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群眾文化工作的需要,我曾有機會到呼倫貝爾草原的深處,參加居住在那里的鄂溫克族、達斡爾族和蒙古族的各種民俗文化活動,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載歌載舞,通宵達旦。在那種淳樸熱烈的氣氛中,我得到過許多靈感和遐思,由此我便更不愛看旅游景點上那些公式化的風情舞展演。甚至也不想坐著紫紅色的沙發(fā)椅,去欣賞某些“高于生活”的舞臺舞蹈了,它太端莊、太精致又太漂亮,就顯得不怎么真實了。二十幾歲剛剛走出校門的少男少女,眉眼里盡是甜笑,很斯文很精確很技巧地完成著每一個動作,給人的感覺,就像電視屏幕上抽出了音樂的空鏡頭,呆呆地缺少應有的生氣。
與其如此,不如到藍天綠野的草原上走走,在那里,你會感到自己身旁潛伏著強大的節(jié)奏韻律,像潮水一樣包圍著你,也像潮水一樣合著你的心跳起伏奔涌。那才是真正的舞蹈。
站在風里,看浩浩百草聽由風之音樂的牽引,搖曳著柔姿,成片地伏下去,又猛然仰起來,連成蜿蜒的曲線,一彎彎地推涌到草地的盡頭。這是一種緩慢的持久的像女人一般富于韌性又充滿激情的舞蹈。當暴風雪來臨的時候,這舞蹈也開始鏗鏘起來,那纖弱的小草,把綠色收攏于心,瘋狂地擺甩著金黃的身軀,從冰雪白被中探出頭,倔強地伸向太陽。這時候的大草原,并沒有因為寒冷而凍僵,它抖動著遍野的白雪疊起疏密不均的褶皺,巖石一般突兀而起,溝壑一樣深陷裂斷,永遠都不會波平如鏡,以千姿百態(tài)的造型,對春天表達出急迫的期望。
而遍布草原的馬陣,使我覺得猶似雄性的舞蹈。它攜著升騰的塵煙,獵獵地在風中揮舞鬃尾的旌旗,擂動響鼓般的蹄聲,由遠而近地走向你。遠看像珊瑚色的云塊,在天地交接處狂躁地、肆意地、瘋了一樣地變幻著形態(tài),極致時竟劈頭直立,像下山的猛虎,轉眼之間就排山倒海地來了。大雷雨、白毛風、荊棘縱橫的荒原、河流、冰排都在頃刻間被它懾服、撞碎、覆沒……當它漸漸平息了沖騰,在草原上徜徉的時候,你又會發(fā)現,它是那么安適,那么悠閑,一刃刃魚脊般的馬背,暢游似的輕擺著,節(jié)奏若有若無,馬一尾搭住一尾,連起圓潤的曲線,慢慢地與周圍草浪暗合,就好像醉臥沙場的壯士,夢中枕著情人的雙膝,間或露出嬰兒般的夢囈。
把自然景觀理解為生命之舞,是我象征性思維方式的結果。然而,舞蹈和人類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正似珠與蚌一般,相給相容,不可分離。呼倫貝爾草原浩瀚、嚴峻、多變的自然環(huán)境,使這里的民族在無數次的求生掙扎中,發(fā)現著自己強悍的生命力量。無論把這塊土地上那些豐富多彩的民族民間舞蹈之起源,解釋為最初的圖騰崇拜、宗教禮儀,還是解釋為人類對生存場景的臨摹,不可否認的是,在一個個幾經美化和放大的舞蹈語匯上,仍然保留著原始生產生活的痕跡。人類找到舞蹈而走向藝術。聞一多先生這樣說:“舞是生命情調最直接、最真實、最強烈、最尖銳、最單純而又最充足的表現。”
比如草原上的摔跤,在十二世紀最早的軍事那達慕盛會上,是以戰(zhàn)技的形式出現的,于古代戰(zhàn)爭中它是你死我活的看家本領。幾百年過去,草原民族已走出了原始蒙昧的生活,現在的摔跤比賽,成了草原上民俗文化活動的一項內容。而摔跤本身,也不再是蠻力的角斗,更多地加入了理性和智慧。但摔跤比賽選手入場的舞蹈,仍然生動、淋漓地再現出大自然對人類生命介入、鍛造、磨礪的過程。聽,古老的摔跤歌唱起來了——
布赫沁——帖力吹!
