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夏日江南,什么花最美。我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荷花。對,夏日江南,荷花最美。“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哦,這是宋朝詩人楊萬里對荷花的贊美。
今日一早,背了相機,同友人搭車去荷花蕩。許是臺風“米雷”所賜,昨天落了一夜的雨。微微的風從湖面吹來,吹開如煙薄霧,吹散細細雨絲,掠過一眼望不到邊的荷葉,展開一陣蒼蒼翠翠的波浪,送來一股清清淡淡的香味,火焰般的蓮花在風中搖曳,無數的蜻蜓在這深綠與淺紅間亂飛。湖上的風還帶著雨的潮濕,水的涼意。
我被眼前的景色所迷,走進岸邊,蹲下身子,剛想拍攝。忽然一驚,腳下數只青蛙,忽然“咚”、“咚咚”跳下水去。此時,再看取景框中,有些讓人忍俊不禁。荷花叢中,左邊浮著的木桶里,擁著一對老頭老太,間隔數米,右邊小船上摟抱著一對少年情侶。天,荷花蕩里不僅出產蓮藕、蓮心,還出產愛情呢。
是的,荷花蕩不僅清秀美麗,也是愛情的產地。江南的荷花蕩,歷朝歷代都有花仙成精的愛情故事。傳說大唐元和年間,蘇州有個叫蘇昌的書生,家住荷花蕩旁。一天,他在岸邊看蓮,忽然,從蕩邊小徑上,蓮步緩緩走來一個紅臉綠裙的姑娘。蘇昌當時就被迷住了,自此夜夜幽會在荷花蕩。蘇昌送了一枚玉環給姑娘,權當定情之物。這一天,蘇昌又在岸上看蓮,見一朵紅蓮正開的鮮艷,十分動人。突然,他發現蓮蕊中有一只玉環,仔細看了,正是自己送給姑娘的定情之物,他把那紅蓮花摘了,想問個究竟,可從此,他再也沒有見到過美麗的女郎。唉,他在無意中,要了情人的命。惟有日夜思,惟有淚千行。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眼望荷花蕩起伏的碧波,有幾人能大徹大悟,有幾人能了卻紅塵中的因緣輪回?于是一代代,從荷花蕩出來的故事,總是讓人凄惻傷感……
剛才的一幕,讓我忽然想起曾讀過的《搜神記》,其中有則故事說:“無錫上湖陂,陂吏丁初,雨止,見一少婦人,著青衣,戴傘,呼之不得,自投陂中,是大蒼獺,衣傘皆是荷花。”丁初所見,穿荷農,擎荷傘的美女,原是湖中水獺。我見到的這兩對老少情侶,是否就是剛才跳入水中的青蛙?往事越千年,兩個無錫人,難道都是白日做夢,活見天仙?
也許,被稱作凌波仙子的荷花,原本就是上天美女的化身,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品行,讓無數的文人墨客為她傾倒。荷花根在水底淤泥中,而葉貼水面,滾水為珠,一塵不染。花出水上,亭亭玉立,廉潔自愛,與百花異趣。她秉性高潔,仰含清露,常沐素波,是高雅純潔之花。故周敦頤說:“蓮,花之君子也。”后輩文人,因此稱荷花為“花君子”。
荷花來自何處?小時候,夏日在月下乘涼。外婆指著荷花告訴我: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個美麗的仙女叫做玉姬。她是王母娘娘貼身的侍女。有一天玉姬空閑,就從天上下看人間,見人間男耕女織,男歡女愛,就動了凡心。她在一個夏夜偷偷下凡,來到杭州美麗的西子湖畔。玉姬忘情地在湖中嬉戲,流連忘返,忘了在天亮前離開。王母娘娘一覺醒來,不見了身邊侍女,非常惱怒,就用蓮花寶座將玉姬打入淤泥,讓她永世不得再登南天。這一日恰是六月廿四,民間約定此日為荷花娘娘生日。以后又演變為“觀蓮節”、“荷花節”。從此,這位美麗的仙子就化成田田荷花,丟下天宮的浮華,專守人間六月天。闊大的荷葉是她的裙子,紫色的莖稈是她的玉頸,而淡紅的蓮花正是她的容顏。
