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是落日時分。金山嶺的陽光將長城和四周的山巒涂抹上一道道金邊。站在山巔聳立的金山樓上舉目西望,太陽正一點一點地沉落,消泯了耀眼刺目的光芒,變得那么和煦溫情與艷麗。我們與身邊的城墻敵樓一起沉浸在金色的流光之中。
金山嶺,多么切景而動人的命名!我不由自主地唱起以前的老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北京有個金太陽。在當(dāng)年的記憶中,金太陽照耀下的是天安門而不是金山嶺,更不是金山嶺上的長城。金山嶺長城和天安門各有異秉,但所受照耀的陽光是一樣的,都那么煌煌赫赫,呈現(xiàn)著王者的氣概和帝國的氣象。長城衛(wèi)護(hù)著國家的安泰,天安門體現(xiàn)著民生的安寧。當(dāng)外虜?shù)蔫F蹄踏過長城的時候,照耀天安門的不再是燦爛的朝日而是血色的殘陽。
我在金山嶺看到的長城夕照洋溢著無限的悲壯,籠罩著神秘與莊嚴(yán),滲透著蒼涼的神韻。這都是攝身攝神攝靈之光。金山嶺長城的落日與天安門升起的初陽,沒有什么不同。太陽之光,無法界定,更沒有任何的界限。
我在記憶中攝下了我與金山嶺長城的身影。金山嶺與長城把我的身影疊印于老墻的縫隙之中。我也將成為一棵樹或一棵草,迎風(fēng)搖曳著,如同迎著太陽飄動的旗幟。放眼望去,眼前的長城就如綬帶一般:在山脊線上舞動著它特有柔曲而剛勁的儀姿。長城迎著陽光的一面,宛如鍍金一般,壘砌長城的老磚竟如剛出窯燒制的那樣,熱度還沒有冷卻,帶著通紅的溫?zé)嶂址路鸲际屈S金鑄造似的那么富麗堂皇;長城背著陽光的一面,純粹的青黛甚或黝黑色,質(zhì)地如同蒼玉,與向陽的一面形成鮮明的對比和映襯,色調(diào)顯得那么的豐滿與厚重。佇立遠(yuǎn)眺,長城在山脊上畫了一條金色的亮線,從慕田峪,從古北口逶迤而來,一直向東延伸到司馬臺,直到天山深處朦朧的霧靈之巔,一波三折,抵達(dá)長空,倏忽不見,那絕頂上的望京樓,成為云霧虛幻中的一個小點。
金山嶺長城,在夢幻和現(xiàn)實之間,在往昔和今日之間,劃上了一條鮮明的界線。
落滿夕光的金山嶺竟是那么的鮮艷奪目!臨風(fēng)飄舉的長城,縈繞在綠色叢樹和黛色崖巒之間,漫行其上,我的臉上吹拂過幽幽的北風(fēng)。金色的高秋季節(jié)帶著絲絲的幽冷撲面而來,我感受到古詩中朔方塞外的荒涼。在往昔的時空里,這來自北方的長風(fēng)鼓動著獵獵旌旗,裹挾著金戈鐵馬,越過身邊的山脊,直向南方挺進(jìn)。寒冷驅(qū)散著溫煦,卻在金山嶺遭遇到城墻的屏障與抵擋,不得不折戟而返。在悠遠(yuǎn)的時光里,隨朔風(fēng)一起進(jìn)逼的敵寇,在這里遭到駐守軍士的殊死阻擊,不得不撤離退卻,因而,神圣的南方疆土免除了蹂躪。我設(shè)想著,在震天動地的殺聲中炮火連天矢石如雨馬革裹尸血肉橫飛的情景。叱咤風(fēng)云的英雄豪杰無論敵我,都成為古戰(zhàn)場城墻腳下的一捧泥土和一片枯骨。殘陽如血!轉(zhuǎn)瞬即逝!金山嶺長城曾在我眼前呈現(xiàn)唐朝詩人李華筆下的景象: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fēng)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蒼涼蕭颯之中,彌漫著蔽日的煞氣,一個個充滿屠戮的慘烈而又快感的壯烈故事,在落滿殘陽的垛口,在落滿煙塵的崖岸,讓我久久地尋覓和拾掇,傾聽到絲絲縷縷哀傷的沉吟。
