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四阜河

新疆瑪納斯河蜿蜒流淌的流域內，有一個與這條河流同名的縣城，這就是瑪納斯縣。這里，青石滿布的河床默然回味著往昔。遠處的冰川，腳下的戈壁，身側的濕地、沙漠，被河床串聯起來，想象中一線清流澎湃而來、汩涌而去，生命之歌恒久不息。河水像空氣一樣，飄散在我們的四周，滋養著身處的碧玉綠洲，卻無法展示一條大河的自然本色。河道是水的路途，卻吸引著我，也為每一個熱愛河流的人牽記。無論是溯流而上還是順水而下，都充滿了人生的哲理、人性的思考。人走水道，是挑戰也是娛樂，每一段河床都講述著不同的人生故事，每個人都會在河道上有所收獲。普惠眾生，河流帶來的一切如春天的陽光，溫暖著每一個人。

瑪納斯河被不斷地分割牽引，流經蘭州灣鎮的一段被稱為四阜河，也許叫四阜渠更確切些。人工壘砌的部分水道，只有水能走，亦如這個社會的某些規則。四阜河無論冬夏都有水，一年四季水聲潺潺，迤邐婀娜而來，在閘涵處被收縮束縛，咆哮奔騰而過，復歸平靜，重拾矜持，不施粉黛清麗可人，始終如溫婉淑女般行走在磕磕絆絆、從高到低的自然水道上。不知道這一段河流到底有多長，在水利志中沒有四阜河的記載，也沒有四阜渠之說。《康熙字典》說阜，大陸曰阜，山無石者；土山曰阜，言高厚也；如山如阜，又大也；肥、盛、多、長。阜的意思就指土山，盛、多、大。四阜河周遭看不到土山，沿河兩岸高高低低的田疇里，都是略帶黑色的灰土，正是沖積扇的末端，土質細膩，少有沙礫，肥沃多產，馳名中亞的金土豆就出產在這里。最初叫起四阜河的，大概也是在農墾興盛的清代，流傳至今名副其實。一代一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更是念念不忘。每一所中學都是三味書屋的話，四阜河就是少年們的百草園。乏味的讀書生活，被四阜河照亮了，如同記憶的燈盞，閃爍在少年時代的青澀中，有了溫暖，有了更多的快樂。瑪納斯的每一個少年幾乎都去過那里，四阜河深深鐫刻在少年的人生中，把天真、誠實、無慮打磨得像鉆石一樣璀璨無比，照耀華發滿頭時節的回憶之路，重拾少年的人類本真。少年的嬉戲歡笑，藏進四阜河的土石岸坡，每每積雪融化，仿若水邊青青芳草上的露珠，在春天的早晨，合奏在雞鳴狗吠、人喊車叫的鄉村晨曲里。靜靜地站在水邊，微閉雙眼，張開所有的毛孔，凝神諦聽，仔細甄別。四阜河收集的春天的色香味，真是紛繁復雜、變化萬千，卻又和諧氤氳、渾然一體。

四阜河離縣城很近，少年們最喜歡去的是那片平坦的凹地。那里仿佛四阜河的一個場院，北邊是閘涵，水聲時遠時近，南邊是樹林，是深深的河道。四阜河在這個場院里七拐八繞，水流清淺卻靜然無聲。站在場院里，河岸上的樹也像草，各種各樣的草。少年們在春天的這個場院里，小鹿一般聚集，在茵茵碧草上撒歡。他們還帶來了各種吃食。小小的精巧的烤肉槽子從自行車上卸下來，就放在陽光下。他們就地撿來引火的柴草，點著了無煙煤或紅柳；三塊石頭壘起來的灶上，水還沒有開。那些煙火的氣息在場院里都沒有了世俗的味道，水鳥驚訝地在天空盤旋和鼓噪。某個瞬間，世界靜止，萬物無聲，在清澈的滿是青草味的陽光里恍惚，軟軟地躺下來，靈魂出竅神游九霄，身在人世神在仙界。在等待炭或紅柳燒透的工夫，他們切肉的切肉，穿扦子的穿扦子，鋪開單子，把蘋果、番茄、黃瓜一股腦兒倒出來，雪碧、可樂滾得到處都是，嘻嘻哈哈回到真正的少年模樣。陽光把他們的臉龐曬成蘋果，他們把歡樂填滿這個場院。一朵又一朵蒲公英，最先盛開在青草的場院里，像水晶一樣在少年的眼里閃光，早熟的蒲公英傘，被他們相對吹散，飄飛在藍天下。他們躡手躡腳地捉螞蚱，悄悄地跟蹤翩飛的蝴蝶，不知不覺走進水里，才驚叫起來，大笑起來。世俗的塵埃再厚也掩埋不了這一刻。沐浴在黃昏夕照里的某一刻，白發蒼蒼的他們，不由自主地莞爾一笑，那是少年的童真歡樂浮現心頭，穿透世俗的層層鎧甲，從厚厚的生活塵埃里，閃耀出鉆石的光芒。