布赫沁——帖帖吹!
從七勃里揮舞而來,
震得天搖地動;
從八勃里揮舞而來,
踏得山川顫抖;
從前面猛一看去,
猶如一只斑虎;
從后面乍一看去,
好似一只雄獅……
只見幾名長者領頭,摔跤手們袒露紅銅色的胸膛,直伸腰背,舒展雙臂模仿鷹飛翔的動作,頻頻揚擺臂膀。他們身上穿的銀釘皮背心和馬靴,使他們的動作顯得威武、夯拙、有力量。他們一縱一躍地跳進場內,剎那間草原上充滿龍騰虎躍的生氣,多少人翹首相望,真是驚魂動魄。這種舞蹈極其松散,十分自然,摔跤歌只是做為背景,為摔跤手壯懷,為觀眾助興。大家雖然都在模仿鷹飛翔,卻在表達著每個人個性的內心,其中快舞的、輕躍的,姿勢夸張的,微微示意的,不盡相同,而且隊形也并不整齊劃一,聽憑自然順序。但是,當你凝神每個摔跤手時,你會發(fā)現,他們每個人都像鷹那樣拼命向前探著頭,眼里射出箭一樣的目光,迸發(fā)著不可戰(zhàn)勝的生命欲望。鷹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大鳥,是抗擊風暴、穿云破霧的閃電,摔跤手作鷹之舞,是這個民族生存意識的寄托。
我曾經在一個蒙古族、達斡爾族、鄂溫克族和漢族組成的蘇木(蒙語:鄉(xiāng)鎮(zhèn)),參加過一次永遠難忘的舞會。夏夜,在星光閃爍的草原上,人們圍著橘色的篝火起舞,樂曲傳出很遠。我看見一位華發(fā)的鄂溫克族老額吉(蒙語:母親)趕著勒勒車從遠處來到,徑直走進圈內,在舞場上引起一陣騷動。人們紛紛起身為她讓坐。她坐下,像一尊根雕,黑褐色的皮膚沒有一絲光澤,眼睛埋在許多的皺紋中銹銹地瞇成一條線。文化站的同志告訴我,她是這一片草地最受人尊敬的老人,許多年來她丈夫因酒后中風癱瘓在床,家里的四個兒子和牛羊全靠她一個人辛苦,人們沒見過她哭,只聽過她憂傷的歌。現在四個兒子長大成人,醉老頭也已經過世,可是人們很少見她到舞會上來。
靜場,連樂手們都對老額吉的到來,感到吃驚。許多人的目光期待著她。只見“咕給——咕給——”的呼叫聲里,老額吉兩手向前按著草地一撐身子站起來,揚起頭,一個駝背的老四弦手奏出鄂溫克舞曲——斡日切;我看見老額吉原本冷漠呆板的臉上頓生神采,皮膚上的皺紋綻開,露出奶汁色的紋路,眼睛里柔光如水。她抖展雙肩和手臂,隨節(jié)拍耷拉著軟腕,忽而有力地一挑,腳步輕輕移動,翩翩舞起;斡日切是天鵝的意思,在鄂溫克族的民間傳說中,天鵝是最吉祥的鳥,曾經在戰(zhàn)場上拯救過鄂溫克將士的性命,至今每當天鵝從草原上飛過,鄂溫克人都要把奶茶和酒撒向天空,以示愛戴和敬仰。斡日切舞就是由模仿天鵝飛翔的動作演義而成的。在老額吉獨舞之際,場上“咕給、咕給”的聲音迎合起落,真好像有一群美麗的天鵝呼叫而來。這時一些中老年人紛紛下場,手搭手繞成內外兩圈,交錯而舞。猶如天鵝群盤旋在草原的上空。斡日切意猶未盡,我聽見舞曲戛然一轉,變成了達斡爾族的罕伯舞。這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場起立,就連七八歲的孩子也不例外,人們在老額吉和那位駝背的四弦琴手后面排成長長兩隊,發(fā)出“罕伯、罕伯”的呼號,拖步前行,左右伸臂壓腕,跳起了輕盈歡快的達斡爾民間舞。男女老幼,人人十分專注,場上隊形不斷變換花樣,始終井然有序,歡樂中透出深沉。