有人說,荷花產自印度,根據來自佛典。佛典上說:釋迦牟尼誕生時,離開母體就走了七步,步步生蓮花。《華嚴經》說,蓮花世界,是舍盧那佛成道的世界。觀音立于蓮花之上,佛國圣者也都以蓮花為座。佛還說,修成正果即為蓮。“明窗高掛菩提月,凈蓮深栽濁世中。”而實際上荷花原產我國,并非從印度引入。1973年,代表江南古老史前文化的河姆渡文化遺址,就出土了距今七千多年的荷花花粉化石。或許,江南就是荷花的原產地。因為江南多水,才容得下這荷邦蓮國的廣大,江南多雨,才能讓這蓮花永葆冰清玉潔。惟有江南溫潤的靈山秀水,才能合成絲竹回響千年的采蓮曲。
云開霧散,日出中天。細細雨絲停歇,徐徐清風拂過,翠綠的荷葉輕輕搖曳。它們展綠疊翠,渾圓寬闊,鋪向遙遠的天際,那是荷葉的海。露珠在荷葉上慢慢滾動,猶如碧盤托珠,泛光璀璨,宛若玉的世界。那朵朵鮮艷的荷花,在碧波綠海之中,亭亭玉立,好似沐浴中的少女,欲說還休,嬌羞欲滴。粉紅、淡黃、嫩白,色彩紛呈;含苞、半開、綻放,千姿百態。好似錦霞萬朵,仙子凌波。
不知什么時候,采蓮的姑娘來了,她們撐著小船,踩著木桶、劃著木盆,散入荷花蕩中。頭上是彩色的包頭,風吹飄搖,宛如振翅的蝴蝶。身穿紅色肚兜,兩臂如藕。腰系滾花褐裙,更顯纖細嬌嬈。這么多的采蓮姑娘,為何忽然都集中荷花蕩?哦,記起了,記起了,她們是要慶祝荷花娘娘的生日,要進行一場采蓮吳歌比賽。這古老的習俗千年不斷。“采蓮吳妹巧笑倩,小舟點破煙波面。雙頭折得欲有贈,重重葉蓋羞人見。女伴相邀拾翠羽,歸棹如飛那可許。傾鬢障袖不應人,遙指石帆山下雨。”這是南宋詩人陸游描寫采蓮吳娃的詩句。
她們來自何方?何許是仙女下凡。“姑娘們,你們從哪兒來啊。”我大聲地問。沒人回答,姑娘們巧笑不語。哦,記起了,記起了,她們該是來自《詩經》中那蒲草青青的“彼澤之陂”,是來自《楚辭》中“制芰荷以為衣”的云雨巫山,來自漢《樂府》中“蘭澤多芳草”的清溪涓流,來自“度江南,采蓮花。芙蓉增敷,曄若星羅”的魏晉南朝,來自“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亂入池中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的盛世大唐。她們一路從歷史深處走來,“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越過千年的時空隧道,走過千年夢幻,一路到江南。
姑娘們在荷花蕩中輕快地采蓮,她們左踏右劃,身輕如燕。移動的木桶、木盆蕩散水中浮萍,激起的水花,濺濕裙裝。彎彎蓮舟,不時被掛在水草上。在姐妹們吃吃的輕笑中,一位紅妝姑娘唱起了軟糯的吳歌:“青蓮衫子藕荷裳,不裝門面淡淡裝,標志阿妹不擦粉,大白藕出勒烏泥塘。”聲音剛落,又一個綠裙女子接著唱到:“茨菰葉兒兩頭尖,荷花愛藕藕愛蓮,荷花愛藕身心潔,藕愛荷花出水鮮。”江南女子對愛情的追求,一向比北方的女孩潑辣大膽,而這荷花蕩,荷葉如蓋,荷花勝火,優雅僻靜,更是唱情歌的好地方。蓮與戀同音,藕與偶借代。每年荷花娘娘生日,少年、少女借著采蓮,正是互訴衷腸,相愛、相戀的好時光。
朋友,六月下江南,不要忘了到荷花蕩、荷花池、荷花塘,那里有美麗的水上風光,那里有美麗的采蓮姑娘,那里有溫婉柔美的吳歌輕唱。六月里的吳歌,熱切纏綿,婉轉清貞,猶如掛了蓮香的撩人暖風,像是滴過心尖在蓮葉下涌動的波蕩。雁聽雁落水,魚聞魚沉底。沒有酒,你也會醉在那藕花深處……
選自《太湖》2012年第4期
原刊責編 麥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