少年更喜歡四阜河的夏天，七月流火，他們可以不睡午覺，可以撒謊，可以逃課，只是為了去四阜河，到四阜河的場院里撒個歡兒、翻個跟頭，和泥巴、青草還有河水，耳鬢廝磨一番。他們啥都不帶，說走就走。渴了啃一節青包谷稈，那是西北的甘蔗；或者偷一個西瓜，吃得稀里嘩啦滿頭滿臉。他們在馬路上還裝模作樣，不急不緩，小聲地說著笑著穿過村莊。仿佛全世界都看不到他們了，或者他們和村莊以北的田野、樹林等等是同謀、一家，立刻放肆起來，在土路上追逐打鬧，又喊又叫，仿佛一群除了籠頭的馬駒，你追我趕地奔向他們心照不宣的目的地。自行車沖進場院，跌倒的、沖進水里的、撞在一起的，都不管了。他們像一群艱苦跋涉出沙漠的幼駝，不管不顧地奔向水邊，張開雙臂放開喉嚨，擁抱四阜河，招呼四阜河。他們熱愛四阜河，顧不得褪去衣褲，就跳進河里，滾在水里。在水里脫了衣服，晾在岸邊的草地上。他們就像魚兒一樣，時而水中，時而躍起，把四阜河叫醒，和他們一起歡樂地瘋狂在7月的午后。整整一天，他們都泡在那里，把自己和同伴打滿泥巴，用青草的汁液浸透身軀，讓河水濾去生活的層層虛偽，赤身裸體沐浴在流火般的烈日下。他們黑了紅了乏了，心里充滿了痛快，相約再來。當身上的衣服和心靈的鎧甲層層累積，如果某個少年成為杜維人體照片中的某個，他會想起這些，也會慨嘆這些。快樂到心無所依，也許只有四阜河的少年。女兒才剛剛十歲，也許四阜河是上天種在每個少年身體里的蠱，是今天很多少年的毒。去過一次后，她就念念不忘。公園可以不去，樂園可以不去，每年的春天她都想去四阜河，想去那里野炊，去水邊堆沙聽歌。兩年過去了，她的這個愿望還沒有實現。

冬天的某個周六，我走出家門，不想混跡在灰蒙蒙的小縣城里，到縣城邊緣的村莊里散步。走著走著，不覺中看到了那些熟悉的樹木和橋涵。白雪下的四阜河的場院，素面朝天，冰清玉潔，連雪中的小徑都是干凈的。車聲和人聲都隔絕在岸上，水汽裊裊似有若無，周身清冽而溫潤。閘涵處水聲稍大，卻無咆哮之意，飛珠濺玉后羊脂般堆砌在岸邊的冰，點綴修飾了人工的水道，平添四阜河的風致。場院里的水流，仿佛靜止了，清澈見底，反射著夕照，映紅了岸邊的白雪。白雪垂到水邊，不知道雪是水的流蘇，還是水是雪的緞帶，它們相偎相依。腳步聲驚起了野鴨，撲啦啦地踏開水面，展開翅膀飛到南邊的樹林里去了。一些腳印始終挨著水流，我也一步一步跟過去，雪地上寫滿了漢字和英文單詞，還有拓下的人印子，不由會心一笑，四阜河的冬天也是不寂寞的。走到南邊，看見野鴨不知從哪里又飛回來，落在白雪間的水面上，悄悄的，也不叫一聲。上了岸，才能看清四阜河的場院里，那些少年走出來的圖案和符號，再冷的冬天也阻擋不了他們對四阜河的熱忱。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一場透雨之后，一夜間徹底醒來的草和樹，承載了每一代少年印記的四阜河，沒有忘記少年的哀傷。1980年名叫張巖的少年，為了救自己落水的同學，站在淤泥中，將自己的同學推舉到淺水地帶。同學獲救，他卻永遠離開了自己的伙伴，年僅十五歲。八年后名叫張燕的少女，為救同學，奮不顧身跳進激流，與同學雙雙離去，也是十五歲。兩位少年都是初二的學生。生命正像花兒一樣綻放的時候，幸福不一定也像花兒一樣綻放。四阜河依舊溫婉動人，她的場院里還是少不了少年的身影。也許，在四阜河的場院里，少年恢復到性本善的可能性要大些。這里溫柔、甜美，沒有城市堅硬的外殼，沒有冷漠和面具，只有少年的赤誠，只有少年內心自覺自愿的表達和詮釋。

四阜河是少年的，永遠清淺透明，似無所求，卻沒有停下腳步。少年的四阜河，沉淀少年生命的歡樂和憂傷，卻像歲月一樣翻過少年的印記。無論春夏秋冬，能夠想起這個地方的，也就只有少年。當他們長大成人腿腳健壯了，能去的地方都去了，四阜河一樣在他們的眼里黯然失色。然而無論是九寨溝還是張家界，都沒有他們少年時的笑聲。他們驚詫于自然的美，懾服于自然的美，加上積重難返，似乎與生俱來的旅游惡習，這樣的美也如美人的長指甲一樣，在他們的心里輕輕一劃，難以彈動生命的琴弦。只有四阜河，沒有大美，沒有鬼斧神工，不過是一灣清流、一片草地，像丑娘一樣樸素平實，在無所能及的時候，把最本真的歡樂鎖進人生的長河。人類的腳步幾乎無所不至，留給河流的地方越來越逼仄。四阜河場院北邊又架起了管道。一路北去的小李莊，經常有軍人故地重訪，四阜河卻多是在人們的談論中被提及。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們老去，一代又一代的少年們成長，關于四阜河的回憶還能延續幾代，四阜河的水還能不能生生不息的命題，對少年的四阜河太過沉重。消失的和重生的生命，其實都沒有區別，在往復循環的過程中，少年的四阜河即便成為記憶，也烙印在所有熱愛他的少年心上。

選自《回族文學》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