古風悠悠,這些草原上英雄的民族,歷盡滄桑,是什么原因使他們在擺脫舊的生活方式的同時,保持自己的舞蹈之樹常綠?以至今天,仍然可以憑借舞蹈的力量凝聚起幾代人的情感。面對此情此景,我想,如果舞蹈曾是最初人們在自然中找到的一種釋放方式,那么在后來,一定是人人把內心更極度、更美好、更博大的情懷,很質樸地在舞蹈中表現出來。使原本簡單的民間舞蹈,得以升華,變得豐富而嶄新,并因為無限的張力而涵蓋了游牧民族不屈不撓的生命哲學,成為一種民族精神的力量,為全民族共有。這時候,它不僅是情緒的載體,而且將人類最神圣,最莊嚴的精神表現出來。從此,舞蹈有了靈魂。綠色的呼倫貝爾,舞魂永在。
選自劉志成主編的《中國西部散文百家》(上)
驏騎馬的恩和森
恩和森騎了一輩子馬,從來就不備鞍子,連套馬騎的桿子馬,他都是驏騎。
夜里熱,好像包門沒關緊,老是忽噠忽噠的,他早早就醒了。趁著包門外泊來的藍月光,看見哈森琪木格睡在那面的行軍床上。長方形的繡花枕頭被她拱掉在床頭的地下。她平仰著,紋絲不動,淺淺的皺紋已經給酣熱舒展開,皮膚乳樣地芬芳著一些紅暈。恩和森想起當年在白災中,把她捂在袍子里抱回來,放在氈子上的情景,她睡得還是那個樣子。
恩和森從自己的行軍床上下來,彎腰去揀哈森的枕頭,旁邊碰上一滴水似的冰涼,他不由一縮手。哈森手里攥著小鹿皮口袋,一些桔紅色的瑪瑙石零亂地掉出來。恩和森覺得有些好笑,伸手一抽那口袋;哈森琪木格一個打挺就坐了起來,她探下身子去拾那些個瑪瑙石,一對兩對地數到八對,扎死了口袋嘴,把頭往枕頭上一搭,眼皮又銹得睜不開了。
早晨的茶,比平常多放了些奶子,香得發(fā)稠。恩和森覺得唇邊的胡須直打縷。霧氣還沒有給陽光蕩開,哈森琪木格就打開羊柵,騎著自己的那匹白色的小母馬出牧了。恩和森用手捋著胡須上的奶皮子,看著自己的黃馬咯噔咯噔地啃食著青玉米稈。這馬他騎了好幾年了,不備鞍子磨毛皮,它灰黃色的毛茬子由脊梁骨向兩邊肋條抹下去,形成一條條的紋印,這馬架子不大,腳腿還利索,性子也不躁,恩和森騎著它,像飄游在一條平緩的河里,在草原上慢慢駛過。
眼望著哈森琪木格吆喝著頭羊走在前面,把羊群往河邊上趕,恩和森知道騎這馬著急是不行的。女人家放牧就是戀水,羊在河邊的柳窠子里,抓什么膘?那里盡是些鵝卵石般光滑的瑪瑙石,草淺得很。
到了那達慕,騎手們攏過來,讓他看馬。有人說,大叔你換匹馬吧。多少年他說什么都不答應的事,此時想都沒想就做了。他把鼻煙壺卷在煙口袋里往前襟里一揣,接過套馬桿,扎進馬陣里就轉悠開了。
有匹四歲多口的紅鬃馬,給他一眼相中了。這馬渾身的毛皮油亮若入冬時節(jié)的水獺,后脖梗上的鬃毛直豎豎地,捺下去又撲愣愣地站起來,小屁股蛋子梆硬,四腿輕捷修長,四個大蹄像四個小鐵盆扣在地上,使它高大的軀體穩(wěn)如鐵塔。這馬好烈性,一桿子套住它,“嘶格兒”一聲裂鳴,渾身的毛都奓起來,掙跳到半空中,又給拽回來,頃刻間草地下就給刨出尺把深的坑。
