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趙珩先生《老饕漫筆》,到《早茶、早點種種》篇,不由比著吃過的蝦餃、魚生粥,懸想蟹黃鮮蝦包。這種“味以文傳”的共鳴令我遙想當(dāng)年,在南寧讀寄宿高中,捧著飯盒垂涎汪曾祺筆下的炒干巴菌或鍋貼烏魚。
那時很埋怨沒身處一個美味扎堆的地界。南寧人不乏祖籍廣東的,“鳥語”無二,飲食上卻難望人家項背。汪老到過南寧,談到吃卻只《五味》里淡淡一句:
“我和賈平凹在南寧,不愛吃招待所的飯,到外面瞎吃。平凹一進門,就叫老友面。老友面者酸筍肉絲汆湯下面也,不知道為什么叫做‘老友’。”
聽口氣,老友面未人他的法眼,要不怎么連句“好吃嗎?好吃!”的大白話都沒有?
我小時候跟著大人,也算跑過些地方。北京仿膳的豌豆黃、門框胡同的爆肚馮、全素齋的素什錦,長春“老韓頭”豆腐串和隨便哪個街頭的豆面煎餅、燒包谷,上海小楊生煎、城隍廟油豆腐細粉、鱔魚糊和小姨家可以下三大碗泡飯的蘿卜干炒毛豆,都是我肚里饞蟲時常念叨,可南寧街面兒上永遠找不著的。南寧小吃,左不過牛雜、瓦煲、炒田螺、酸嚼(“嚼”是個感嘆詞:港版漫畫上的小孩常常叫道“好嚼”,那么“酸嚼”的意思大概是“酸的呀!”),再就是無窮無盡的粉——老友粉、干撈粉、柳州螺螄粉、桂林馬肉米粉、卷筒粉(就是腸粉加了黃皮醬)、粉利(類似江浙炒年糕里的年糕)、粉蟲、粉餃……廣式早茶那種精致點心,捏著幾塊午餐錢在校門口轉(zhuǎn)悠的小饞孩兒暫且夠不著。
小饞孩兒離開南寧時本以為,可以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滴口水。誰知道過了大洋,第二個中國年,就害了一場南寧年粽的饞癆。在波士頓一家中國超市里,能買到的粽子全買了:嘉興五芳齋肉粽、臺灣咸蛋黃板栗粽、廣式咸肉粽、閩南燒肉粽,但饞蟲們始終不認可,沸反盈天地叫喚——我們要南寧年粽!南寧的!那時候才發(fā)現(xiàn),胃也有“鄉(xiāng)愁”。
南寧習(xí)俗,年三十支大鍋煮年粽,有的人家更夸張:用大號鐵油桶!只好在院子里搭磚灶。夜色里東一爐火,西一爐火,老太太拿著蒲扇慢慢扇著。初一不舉火,初二初三串門子拜年,進門便道:“給你條粽!”南寧不說“粽子”。說“粽”,比“粽子”透著點兒豪邁。被拜的回禮,也是自家的“粽”。
粽過年才包,屈原是吃不上的。其個頭抵得江南小腳粽子七八個,胖大壯實,長長的,棱角全無,所以稱為枕頭粽,量詞也用“條”。枕頭粽回籠蒸著吃得多,切片煎也成,外酥里糯,類似成都咸粑。它經(jīng)放經(jīng)吃,冬天室溫下一個月不壞,三口之家“殺”個斤把的粽,一頓下來有剩。想來包粽過年和包餃子過年,初衷相仿:年前做好,一直吃到出年,騰出工夫耍要緊啦。
粽不以外形而以“內(nèi)秀”取勝,撒手锏豆蓉也。不是嘉興豆沙粽里加糖的赤小豆,是泡透了的去皮綠豆瓣,厚厚一層鋪在浸好的糯米和以特制粽醬腌好的半肥瘦五花肉之間。粽煮到透,五花肉里的油盡被綠豆瓣吃進,糯米和肉條之間漲起金黃的沙來,綿軟咸香,會吃的一般都先往這兒下筷子。此外粽還有個好處。外省肉粽,或餡香而糯米油重,或糯米清爽但不夠入味。唯南寧年粽因有豆蓉過渡,內(nèi)層肉條肥而不膩,外層糯米少油,更兼粽葉清香,一口一境界。
粽也有加雞絲、板栗、海米、香菇丁以至魚翅海參的。大家腰包不鼓的年代,這豪華版粽曾被有些人拿來賄賂領(lǐng)導(dǎo)。但本小饕向來認定,好粽不在那些名貴物件,只要豆蓉多!
我家是北方人,沒“粽”可送人。好在媽媽做得一手好面點,派小盆肉末燒餅或咖喱餃去參加年粽交流,還備受禮遇。我于是得吃百家粽,又暗記誰家粽豆蓉厚,來年好攛掇媽媽——去誰誰家拜年先!
正月的炮仗放完,年粽也要別過了。一別十一個月,舍不得的自不止我。南寧街頭有賣豆蓉糯米飯的:小推車上置一木桶,大半糯米飯,小半豆蓉,上臥十來根對半切的香腸。要時盛在小塑料袋里捏成拳頭大一團。糯米飯加豆蓉,“拇毫(五毛)”;再加香腸,“押捫(一塊)”;不要香腸多加豆蓉,也是“押捫”。這大概算是粽的簡易版。高中校門口有個阿姆(南寧白話,大娘、大姨之意)擅于此道,豆蓉尤其入味。周末補課,宿舍八個人總要打發(fā)一人去買早點:八份豆蓉加倍的糯米飯。開始是抽簽,我總被抽中,一來二去阿姆便認得我了,一次就抱怨:你們把豆蓉都買去了,我香腸不好賣哪。我臉皮薄,只好加買香腸。為這“雙份豆蓉”的好處,后來周末買早點竟不再派我。
暑假到貴州安順,早點攤有木桶糯米飯賣,惜無豆蓉,用的又是臘肉。
算來有十年沒回南寧過年了。有一回做了個夢:看“尋寶”節(jié)目,可笑獻寶那人竟捧了一條粽!
(選自2012年2月3日《文匯報》)
原報編輯 潘向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