊聽麗波這么說，更加惱火，瞪著母親大叫：“她遇到了難處？她遇到難處關我們什么事？你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

見芊芊氣急敗壞，楊麗波想對她解釋閆燕的來意，不想芊芊捂住耳朵跑回自己的房間，嘴里還連珠炮似地說：“不聽不聽不聽不聽……”

當天晚上，楊麗波一直在想閆燕的事，按理說，閆燕毀了她楊麗波的后半生，眼見這個女人落難，正好是她吐口惡氣的時候，可她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對閆燕和季超的處境百般憂心。想著季超，那又烏溜溜的眼睛就又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楊麗波左思右想心神不定，都快夜里12點的時候，撥通了我的電話。楊麗波大概說了說情況，然后問我：“你說我是不是多管閑事。”

“以你的直覺，閆燕的話可信度有多大?！?/p>

“我覺得是真話，如果不是被逼到絕路上，她怎么也舍不下臉去找我？”

“那就不是多管閑事，再有多大的怨恨，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樣，我們把孩子接來，放在我這兒?！蔽規缀鯖]過腦子，就做了決定。

接下來，我和麗波碰了面，一起打了輛出租車直奔閆燕的住處，地址是楊麗波打了十幾個電話，才從一個朋友那兒了解到的。

按地址來到閆燕家的門前，門竟虛掩著，里邊開著燈，喊了幾聲里邊沒人應，我和麗波推開了門。

眼前的情景讓我們大吃一驚，屋里凌亂不堪，所有能砸碎的東西幾乎全被砸得稀巴爛，閆燕倒在床邊的地上，滿臉是血，已經不省人事，里里外外地找一遍，沒有季超的蹤影。

楊麗波哭了起來：“這可怎么辦？”

“快，你去找小區保安，我打110。”

三天之后閆燕因及時救治，已經脫離危險出院，警方也將賀民強及時緝拿歸案，等候審判。小季超也平安回到了閆燕的身邊。最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楊麗波已經決定不起訴閆燕假名成婚。此后本來不共戴天的兩個女人，竟像一對好友般地，把警方追回的錢心平氣和地做了劃分，兩個孩子，也就是芊芊和季超，一人一半。

這樣的結局讓人欣慰，尤其是看到楊麗波臉上露出許多年都沒有過的恬淡平和的笑容，才更相信，寬待別人，就是寬待了自己。

五

半個月后，文文終于從深圳回來，憔悴的樣子讓人不忍多看。進門扔下行李就一把抱住了我，沒有哭聲沒有眼淚，這不是少女該有的，我感覺是一個老者無淚的哭泣：安靜、沒有想法、筋疲力盡。我從她微微的顫抖中，感覺到她的心已經空了。

我進廚房給她煮了一碗餛飩。

文文沒有動筷子，對我說：“媽，我困，我想睡覺。”

文文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兩夜。這期間，我總得做點什么吧——

我打掃了房間，重新布置了陽臺和客廳。我買了幾盆高大的植物，我希望那些散開的葉片洶涌出勃勃的生機，我的文文需要這樣的世界。然后，我把沙發挪開，買了一張乒乓球桌，是自動發球的那種，是一個人可以跑起來動起來的那種，是讓生存變得有生命、充滿奔跑欲望的那種；我要對女兒和自己說：無論如何絕望，我們的人生都不能長久地陷在沙發里，那種舒適的絕望，不帶一絲怨恨的絕望是我經歷過的，它會在無形的時間中把我們的人生拆成碎片；不，我要對我的女兒說：生活里拋過來的球，不管是好接的，還是不好接的，我們都必須打起精神，竭盡全力去接住它——

終于，在球桌邊，我等她告訴我關于遠方的消息；其實我猜到，遠方八成已經走了。

文文沒對我說起醫院、也不說遠方的病，更沒說他的后事，我揣摩，這孩子是在逃避他們最后的分離。我不自覺地把眼睛調往窗外，模糊看見遠方久站在樹下，他身邊是“閃電”，那陽光和樹的影子斑斑點點，如同一幅印象派油畫。

