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符號自創造之日始,其自然而不規則的組合便呈現為一種散文形態。對于散文,希臘人稱為“口語著述”,羅馬人稱為“無拘束的陳述”,都是就散文的本然狀態而言的。被稱為散文者,質樸而富有張力,幾乎披覆了歷史學、哲學、宗教學、政治學、文學的所有著作,甚至自然科學著作。詩是靈物,既不宜思考,也不宜敘事,只宜承載幻想和情感;其中有益的成分,往往因敷設以取悅感官的韻律所破壞。散文則不然,枝葉留在空中,龐大的根系深入地下,始終謀求精神與生活的匯通。
后來有學者出,從中把格局較小,篇幅較短,且富于文采者分割出來,謂之日“狹義散文”“藝術散文”“美文”“隨筆”等等,有如古代的分封諸侯,另立疆界,自成一統。其實,散文并非王國,乃頗類聯邦共和國:在每一塊疆土之上,彌漫著同一種共和的空氣:人類的自由精神。
盧梭有一句名言:“人是生而為自由的,而又無時不在束縛之中。”在這里,“束縛”固然可以作關于必然性的形而上的理解,具有實際意義的闡釋,應當是民族文化傳統、制度、宗教、法律、道德、輿論等對人類個體的規限和壓迫。奴役與自由的斗爭,貫穿著人類的全部歷史。社會的開放程度,寬容與否,文人集團的素質、意識、人格、生存狀態,都直接影響到散文的盛衰。
中國自近代以降,曾經一度興起全面反傳統的思潮,以至今日,仍然有人持漢民族不存在“藍色文明”的看法。德國著名社會學家韋伯則認為,中國遠在春秋時期是自由的。的確,那是一個思想與政權得以平起平坐的時代,所以有燦爛的諸子散文。及至秦漢,先是焚書坑儒,繼則廢黜百家,知識分子三緘其口,文學方面便只剩下賦了。賈誼的政論和司馬遷的《史記》,實際上可以視作春秋諸子的遺風。漢賦大而無當,夸飾過甚,連屈賦里的一點“高級牢騷”也沒有,從形到神都是反散文的。魏晉以后,文學走向自覺時代。建安詩人以詩為文,創立一種稱之為“風骨”的罕有的風格;當此黑暗與戰亂之際,同時出現逃避現實的另一種傾向:幽玄,散淡,放逸,頹靡,瑣細。極權主義變得松弛之后,思想容易流于癱瘓。散文化小說《世說新語》,很得文學史家的推崇,其實是末代士風的寫照。韓愈“文起八代之衰”,以散體掃蕩駢體;他倡導的古文運動試圖在復古口號的掩護下解放散文,卻陷入了“文以載道”——一種主流意識形態——的大峽谷。好在當時的古文大家還有幾分氣魄,寫得出像《封建論》一類文字;到了明代,大興文字獄,行世便只有小品了。清末留學生運動打破了千年禁錮的局面,五四狂飆繼起,揭橥“個性解放”和“文學革命”的大旗,不出數年,出現了一批操使現代話語的文學作品。其中,散文成績最大,公認在詩歌小說戲劇之上。骯臟的馬廄畢竟不是一個早晨可以打掃干凈的。新文學傳統尚未完全確立,就又附上了古老的鬼魂。在中國亟待大批戰士出現的時候,相當部分戰斗過來的前驅者卻退下陣來,以調和、閑雅、幽默的態度同舊世界對話。都說30年代是散文的盛期,其實危機已然發生。所謂危機,本質上是“角色危機”,是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潰退。于是,魯迅成了絕唱。
俄羅斯文學的歷史并不長,如果從普希金算起,也不過二百年時間,卻見大師輩出。他們的散文,不為一般文體的容器所限,而更多地保留在回憶錄、評論、書簡中間,著名的如拉吉舍夫的《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恰達耶夫的《哲學書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等。這些作品,一樣高揚自由的靈魂。可以說,俄羅斯文學是真正的“自由文學”。它的產生,并不依靠統治者關于“自由”的種種恩賜;相反,是作家以團體的自由意志對抗專制政體而自然形成的。這樣的文學,以社會自由解放為藝術目標,因而頗異于西方個人主義的文學。它的深厚的人道主義傳統,在此后漫長的歲月里,仍然有所賡續和補充:蒲寧、高爾基、曼德爾施坦姆、愛倫堡、索爾仁尼琴……他們以各自的精神創造,讓艱苦備嘗的人類記住了他們。而記住了他們,就記住了俄羅斯。
