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生今世的證據》到《寒風吹徹》,同學們一進高一就領略了劉亮程的文字與眾不同的風格。這個自稱為“農民”,卻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最后的散文家”和“鄉村哲學家”的當代中國文壇重要而又異類的人物,以一本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帶領我們忘卻了身外嘈雜的環境,進入風、沙、蟲、畜的世界,聆聽自然的聲音。作者在文字背后耐心地向我們講述著一頭牛的眼神、一朵花的笑聲、一場風的痕跡,使用著他詩性的語音。今天我們品讀的就是其中的一篇——
(1)有時想想,在黃沙梁做一頭驢,也是不錯的。只要不年紀輕輕就被人宰掉,拉拉車,吃吃草,亢奮時叫兩聲,平常的時候就沉默,心懷驢胎,想想眼前嘴前的事兒。只要不懶,一輩子也挨不了幾鞭。況且現在機器多了,驢活得比人悠閑,整日在村里村外溜達,調情撒歡。不過,閑得沒事對一頭驢來說是最最危險的事。好在做了驢就不想這些了,活一日樂一日,這句人話,用在驢身上才再合適不過。
(2)做一條小蟲呢,在黃沙梁的春花秋草間,無憂無慮把自己短暫快樂的一生蹦踺完。雖然只看見漫長歲月悠悠人世間某一年的光景,卻也無憾。許多年頭都是一樣的,麥子青了黃,黃了青,變化的僅僅是人的心境。
(3)做一條狗呢?
(4)或者做一棵樹,長在村前村后都沒關系,只要不開花,不是長得很直,便不會挨斧頭。一年一年地活著。葉落歸根,一層又一層,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葉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
(5)如此看來,在黃沙梁做一個人,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大不必因為你是人就趾高氣揚,是狗就垂頭喪氣。在黃沙梁,每個人都是名人,每個人都默默無聞。每個牲口也一樣,就這么小小的一個村莊,誰還能不認識誰呢。誰和誰多少不發生點關系,人也罷牲口也罷。
(6)你敢說張三家的狗不認識你李四。它只是叫不上你的名字——它的叫聲中有一句可能就是叫你的,只是你聽不懂。也從不想去弄懂一頭驢子,見面更懶得抬頭和它打招呼。可那驢卻一直惦記著你,那年它在你家地頭吃草,挨過你一锨。好狠毒的一锨,你硬是讓這頭愛面子的驢死后不能留一張完整的好皮。這么多年它一直在瞅機會給你一蹄子呢。還有路邊泥塘中的那兩頭豬,一上午哼哼嘰嘰,你敢保證它不是在議論你們家的事。豬夜夜臥在窗根,你家啥事它不清楚。
(7)對于黃沙梁,其實你不比一只盤旋其上的鷹看得全面,也不會比一匹老馬更熟悉它的路。人和牲畜相處幾千年,竟沒找到一種共同語言,有朝一日坐下來好好談談。想必牲口肯定有許多話要對人說,尤其人之間的是是非非,牲口肯定比人看得清楚。而人,除了要告訴牲口“你必須順從”外,肯定再不愿與牲口多說半句。
(8)人畜共居在一個小小村莊里,人出生時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歸圈。彎曲的黃土路上,不是人跟著牲口走便是牲口跟著人走。
(9)人踩起的塵土落在牲口身上。
(10)牲口踩起的塵土落在人身上。
(11)家和牲口棚是一樣的土房,墻連墻窗挨窗。人忙急了會不小心鉆進牲口棚,牲口也會偶爾裝糊涂走進人的居室。看上去似親戚如鄰居,卻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日子久了難免會認成一種動物。
(12)比如你的腰上總有股用不完的牛勁。你走路的架勢像頭公牛,腿叉得很開,走路一搖三擺。你的嗓音中常出現狗叫雞鳴。別人叫你“瘦狗”是因為你確實不像瘦馬瘦騾子。多少年來你用半匹馬的力氣與女人生活和愛情。你的女人,是只老鳥了還那樣依人。