仿佛有些燙人的酒,溢出恩和森的心田,倏地漫過每一根血管,熱了人全身。他眼睛一紅,一種已離他好遠的欲望升騰而起。他一悠簇簇新的韁繩,蹭地一閃身,就上了馬。高頭大馬,使他居高臨下,四下一看,盡是魚脊般烏溜溜的馬背。他嫻熟地收緊兩腿,紅鬃馬迎風揚蹄,尾巴獵獵飄成旗幟,后面的馬陣珊瑚般凸立起伏,天下面塵煙滾滾,如烏云墜落。
伊敏河岔出的一彎淺水橫在路前。恩和森輕輕一擼韁繩,立刻感覺到已經失去了那種騎黃馬才有的會意。紅鬃馬任性地沿著淺水的邊緣走,踏在那片泛著桔紅色光澤的沙灘上。
黃馬橫穿淺水,把頭垂在水面上,卻沒把嘴扎進去吸吮,鼻孔里發(fā)出來自很深處的呼吸,慢慢地,害怕撞碎了波鏡似地淌過河岔子。兀自在對岸的馬蓮花旁停立,做無言的等待。
恩和森只好從馬背上跳下來,使勁拽住韁繩,牽紅鬃馬過河。他感覺四個指頭都要從纏了兩匝皮韁繩的手背上斷裂下來,紅鬃馬的脖子還是往河邊掙,一身的青筋都暴出凸痕。
突然,黃馬開始“咴兒,咴兒”地叫起來,前蹄一揚,就向柳樹窠那邊跑去。河邊的柳樹窠子里,哈森的小白馬給匹青灰色的桿子馬咬亂了鬃毛,周圍灌柳青青潮濕在河灘上,斜伸旁插。
恩和森牽紅鬃馬蹚河,七月水無形地浸進恩和森的皮靴,陽光耀眼,無風。俄頃,青桿子馬不再狂躁,小白馬也漸漸削弱了喘息。天空靜謐接近純藍。草葉的窸窣,野鴨子的聒叫,像回旋曲中的一個停頓,半晌才從四面浮出來。青桿子馬的背影,慢慢地濺起水的白色粉沫遠去了,漣漪圈延伸到河邊。
那達慕的篝火點亮半邊天的時刻,恩和森把紅鬃馬拴在自家的包房前。
半鍋手扒肉煨在火上,列巴涂好了黃油,發(fā)好的野韭菜花醬的香氣在包房里游絲一般地飄散著。哈森琪木格和衣臥在行軍床上,凝脂玉盤般的臉上,細汗微淋,嘴唇含著一抹發(fā)梢,嬰兒般鮮活地嚅呶著。止不住地,恩和森特別想把她弄醒。他曲膝迎著她熱熱的鼾息,伸手解開她的胸襟。她一動,那只小鹿皮口袋從胸口里掉出來,撲啦啦地,紅瑪瑙石從口袋里又一次撒落下來,紛紛摔打在喧騰騰的牛糞灰上。夜色微闌,遍地的瑪瑙石柔光楚楚,閃若星辰,總共是十七顆八對半。恩和森用目光摩挲著這些桔紅色的瑪瑙石,感到這是已在歲月里塵封了好久的故事,由自己抖動出來。
恩和森打開一瓶酒干,又打開一瓶。第二天醒了,沒喝茶,就騎著原來的黃馬,去了那達慕。紅鬃馬拴在門前嗷嗷地叫,還是哈森琪木格倒給它半桶燕麥料。
以后,人們常常看到恩和森在草原上調訓紅鬃馬,鞭子下手挺狠,馬臀上血漬漬地結滿硬痂。那馬已經是溫順的了,一天天馱著恩和森在河畔蕩來蕩去,從來不到有馬群的地方去。那副長鐙和金光錚亮的鞍子,是新配的。鞍頭卡在恩和森的箭突處,顯得他深深陷在鞍子里。雙鐙長,他就把腿夾貼在馬肚子上。一頂煙灰色的大檐帽,遮掩住他的額頭,幾乎擋住他的目光。遠處看去,他的樣子像是個小孩子給人抱放在那匹大馬上。
春夏秋冬四季,給這道風景不停變幻底色。
選自劉志成主編的《內蒙古60年散文選》
長 調
夜很美,月光的籠罩亮麗而高遠。在遠處,你用歌聲呼喚我。
那歌聲曲曲折折地綿延成一條小路,隱現在黃花彌漫的草叢中,沒有盡頭。
你站在風中,一襲淺紫色的蒙古袍。雪白的紗巾襯著你出水芙蓉似的臉,栗色的眼睛和長發(fā)都柔光楚楚。那輛紅色的拉達小汽車遠去了,飛快地消融在夜幕里。月光把你剪成清冷的影子,我看見你的袍襟在風中一紛一揚。
你唱的是一曲古老的巴爾虎蒙古長調。