魯迅不止一次說,中國沒有“俄國式的知識分子”。俄國知識分子是特殊的一群,理想的一群,殉難的一群。別爾嘉耶夫在《俄羅斯思想》中指出:“知識分子是俄羅斯現象”,“知識分子感到自由受到歷史的重壓,他們對這種歷史重負發難。”他由衷贊美道:“俄國知識分子的敏感與多情是罕見的。”在世界文學中,正是他們,提供了以人格和思想創造文學的光輝例證。
說到西方散文,人們總是把蒙田和培根例舉為始祖式人物,其實這是囿于狹隘的文體觀念所致。在此之前,從柏拉圖、西塞羅、琉善,直到奧古斯丁,已經寫下許多博大而深邃的文字了。“中世紀”嚴格說來是一個西方概念。在中世紀,上帝的絕對統治建立起統一的世界觀念,人與神的對話,乃至異端的聲音遂得以廣泛地傳播。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啟蒙運動,顛覆了神的秩序,人類的自由精神漸漸復蘇。在英國,彌爾頓的《論出版自由》、洛克的《論宗教寬容》、密爾的《論自由》,都是振聾發聵之作。彌爾頓宣稱,出版自由是“一切自由中最重要的自由”;因此,他不能不猛烈抨擊“書籍大教區的大主教”,一批“鐵銹式人物”對思想學術的“暴君式統治”。英國是世界上最早完成工業革命的國家。資本積累培育了廣大的市場,雄心勃勃的資產階級,以及活躍的競爭機制。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同時在這里找到了合適的土壤。18世紀初期,報紙雜志相繼涌現。有名的《評論報》《閑談者》和《旁觀者》,創造了專欄作家和一種流行文體。這種文體,力求迎合有閑階級的需要:雍容、細密、灑脫、有趣,是典型的英國式隨筆。比較起來,法國散文有著很大的差異。這是與兩個不同國度的知識分子的特性有關的。自盧梭之后,好像幽靈似的,法國總是不斷出現向社會挑戰的斗士或狂人;大革命的火焰,攪拌了所有作家的血液,無論共和派、保守派、頹廢派,都表示出了對政治的關切的熱情。在19世紀,法國經歷了共和與帝制的急劇的更迭。此間,一批知識分子如雨果、基涅、路易·勃朗和歐仁·蘇等,因為堅持強硬的共和反對派立場,拒不接受政府的赦免。“我忠于我對良心許下的諾言。”雨果發表聲明說,“我堅持到底,與自由一同流亡!”對獨立、自由、民主的熱愛,法國知識分子的表現是十分突出的;本世紀60年代的“五月風暴”,未始不可以算是上一世紀大革命的又一個回聲。比起俄國知識分子,他們的斗爭富有浪漫主義的特質。雨果說:“浪漫主義,就是文學上的自由主義。”說到法國文學,包括散文,確乎特別的自由獷放,深具沖決的力量。至于德意志,這是一個盛產哲學頭腦,先知與瘋子雜處的地方。作為一個民族國家,德國統一的時間相當晚近;可是,在滿布容克地主的小王國里,知識分子居然擁有那么超邁的世界性眼光,這是不能不令人驚異的。他們寫下許多震撼世界的散文著作,從路德到馬克思,從歌德到海涅,從黑格爾到尼采:有意味的是,竟沒有一個純粹的散文作家。