文文拿出一幅畫給我看，這幅畫是她這次從深圳帶回來的，鑲了很好的木框，外邊還用一層紙板和塑料布包裝得很嚴實。

文文把畫打了開來，是幅油畫。畫上的背影是個廢棄的工地，似曾相識，地面上滿是積雪，天空有點陰暗，還飄著雪花。靠著半堵殘破磚墻站著兩個中學生模樣的少男少女，女孩子身上披著一件肥大的軍大衣，男孩子卻只穿著一件紅色的球衣，因為天氣寒冷，男孩子緊攥著女孩的手，低著頭，用嘴里哈出的熱氣為女孩取暖，熱氣在他的眉稍凝成了細小的水珠。畫工算不上精湛，可過目不忘的是人物的眼神，那純真、清澈，又滿含青春初綻的愛情。

“這是遠方留下的。”文文說。

“我已經猜到了，畫上畫的兩個人就是你和他，對么？”

文文點了點頭。

“那天冷極了，那么冷的天，真是從來沒遇到過。遠方怕我冷，一直往我的手上呵著熱氣，那感覺到現在好像還在，暖暖的，一直暖到心里?！?/p>

“我從來沒對你說過這件事。是你到南方工作那一年的圣誕節，高一年級要舉辦圣誕聯誼會，推選我做主持人。晚上就要開聯誼會了，可我連一件合適的衣裳都沒有，身上穿的外衣是上初中時候的，短巴巴地吊在腰里，我不敢跟爸爸要，每次需要花錢的時候，后媽總是把勤儉樸素什么的掛在嘴上，可她的新衣裳卻滿滿地掛了一衣櫥。為了不在聯誼會上丟丑，我決定從后媽的衣櫥里拿一件，就穿一個晚上，然后給她放回去。我挑了一件紅夾克，正對著鏡子比著，就被后媽走進來撞上，她當時的樣子像是氣瘋了，沖著我大喊大叫說：‘你這個小孩兒，怎么隨便動別人的東西!’那時候，我才知道不管我如何努力把她當成媽媽，她也永遠都是別人。她從我手里搶過衣服扔到床上，厭煩地瞪了我一眼說：‘一點教養都沒有。’我那時小孩子氣，聽她這么說，也不管不顧地沖著她喊：‘不就是一件衣裳嗎？是我爸爸花錢買的!’話音未落，后媽就揚起手來，把一個響亮的耳光摔在我的臉上。我也急了，一把把她推倒在床邊的地上。正在這個時候，爸爸回來了，后媽立刻又哭又喊：看看你的寶貝女兒，偷我的衣裳還動手打人!”

“我沒偷，你造謠!”

“后媽已經跳起身抓住我的兩條胳膊，那時我雖然才上高一，卻已經比她高出半頭，我掙脫她的手，又用軍訓時學到的反擒拿，把她按倒在床上。沒想到爸爸不分青紅皂白，把我拉到一旁。正要教訓我，我就覺得眼前一亮，什么東西砸到我的額頭上，血立刻流了下來，從額頭流到了腮邊上。是后媽把一把半尺來的牛角梳，砸在了我的頭上。”

“那天晚上，我是頭上貼著創可貼，穿著遠方給我拿來的一件紅毛衣主持聯誼會的，那件紅毛衣是她媽媽留下的，火紅火紅的，繡著金花，非常漂亮。聯誼會結束后，我沒有回家，一個人騎著自行車滿街瞎逛，后來，遠方追上了我，還帶來一些面包和水果，我們找了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共進我們的圣誕晚餐。工地上沒有人，我們填飽了肚子，就在工地上可著脖子又唱、又跳、又嚷，直到我完全忘掉了所有的不高興。畫上畫的，就是那天晚上的真實情景?！?/p>

“從那以后，我就把遠方當成了自己的親人，我們都有爸爸有媽媽，可我們又都像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們在語文課文里學過白居易的《琵琶行》，我們就像詩里所說的那樣，同是天涯淪落人?！?/p>

聽文文說完這段往事我心如刀扎，我萬萬沒想到婚姻的破裂，會給孩子的心靈造成這么巨大的傷害，小小年紀，過早地有了天涯淪落人的記憶。

我靠在桌邊，覺得自己的身體布滿了靈與肉的小黑洞。

文文拿來毛巾，我接過來捂在臉上，這是我新的記憶，也是一堆意外的聚合。

“和遠方分開后的這幾年，我們一直有電話和短信來往，寒暑假的時候也偷偷見過面，我們戀愛了，是尋常意義上說的早戀，又不完全是，我說不清，只是和他在一起，總有一種被他呵著熱氣的感覺。”