太熟悉了。無論我在什么地方聽到這種民歌,眼前總是浮現出那樣的生活場景:吱吱扭扭的勒勒車輪子,碾落無數青草,把歲月搓成一條羊腸小路;牧人們由疲憊的紅馬馱著蒼茫的心緒,無始無終地流浪,長長的套馬桿墜在手上,掠過九曲十八彎的莫日根河;浪花一閃,鉛云般的畜群追逐而來……原始游牧是沒有終極的漂泊。地廣人稀,命運多舛,牧歌因此像草原一樣遼遠,也充滿了渴望和憂傷。不同的是,今夜的你以女性的柔韌和恬靜,把這長調唱成一種空山無語式的美,使我感到你和你的故事忽然不復存在,就連河中的湍流,也在這個瞬間凝成不動的銀色,惟有歌聲悠悠,仿佛沒有開始也沒有盡頭,一任花開花落,北雁南飛。
你是個美麗的巴爾虎女人。說你四十出頭,我看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在蘇木文化站的舞會上我一看見你,立刻想起一首巴爾虎民歌——早晨的時候看見你,你像剛剛升起的朝霞;黃昏的時候看見你,你像六月的芍藥花。
你坐在舞場一角,看著人們盡情盡興,并不下場,只是噙一分笑意,輕輕隨節(jié)奏哼著曲子。我被你安然的神情所吸引,心想你肯定是一個因為被愛而幸福的女人。
散場時,你用執(zhí)拗的微笑,邀我住到你家。
你煮的奶茶就像你臉上的微笑,淡而醇香,嘗一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你的丈夫是上海知青,他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候,遇上了你,嘗盡了你的熱奶茶,高考一恢復就帶著兒子走了。你一個人分了一群牲畜放著,過著。十多年了,你經歷了白災、黑災、瘟疫和幾次不成功的愛情所招致的流言蜚語。有一次在暴風雪里趕羊,失腳陷進沒封透的河里,九死一生。
聽著你像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那樣平平淡淡地向我袒露心中的傷口,那一夜我無法入睡。無情的生活幾乎從你手里奪去了為女人的一切所有,為什么不能褪去你臉上的微笑?
早晨醒來,你的被子已疊得整整齊齊。從半掩的包門向外看,你把大襟掖在腰帶里,男人似地邁著大步。擔著兩桶河水,從低洼的河邊升起來。接著你又忙著擠奶,也不坐個馬扎,只是用兩腿夾住奶桶。喃喃地向奶牛叨咕著什么,不一會兒就擠盡了幾頭牛的奶水,又忙不迭地打開羊柵,撒羊羔兒到河邊吃草,沒喘一口氣,又回到包里來生火、熬茶,在帶花邊的矮桌上,擺出一盤奶干和面包。我每喝完一碗茶,你就笑瞇瞇地盛好另一碗。
晚上,牛油燈被你挑了又挑,蒙古包里撒滿橙色的光輝。坐在燈前,你手中的牛骨紡錘和你的眼睛一樣閃著褐釉似的光澤,飛快地旋轉起來。在巨大的靜謐中,遠處傳來幾聲凄厲的雁鳴,我看見時光就這樣纏在那粗糙的生毛毛線上,從你的筍樣飽滿的指尖流出,滑向你裙邊的草地,飛螢似地掠去。
以后的夜晚里,你用紡成的粗毛線,織一件童衫,那種浮雕一樣凸起的圖案,你編織時很吃力,燈光把你的影子放大,投在哈柵上晃動,毛衣織成,你用洗衣粉把它洗得像奶子一樣潔白。
“這在上海,也不土氣吧?”
你輕輕地問我。
“你想兒子?”