美國遠離歐洲大陸,但是文明的源頭在歐洲;英國的清教,對于美國精神的影響尤巨。那些清教徒的子孫,冒險者,戰斗者和拓荒者,他們歷經獨立戰爭,南北戰爭,從事西部邊疆的開拓,在現代民主和經濟建設的進程上,始終充滿著英雄主義和實驗精神。在這個年輕的移民國家里,知識分子并沒有自視高貴,卻能夠在平民本色的保持中,深明自身的職責。從初始的政治斗爭,及至后來個人與社會的對立,他們一直致力于個人性的捍衛。在愛默生們看來,只有在個人不受侵犯的情況下,社會才是健全的。幸運的是,他們的政治家并沒有妨礙他們,而是跟他們一道進行社會的改造;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美國許多出色的散文,包括演說辭、文告、通信,都出自政治家的手筆。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完成對美國的考察以后,在他的著作中指出:“美國人在任何方面,都不規定思想的總方針和工作的總方針。”在這樣的生態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美國散文,必定是盛大的,裸裎的,強健的。即使在“垮掉的一代”中,他們的文字,仍然有著對自我的執著的關注。
霍布斯把自由分為兩類:“行動自由”和“愿望自由”。一般而言,自由當指行動自由:對于作家來說,即是寫作自由和出版自由。愿望自由是主體的,內在的,相當于俄國哲學家斯洛基所說的“意志自由”。行動自由是事實性存在,而意志自由是應當性存在,是以價值存在為最后依據的。意志自由是對行動不自由的反撥,對既定的、必然的存在的對抗。魯迅所以強調“奴隸”和“奴才”的不同,正在于奴隸雖然沒有行動自由,卻有“心的反抗”,也就是說還有意志自由。從歷史上看,當然不能說政治文化高壓政策一點效力都沒有:羅馬帝國,秦王朝,除了暴政以外,不是很少留下其他東西么!可以想見,專制政體于散文寫作的威脅是致命的。奧威爾說:“在極權時代,詩有可能幸存;有些藝術或半藝術門類,比如建筑,也許還發現暴政的好處。只有散文作家沒有選擇的余地——要么沉默,要么死掉。”他斷言:“任何極權社會,如果得以延續兩代人以上,就算已有四百年發展歷史的散文,也有可能完結。”問題在于,意志自由是無法扼殺的。這樣,暴君同樣有可能落在不甘沉默的散文作家的手上,從而失去平索生殺予奪的自由;罪惡的黑手非但不能掩盡天下目,反之,將被文字永遠釘在恥辱柱上。倘世間果然沒有這樣的文本,我們憑什么知道尼祿、贏政、伊凡四世和希特勒?最可怕的是,倒是知識分子自身對自由的渴望的弱化;用馬克思的話說,就是“內部不自由”。這比什么都嚴重。這些知識分子,在專制主義的統治下,把個人著作為自己贏來的聲譽,也即“知識特權”,當做社會已經獲許的普遍自由而加以濫用。單是文學史,例子便不鮮見。
密爾指出:“在精神奴役的一般氣氛之中,曾經有過而且也會再有偉大的個人思想家。可是在那種氣氛之中,從來沒有而且永不會有一種智力活躍的人民。”人類的自由精神,在許多時候,都是依仗著個人思想家薪火相傳。如果連他們也放棄了這種責任,借用杜勃羅留波夫的題目,“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也要消失了。
自由精神表達的形式、內容和深度,決定個人散文,以及不同國家民族的整體散文寫作的特點與成就。在這里,我們分別集取了六個文化大國的代表性作品,名為《世界散文叢編》,以作精神現象的藝術的或一面見證。讓閱讀者用比較文學的眼光,看看散文——其實也是文學——怎樣隨同人類走向進步,或者竟不進步。知識和經驗,未必一定能給我們帶來什么;而精神存在本身,是可以不問時間的遲早或長短的。馬克思有一個經典的說法是:希臘藝術和史詩,至今就某方面而言仍是高不可及的范本。他指出,要理解這一點是困難的;但接著,他本人便解釋說,因為這些古代作品表現了一個“正常兒童”的“天性”。而這,大約也就包含了同樣一層意思的吧?
選自《中國散文五十年》,林賢治著
(漓江出版社2011年1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