(13)數年前一個冬天,你覺得有一匹馬在某個黑暗角落盯你。你有點怕,它做了一輩子牲口,是不是后悔了,開始揣摩人。那時你的孤獨和無助確實被一匹馬看見了。周圍的人,卻總以為你是快樂的,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夏蟲,一頭樂不知死的驢子、豬……
(14)其實這些活物,都是從人的靈魂里跑出來的。它們沒有走遠,永遠和人呆在一起,讓人從這些動物身上看清自己。
(15)而人的靈魂中,其實還有一大群驚世的巨獸被禁錮著,如藏龍如伏虎。它們從未像狗一樣咬脫鎖鏈,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爾跑出來,也會被人當瘋狗打了,消滅了。
(16)在人心中活著的,必是些巨蟒大禽。
(17)在人身邊活下來的,卻只有這群溫順之物了。
(18)人把它們叫牲口,不知道它們把人叫啥。
簡評
文章開頭,作者用了四段的篇幅,寫足寫透想象中黃沙梁一地人以外的物種的快樂生活。通篇比擬,而這一部分中擬人手法的運用則更是讓人耳目一新。寫驢精妙絕倫,下面對小蟲、老樹的刻畫亦有同工。
接著三段,細數各類生命的清晰、了悟,以及人的困頓、不知覺。對比手法隨處可見,從第一句開始,作者就以這種形式催人反觀自身,例子不勝枚舉。
然后作者由淺入深,從表象到精神,剖析人和其他物種的共性——本質上,都是天地間的一個存在。其中第十一、十二段的擬物寫法尤其值得關注,它內外統一地表達了作者對生命的獨到的認識。
第十三段起,作者在文末描述、分析了人的局限性,并提醒人們珍愛伙伴,尊重生命。對比、比擬貫穿始終,句句鮮活真切,句句叩問人的心靈。
其實,修辭、手法什么的,不是至要,讓人感覺醍醐灌頂的是作者的那種敬畏自然的生命態度:樂世,悲懷。可以說,《人畜共居的村莊》之前的黃沙梁,是作者曾經生活的地方,而之后,這個名詞已被抽象、虛化,成為一種寄托——批判不尊重生命的所謂現代文明,表達回歸純樸狀態的強烈心聲。
閱讀的過程也是接受思想洗禮的過程。拋卻偏識成見,趨于精神高地,愿我們不枉此一讀!
●以人的視角、情感寫驢,拉近了人和驢的距離,使文章親切、自然,讓讀者直接而具體地感受到了驢的生命狀態。
●驢眼看世界,與尋常不同,其實也相同。難得之處不是前者,而在于后。
●蟲心乃人心之縮小版。心心相似間,有著足夠的自得、自滿。
●品類驟增,作者寫來繁簡有度,隱隱顯顯。當物種跨越了動、植兩端,文字的涵義霎時拓寬、增厚。以上數段,不變的是什么?一個詞:怡然。
●對比中,人和動物的相同點便得以彰顯。
●盡管人的情感已經被借用上無數次,作為萬物之一的這個具體形象,本段才輪到出場。且即便出場,也不得主角的名份,只與上述任何一樣生靈地位相當。抑此揚彼,只為催促一直以世間主宰者身份自居的人早日覺醒。
●他們有愛有恨,有恩有怨,他們懂得世間的一切。人哪,只有人這一類還無法感應到生命共有的情感。
●客觀環境共同,主體遭遇卻不對等——洞悉深悟的,莫辯一詞;攪擾纏身的,卻擁有絕對的發語權。遺憾中透露著期盼,并不損全文的溫暖。
●擬物現象俯拾即是,它不僅活躍了文章的氣氛——比如,把人擬作牛、狗、雞、馬、鳥之類的,妙趣橫生——也對上文的“擬人”作出了相應的平衡,還證明了一個事實:人畜共居,“日子久了難免會認成一種動物”,而非現在看上去的那樣,人們自命不凡,自以為是地以人的關系稱謂他們。
●理想中黃沙梁的和諧氛圍由人畜合力營造,沒有主從之分,只有由內而外認定的物物相因。人,特別需要向別的生命靠攏,而非反之。
●變換角度,終于由人站在現實的層面來抒發情感了。卻陡然間本體萎縮,直至懷疑起此前所堅信的人與人之間的理解、交流,只剩下了人畜相望時的純粹、毫無保留。
●對方是自己心靈的投射;對方的誠實守信便是人的一大安慰,也是人的一大榮幸。
●人可以尋求自由,但終歸是不自由的。那一部分丑陋的東西必須過濾、提煉了才能趨向靈魂的潔凈,人才能與身邊的族類攜手并肩。
●他們是自由的,肉體、靈魂高度統一,溫順、關好。
●不是簡單的回環或者對偶,句式相似,表達的字面意義是“人畜平等”,而潛在的思想不容忽視——人,有虧欠。對現狀的書寫、對更理想狀態的呼喚,一應俱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