“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煙塵沖天而起,我約略知道,長城原來就是一條地理的分界線。長城之外就是北狄胡人的荒蠻地界。而今,刀劍相擊你死我活仇敵紛爭的景象早已模糊。山河早成一統(tǒng),舉國和平,昔日不共戴天的敵我雙方早已聯(lián)手,于相逢一笑中消泯了恩仇,同成了民族大家庭中的患難兄弟。曾經(jīng)對峙的界限,成為維系情感的金線。當(dāng)遇到命運中共同威脅的強敵時,萬眾一心,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個敵樓一個個烽燧,伸開城墻雉堞一樣的手臂,緊密地聯(lián)結(jié),成為堅韌不摧的鏈條。在金色余光中,歷史的界線還是沒有隱去,依然醒目地橫貫在群山之間,在蒼煙落照中,城墻上破損的血痂愈加醒目。長城綿亙于時空中,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圖騰,成為黃龍一般令國人神采飛揚的象征。慷慨悲歌壯懷激烈的勇武精神,早已成為書卷中蒼老的文辭;歷代帝王將相引以為豪的文治武功,全成了反復(fù)疊加壘砌的老磚,漸漸被寒霜所凍裂,被雨水所漫漶,被歲月所風(fēng)化,漸至岑寂,原先的長城,面目全非,最終成為遠(yuǎn)年記憶沉落的一抹光痕。
朔風(fēng)又起,金色長城與金色山嶺卻顯得那么蒼涼。
金山嶺長城是明代抗倭英雄戚繼光整修的。戚繼光曾在浙江山東等地建造過許多堅固厚樸的桃渚石寨與蓬萊水城,在這京畿關(guān)山重地又修整了連綿不斷的墻垣,他帶來沿海衛(wèi)所的構(gòu)筑風(fēng)格,在北方山地里呈現(xiàn)著別樣的神韻。驀然回首,戚繼光駐守過的將軍樓和庫房,早已淹沒在陽光的金色瀑布之中。我身后一座行將倒塌的敵樓,破洞累累,殘墻兀立,搖搖欲墜;一個即將坍塌的拱門,像慷慨赴死的將軍,落滿了埃塵與血色霞光,倔強地挺立著,僵而不仆。陽光從破洞中射過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睜開了。敵樓的剪影投射在天幕之上,宛如一個雕像,周邊的城垛都成為一個個凝重的陪襯,原來,每一座敵樓每一個烽燧,都是一個個持戈待旦的士兵!在肅穆的守候中,送走一個個夜晚,在寒風(fēng)苦雨中,迎來一個個清晨。
驀然回首,一個女孩俯下身來,揚起辮子,仿佛成了一頭羔羊,在孤獨和孱弱中,又增添了多少的溫情。金山嶺,金長城,能不能在每個人的心目中,劃出一條寧靜而和平的邊疆?
隨著夕陽之光和投射角度的衰減,金山嶺山巔由金黃轉(zhuǎn)為血紅,然后逐漸成為青黛,幽暗中顯出更加斑駁的質(zhì)地。陽光漸漸凝滯,暮色漸漸蒙塵,而行走城頭的我們是否永遠(yuǎn)感到輕松,感到年輕?我們無法回避眼前盤踞著的更繁重的現(xiàn)實,我們的目的是什么?我們到底為誰活著?與我們較量的對手是誰?生存。健康。健康。生存。安居。樂業(yè)。樂業(yè)。安居。日子就如長城的敵樓墻垛那樣一個個不斷地重復(fù),許多嚴(yán)峻的問題如烽火臺那樣傲然兀立。我們把日常生活所有的一切都當(dāng)成了假想敵,身心總是那么難以安寧。不知不覺地,我們漸漸地與這里的陽光和城垛一起蒼老下去。在年輕和衰老當(dāng)中,在浪漫與現(xiàn)實之間,我心目中的金山嶺長城,又將畫出一條什么樣的界線?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太陽掛在將軍樓的檐下,猶如一盞風(fēng)中的馬燈。漸漸地,這盞燈的光焰搖晃不定,漸至熄滅,而西天的晚霞又燃起滾滾的街市霓虹。這長城的太陽沉落在雉堞上,京都的太陽卻淹沒在紅塵里。艷陽麗日草木紛披的金山嶺,不再是讓人安靜的世外桃源。城墻上依然有人流蠢蠢地涌動,依然有雜沓的腳步橐橐地響過。這些來自都市的紅男綠女們,歌唱著,奔跑著,跳躍著,然后又火球一般奔向市廛的時尚喧囂與繁華。在街市與山林之中,在俗世和理想之間,我們的眼前有沒有橫亙著什么邊界,總是那樣難以逾越?