“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遠方總沖我笑，其實醫生說他最多還能活三個月，遠方不讓我把他生病的消息打電話告訴他媽，他說他不想走得有太多牽掛。他也不肯讓我留下來照顧他，怕我耽誤了畢業考試，可看他一個這么重的病人，躺在畫廊后邊的小屋里，還得自己用電爐子燒水泡方便面，我不可能把他一個人拋下。遠方說，到了天堂他還會給我畫畫，他要把那邊的景色全畫下來，然后快遞給我……對不起，我誤了畢業考試，可考試不會代替一個人活下來，這是我必須要做的……”

文文說完，流著淚笑了：“媽媽，請你原諒我。”

我搖搖頭：“不，你做了你這一輩子都不會后悔的事，你長大了，已經學會了如何選擇，你沒什么可原諒的。雖然你耽誤了考試，可我找了你們學校的領導，他們已經同意你明年再考。謝謝你跟我說了這些，我想告訴你，你所經歷的生死離別至少是充滿愛的，它值得你擁有，比起我的人生來，你的這一段值得回味?！?/p>

文文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彩：“真的，你是這么看的么，對不起，以前的我總覺得你過于冷漠……”

女兒走過來抱住我，抱得那么久，那么緊，她頸部的絨毛讓我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生命的兩極就聚攏在我的眼前，從嬰兒——到死亡似乎離我是那么地近，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驀地，一種洶涌而至的愛，我從未感受過的愛，在我和她之間回蕩。

六

一年后，文文順利通過畢業考試，又順利被美國加州大學錄取。出國的那天，我開著車，把女兒送到機場，同時來送行的還有楊麗波和林著地。

這一年中，我們都有了很大的變化，楊麗波自從與閆燕和平解決了財產糾紛之后，竟和閆燕時有走動，相處得像姐妹，小季超和麗波格外有緣，見了面總是追著麗波讓她抱，嘴里還不停地喊她媽媽。

著地已經把劉中和接回北京。劉中和配了假肢，兩人也復了婚，雙休日的時候，她們小區的人?？匆娭赜幂喴瓮浦鴦⒅泻?，說說笑笑地在小區的花園里散步。

我呢，按女兒文文的話說：“這一年，我老媽真是跑得忒快了。”

細想，女兒的話沒錯，她老媽這一年真是有點在瘋跑。先是上駕校學了車考了個本子，然后去4S店把心儀多年的白色思域接回了家，第一天在小區練倒庫，第二天去加油站加油，第三天就上了五環，可著北京城轉了一大圈。沒錯，我穿得整個像一西部牛仔，車里放的是帕瓦羅蒂唱的歌劇。我跟文文說，嘿，這胖家伙的聲音可真輝煌，文文沖我做了一個鬼臉道：“說您自己吧，我覺得您老人家就挺輝煌的，真的，我不是恭維您?！?/p>

車在機場路上奔馳著，文文突然把一只手從后座上伸過來，搭在我的肩上說：“我走了，剩你一個人，我有點不放心，你平常不愛做飯，吃飯總是瞎湊合，所以我昨天把冰箱都給你塞滿了，記得要吃喔。”

還沒等我回答，麗波已經搶先搭話：“放心吧，她現在是全方位整改，給你們透露一個小秘密，這家伙已經正式拜我為師了，她說她要把我做飯的手藝全都學到手，等文文回來的時候，她要準備個盛大的家宴給女兒接風，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 嗨，瞧我這張嘴，現在就給說出來了，到時候還有什么驚喜？”

眾人笑了起來。

“媽……”女兒的聲音里有戀戀的不舍。

“放心，你老媽說到做到，等你下次回來，絕對是一流廚師!”

“媽，放音樂。沒音樂可就不像你們了。”——

“我們？我們和音樂是親戚關系？”著地大笑。

“不是，你們就是我喜歡的音樂?！迸畠赫f。

我開了窗，開了CD，我把音量調到最大。我真想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All my best memories Come back clearly tome……

女兒與著地、麗波隨著哼唱起來：……所有美好的回憶，再現我的腦海，如此的清晰……

我輕踩一腳油門，車速已經過了一百邁，不管它，我的心也隨著車里的旋律飛奔起來，音樂、高速路，我們——就這么奔跑著。

■責任編輯 王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