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蔓莉,女(1991.6.5-),漢族,重慶市,大學本科,四川大學。研究方向:檔案高等教育、教育社會學。
冬天吃火鍋是尤其美妙的事。
暖國的雨雖難以堅硬,暖國的冬卻仍具有懾人的嚴寒。
細雨如涼針,行人欲斷魂。若問什么能打敗冬天?唯有火,熱油,辣椒。披著紅綢,“錚錚鏘鏘”的敲著銅鑼,突然從身邊竄出來,怒目圓睜,赤發披散。南方的冬天,其實是高傲的冷美人,被這一驚一嚇一唬,滾燙的火鍋殺得她羞憤而逃。火鍋店前的霓虹燈雖花里胡哨,對于饑腸轆轆的路人卻是溫暖的燈塔。
在重慶生活了十幾年,與火鍋結下了不解之緣。最為暢快的無非是在寒冷的冬天吃著熱乎乎的火鍋。火鍋的鍋底有清油與牛油之分,清油是植物油類制,綠色清爽的新寵,卻實在不及牛油濃郁。鍋底價值還體現在其年代的久遠,仿佛跟云南普洱茶一樣,能壓成精致的茶餅,用棉紙包著,靠歲月添香。百年陳茶一小撮能賣出天價,陳油也極其珍貴,貫名“老火鍋”,有些火鍋世家能一代代傳下去的,也就是這幾十斤橙澄澄的油。湯底要換,牛油卻是循環使用。老火鍋歷經滄桑,吸收了幾十年佐料的鮮味,故更加醇厚。除了油,佐料也相當重要,辣椒、花椒、豆豉、醪糟、冰糖、黃酒……有的要放罌粟。我同學親戚家開火鍋店,弄來一包罌粟粉,“只撒一丁點,就香慘了”她說。有的店家則更“明目張膽”些,時常從湯鍋里挑出比桂圓還略大一圈的罌粟殼。火鍋里的罌粟,并無惡意,也不妖嬈,只是店主對味道純樸的追求。
燙菜就要簡單一些,火鍋的俗就體現在此——什么都能燙,燙了就能吃。有新聞報道過,一桌食客吃到最后,從鍋里挑出一條煮的稀爛的老鼠尾巴,至于前半部分,觥籌交錯中,不知何時進了誰的嘴里。川味火鍋不似某些名菜,講究火候、做法,精致的拼盤。連油碟也不復雜:芝麻油,撒點蒜蓉而已。有些菜天生就樂于下火海,別處少見它的身影,比如:毛肚,脆爽入味,我從小的最愛,一直沒弄清楚究竟為何物,前幾年知道仿佛是牛的胃(牛有四個胃,若是換了別的動物,指不定沒這么多產);有些菜煮火鍋卻實在不登對,葉脈溝壑多,下鍋就裹了一身紅油,辛辣割舌,不清爽,亦不醇厚。
小孩最愛吃火腿腸和三明治,我小時候也愛吃,長大后卻極其厭惡,看到那假惺惺的肉色就犯惡心。可能是孩子們比較幼小,甘愿吃這種柔軟、鮮香不帶威脅的東西,待力量壯大,便勇于同帶刺、骨的魚肉作斗爭,這也是成長的必經階段。老人喜歡燙豬腦髓(即豬腦花),因為它綿軟滑嫩,易于下咽,比豆腐更有味,也不用害怕魚刺咔喉,不過腦髓膽固醇含量高,令子女不免要擔心父母的血壓。飲料是必不可少的,茶水免費,但通常是極廉價的老鷹茶,男人們喝啤酒,一邊喝一邊劃拳,吃完仍繼續,直到深夜。女人和孩子們喝可樂。香港作家李碧華對于火鍋搭配可樂就極為推崇,她在《紅袍蝎子糖》中寫道:
“每每吃辣,不能缺少我的液體鴉片——可樂……但在滿嘴噴火之際,不啻楊枝甘露。大紅袍上一縷冰冷如瀑布般的黑發。”
大紅袍與黑發,多么古典瑰麗的比喻。