太陽很快地墜落了,消磨最后的微光,匆匆的行旅終于銷聲匿跡。空寥寥的金山嶺長城上只剩下蹀躞躑躅的我們,依然自在散漫地感慨和嘯傲。山鷹在頭頂掠過。峽谷幽邃,群山沉淪。寒風(fēng)凜冽,長空雁鳴。仰望穹蒼不見一片曦月,卻在西天亮起一粒長庚,報告著夜晚的來臨。這長庚也就是啟明星,也昭示著清晨的弗遠(yuǎn)。曠寂中,有神諭在響起,山中的每個敵樓和烽燧,甚至每棵樹都在虔誠地傾聽。在朝暮之間,在晝夜之間,在東西之間,長城一線貫通,半是青黛,半是火紅,劃開了昨日和明天,劃開了過去和將來。我們走在這界線上,身體輕盈得沒有一絲分量,思緒如飄忽的云路飛羽,無聲無息地飛揚起來。
長城腳下的村莊,燈火逐一被點亮了,閃爍縹緲,照亮的到底是漂泊者的路途,還是飄忽如詩如歌一樣的靈魂?它能否給那些迷惘的人一些慰安,指引冥冥中生命歸宿?在落日城頭,我們對著已經(jīng)沉落的太陽祈禱。我的命運之神啊,你的故鄉(xiāng)在何方?是在城上的敵樓上,還是在城下的村舍中?是在風(fēng)霜凄涼的朔北邊塞地,還是在云水乍起的江南魚米鄉(xiāng)?哪里才是我的幸福之地?在故土和異域之間,金山嶺金長城劃開所有的鄉(xiāng)愁,哪里才是誰都能擁有的夢想邊疆?
在二道梁村,我終于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度過一個寧和的夜晚。在小小的農(nóng)家院里,我邂逅了周萬萍,一位聞名遐邇的長城風(fēng)光攝影家,盡賓主之歡,促膝長談,相當(dāng)融洽。幾十年前,長城與小村一樣沉寂悲涼,城墻上長滿茂密的荒草荊棘,他幼年時曾在城上砍樵放牧,青年時曾與村人一起背起沉重的磚上山整修。他舉起相機,長城非同一般的諧美立體地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按下快門,長城的晨暮霜雪雷電霧云,都永遠(yuǎn)地留在鏡頭和腦海之中。晨曦初露,風(fēng)雨無阻,他走到山頂庫房,忙碌著他的活計,夕陽西下時,他唱著歌,踏著霞光回到農(nóng)舍,賢惠的妻子早已做好香甜甘美的飯菜,牽著小孩笑容可掬地等候在門口。“窗外長城舞萬山”,長城自然成了他家的院墻。
周萬萍說,長城之北屬河北承德的灤平縣,長城之南為北京管轄的密云。我對著他,也對著我的愛人,我忽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詞:金界。愛人說,金界甚好,但不能胡亂地去簡單界定。長城就是長城,山脈就是山脈,即使是金界一線,不必人為地割斷,而是需要豐富地延續(xù)才好。
翌日凌晨,天色尚暗,周萬萍邀我一起登城,到了將軍樓和庫房,邊品茶邊看云霧中的長城日出。昨天告別過的太陽又升起來了,卻是新的愉悅面孔,笑容可掬。
在陽光下,在晨曦中,腳下長城透亮,一條金色的界線,往東延伸。
順著這條金色的界線,我們走過一個個烽燧,走過一座座敵樓,走向司馬臺,走向太陽,走向絢麗的霞彩里去。
在長城上,我發(fā)覺,我們與燦爛蓬勃的晨曦和朝陽沒有任何距離,沒有任何的界限。
選自《北方文學(xué)》201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