你把毛衣疊起來,又抖開,在燈前左右端詳著,再疊起來包好。
“也不怎么想。他屈不著。”
然而,你總無睡意,再一次解開小包袱,撫摸著那件童衫,細細地摘除表面上的粗毛茬。
我閉上眼睛,竭力使呼吸均勻。
時光雖不能挽留卻無盡無休,只是青春短暫,稍縱即逝。誰都知道生命里終有一夜秋風正等待落葉,惟有內心篤實的人,才能夠含辛茹苦。
下午,你沒有出牧,也沒有刻意打扮,卻顯得容光煥發(fā)。你打一爐面包,又殺一只羊,煮好肉,換上干凈的床單,采一束薩日朗花插在花瓶里。不久,傳來汽車的剎車聲,一個男人從那輛紅色的拉達小汽車上下來。我看出他身上的粗線毛衣是你的手藝,潔白、平展,拔過了粗毛茬。
同是女人,我希望真情美麗。一起吃過晚飯,我借故出來,在河邊欣賞水中的月影,直到聽見你的歌聲。
你的長調沒有歌詞,旋律很縹緲,以至聽不出小節(jié)線來。一個“啊”的發(fā)聲,在任何一個高音點上無限延長,幾近草原無形的古風,慢慢蕩開,在露珠晶瑩的草尖上,在舒展翩飛的鷹翼上都留下震動,卻無法捕捉。
以后的日子平平淡淡,你出牧、收牧、熬茶、煮飯,在有彩虹的日子撿白蘑,一串串晾在哈柵上;下雨天就編柳條筐,裝上干透的牛糞盤兒,碼在蒙古包四周,準備抵御冬天的嚴寒。公路上有汽車開過,你手遮陽光望望,又低下頭,做手中的活計。
我在文化站的工作完成了。臨別,你顯得依依不舍,最后硬是殺了只羊。我們關起門來,像兩個男人那樣喝起酒來。
“早點成家吧,再要強的女人,身后也得有個男人。”我真心希望你今后能過得好一些。
你一笑:
“哪有合適的啊?”
“他呢?那個開紅汽車的?”
沉默了半晌,你抬起頭來,將滿滿一杯酒干下去。
我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還是唱歌吧,那天晚上你唱得真好聽。”
你目光垂在玉色的杯子里,沉沉地唱著。你唱得很慢很慢,仿佛永遠不想結束。
我問:“你怎么不唱歌詞?”
你說:“味兒都在曲子里。”
你無意中語意深深,竟使我頓然領悟:對人生對愛情對艱辛的生活,你正像擁有這長調一樣,因為能盡心地唱著,每一天都快樂、充沛。
在我以后遇到的寂寞里,總是想起你的長調。在許多關于長調的傳說里,我最相信這一個:
很久很久以前,草原上還沒有歌聲。有一天,一位最真誠的騎手丟失了心愛的白馬,他跪在山下痛哭失聲。忽然,他好像聽見了白馬的嘶鳴。隱隱約約,時遠時近。他靈機一動,學起馬的嘶鳴,他的心太真切了,嗓子喊出血來,一聲接一聲地連成長長的旋律,在草原上傳遍。白馬終于聞聲而歸,從太陽升起的地方走回來。從此,草原上有了長調。
選自劉志成主編的《中國西部散文百家》(上)
編后之語
《西部散文選刊》從本期起開辟專欄,每期重點推出一位西部區(qū)域實力派散文家的代表性之作或新創(chuàng)力作大作。
本期輯選的是來自遙遠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散文家艾平的散文。她的散文以自由的筆墨,跳躍的心靈文字,潑灑出草原牧民的坦蕩情懷和美麗草原的自然景態(tài),若黎明草葉上晶瑩剔透的露珠一樣展現出她清新樸素的風格。大草原自有蒙古人、達斡爾姑娘鄂溫克小伙的自由奔放,熱烈淳樸;有摔跤手雄鷹翱翔般的鷹之舞;輕盈歡快的斡日切(天鵝)舞。你看那位喜烈酒、善馴馬、獨具驏騎夲領,豁達豪爽的恩和森大叔,真正是草原四季一道不停變幻底色的風景,驏騎時他“像漂游在一條河里似的在草原上慢慢駛過”。而那位勤勞善良,會唱古老的巴爾虎蒙古無詞長調的草原女人,在縹緲旋律中被渲染的別有風韻,依依感人,讓人讀來砰然心動。北宋大詩人蘇軾曾談到散文應有“如行云流水,姿態(tài)橫生”的藝術境界,艾平的散文是有這種表現能力和境界的。她描寫草原風光,牧民形象,勞動生活和鄉(xiāng)風民俗,飄逸著全草原田園牧歌似的審美情感。他把整個大草原自然理解為生命之舞的景觀,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節(jié)奏的律像長風卷過野茫茫的草地一樣起伏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