在火鍋店,我最愛觀察老板娘。“豆腐西施”取得好,豆腐白嫩嫩,水靈靈,恰似女人白皙細膩的皮膚,給人以美好的聯想。而火鍋店的女老板則是另一番風味。瓜子臉,柳葉眉,丹鳳眼,精致的薄唇,臉上總罩著油汗,不甚清爽,面色又被紅紅的鍋底映得發黃——抑或是因為昏暗的燈光。頭發倒梳得利落光鮮,絕無半寸劉海礙事。身材苗條,穿著暗色底的棉襖,繡有金綠艷紅的牡丹。細細的鞋跟在地板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對丘兒小妹大聲吆喝如同女王,朝客人笑容燦爛眼神發光仿佛丫頭。她們豪爽開朗精明,也有點勢利:見棒棒點份大白菜就喊飯,也會翻翻白眼,吐口唾沫。她們是骨子里的重慶女人,像風火輪一樣“呼呼”轉,永遠不帶倦色——或許在客少時的清晨,在墻角的陰影里打呵欠……老板娘是火鍋店的靈魂,她賦予了這小小的江湖館子某種人的氣質。但她們,連同她們的客人,只會出現在僻遠簡陋的街巷,在一排斑駁老房中簇新的水泥墻;而在裝潢氣派的酒樓,迎接你的只有標準的微笑,苗條的旗袍,甜美的普通話。漂亮的服務員,流水線上相似的溫婉模樣,少了潑辣,也缺了親切。
“串串香”是近幾年由火鍋衍生出的姊妹,單看名字就顯得更有趣。“串串”無疑又再現了重慶方言的特點——疊字,帶點稚氣,像媽媽哄小孩的昵語;也給重慶人潑辣辛咸的性格添了幾分柔甜。顧名思義,“串串香”就是把肉菜穿在竹簽上,供食客們拿取,頗有點DIY的意思。有了竹簽,似乎免去了在紅海中翻找的痛苦,吃起來也更富情趣。中學時期,校園里流傳著一首不知哪個落魄才子,根據林俊杰的《江南》改編的《山城》,歌詞寫得拍案叫絕,重現了山城若干個熟悉的生活場景。后來被重慶電視臺某個瞎侃的欄目組制成片尾曲,由幾個本土笑星正兒八經的深情演唱——這首歪歌徹底發揚光大了。其中有句歌詞很是經典——“吃火鍋不數簽簽,吃串串才數簽簽。”用的原曲中“圈圈圓圓圈圈,天天年年天天”的調,巧妙而傳神,樸質得令人發笑。這也揭示了串串的結賬原理——“數簽簽”——食客們腳下放著裝竹簽的垃圾桶,二毛錢一串,就算一口氣猛吃一百多串,也不過二十多塊錢。
山城的火鍋店密度很大,無論是僻遠的郊外還是繁華的主城區,找一家味千拉面很難,但絕不會找不到正宗的火鍋店。它雖出身貧寒,經過幾代山城人民的打拼,漸顯高貴,無論是什么場合,什么日子,都可以在火鍋店解決。近年,在火鍋業崛起了不少品牌,著名的有:德莊,秦媽,君之薇,孔亮,奇火鍋…雅俗交融,風格迥然,對火鍋的要求也不僅僅停留在味道,更追求綠色,健康:吃了十幾年的白毛肚突然被封殺了,原因是被福爾馬林浸泡過,容易致癌,德莊迅速抓住商機,推出了“德莊綠色毛肚”,灰黑的顏色未褪,的確能依稀辨認出是動物某種內臟;火鍋配冰鎮可樂被否決了,據說牛油常溫下已顯固態,冷水一激,便凝結得更加厲害,令腸胃不堪消化之重負。
還有更經濟的做法是買了底料在家里燙。那時每逢過年,父母和廠里的朋友在狹小的公共廚房,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煮著各家買的原料,水汽氤氳濕發,牛油香味濃郁。門外寒風呼嘯,屋里談笑風生,又辣又燙的火鍋驅走了寒意,也驅走了人們積郁一年的煩惱。
或許在冬天吃火鍋,不僅是因為身體的寒冷,也是心靈的寒冷,燒得旺旺的火,把一群群怕冷的人聚集在一起,把他們從鋼筋水泥的高樓中呼喚下來。這熟悉的畫面,千萬年前在茫茫的原始叢林也發生過,熊熊的篝火,飛舞的火星,我們的祖先走出陰冷的石穴,緊挨在一塊,用來之不易的火光和彼此的溫度,使寂寞的心得到些許慰藉。
火,能融化冬天,也能融化心里的堅冰。
只是現在的冬天更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