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磊棒喝：高舉傳承，別滅絕了自己的創造力

在傳統玉雕行業之中，玉雕師彼此之間幾乎不相評論，站在論壇這個公眾舞臺上，棒喝行業更是常人所不愿做。也許是這個原因，在上海論壇之前，有朋友得知崔磊即將在論壇上發言，便開玩笑道：“好好‘論’，別打起來啊。”作為海派玉雕大師中的新一代領軍人物，崔磊在論壇上直言，“論壇本身就是挑毛病，不是歌功頌德的”，那么，在崔磊眼中，今天的當代玉雕創作到底有哪些毛病呢？以下根據崔磊在本次論壇中的發言整理。

對于玉雕創造力的話題，我一直蠻關注的。現在，傳承和創新這個問題一直被大家說起，我認為，所有從事玉雕創作的人都是由傳承作為起點的——玉雕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但是，當你達到一定境界，走得夠遠，開始生發自己的時候，傳承的很多東西就成為絆腳石——傳承是創新的基礎，也是阻力，當代玉雕考驗的是你能否有一種從以前脫胎換骨的精神。

我們傳承的不光是形式的東西，不光是技能性的東西，比如說工具的使用，這是很簡單、低級的東西，不是最高級的東西，應該探討屬于玉器特有的藝術形式，如氣韻、風格，幾千年形成的表現方式，訴求語言等。中國玉雕跟西方雕塑一樣——西方雕塑有一個脈絡，有一個靈魂性的東西在里面。玉器也一樣，無論古玉，還是新玉，一定有一個靈魂性的東西在里面，這個是不能顛覆的——包括文化、看點和屬于中國的東西，至于技法、構圖、表現是可以充分發揮的。我感覺，現在整個行業的表現能力太差，太單一，我們看不到太多有生命力的作品，我們在高舉傳承大旗的同時，千萬別滅絕了自己的創造力。

按照我個人的理解，創造力一定是自我審美意識與顛覆精神的一種結合體。你性格在一個什么狀態下，你才能創作出屬于自己性格的作品，但是，你一定要有顛覆精神。我們對別人可以學習、借鑒，但不能完全抄襲——別人跑得快，我們跟著跑，這個不可以。應該做屬于自己的東西，這是藝術家基本的美德，大家不應該放棄這個最核心的東西。

現在很多場合都在提原創，其實原創是個底線。對于藝術家來說，要是總強調原創，我認為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你搞一門藝術，無論是繪畫、雕塑、音樂，你本身的起點，這個作品應該是屬于你自己的東西，應該帶有你鮮明的個人印記、特征，或者是技法表現力，或者是獨特的審美概念，表明這個已經是你個人的東西了。可是，我們現在還在大談原創和鼓勵原創——原創以外，那些東西都是哪來的啊？都是復制的嗎？原創應該成為一個搞藝術的道德底線。

至于風格問題，其實是性格決定的。我覺得，大家從事玉雕行業，先把行業認為是一個藝術行業，先審視自己，是否有一個藝術家的氣質，你做的作品是否是因你性格而生發出來的。現在我們整個行業的風格建立太少，風格多樣性不夠。上海還是一個強調個人風格，個人流派的地方，所以這個地方還有一批藝術家，都在做自己的個人風格。很多大師都有鮮明的特征，一提誰是誰，馬上會聯想到作品——里面都有些符號性的東西。但是我們也看到，作為后輩的年輕人，有創造能力的隊伍在萎縮，很多人做不到這一點。希望各位大師，老前輩，包括新評出來的玉雕評論家，今后對整個行業要多鞭撻一下。只有意見和反面的聲音，對行業才是真正的推動。我們這么多年很少有反面的東西，這個是行業最需要的。

當代玉雕的價值審視，就是我們這個價值看點究竟在哪兒？是玉料的看點，還是對于創作的看點。過分強調玉料這件事情，是對我們每一位創作者的侮辱。我們都是有創造能力的，我們是在一個材質上發揮自己的智慧。我是一個從業者，我是靠手藝生存的，我們應該靠智慧征服別人。當然，玉器有它的特殊屬性，原料是我們的一個服務對象，大家應該尊重它。但是整個市場的導向，我希望大家不要以原料為主，那樣就等于把我們大家都歸零，那樣我們還有什么價值可言呢？

論壇之外，本刊也特別采訪了崔磊，請他就一些行業關心的問題進行了回答。

《收藏·趨勢》：很多年輕玉雕師都覺得您的作品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他們也非常渴望擁有這種帶有標志性的風格。

崔磊：風格是怎么形成的？第一是個人好惡，你究竟喜歡什么；第二是要有積累，你要多去看。誰也不比誰更聰明，關鍵是你做得更多。你看在書畫界，畫畫的人形成個人風格是極簡單的事情，這都是基礎性的，但在玉雕界能形成風格的卻特別少。大家就是從眾心理，都是看著別人的好，不了解自己，這是非常失敗的。要想形成風格，就要找著你自己喜歡的東西，是硬朗，還是清雅……這都是你性格決定的。我看現在20多歲的小孩就做那種最簡約的東西……你得有個由簡入繁再由繁入簡、自然而然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不能舍棄的。說句傷人點兒的話，有些其實就是不用功。這個不難啊！你只要花兩年功夫，就能有自己符號性的東西出來。根據自己的性格喜好，一定能出來。但是很多人不花這個時間，更多是看別人。看別人對嗎？對，畫畫還臨摹呢！但臨摹的目的是為了什么，是為了塑造自己。每一次臨摹都是一次自我修正的過程。比如說，你覺得崔磊風格還可以，你臨摹，沒關系啊，關鍵是你臨摹的時候還要修正，三次五次下來就走出一條新的路子。

《收藏·趨勢》：您最近的一些作品中，做皮子的比較多，這是怎么考慮的？

崔磊：這不是我的考慮，而是我去敦煌考察，看過了壁畫，從中衍生過來的，是一次學習，一次吸收。在我以前全做立體雕的時候，人家說，你鐘情于圓雕，對平面雕好像不感興趣。今天我看了壁畫，研究這個，又覺得我對皮子感興趣。這是不了解我。我每個階段都是什么都做，圓雕和平面都做。

《收藏·趨勢》：但是擺放、展示出來的作品還是以雕皮為主？

崔磊：因為我現在這個階段喜歡這個啊。你看一個人的作品，也要看這種階段性。比如可能從30歲開始，每5年一個跨度，每5年都有自己鐘情的作品，這階段可能做立體雕，下一階段做顏色俏雕，再下一階段做純色……擺放出來也根據這種個人好惡。這個過程是在追求技法的多樣性。一個工作室，不可能把自己綁在一根棍子上。我覺得最可怕的話就是，人家說你就是做牌子的，你就是做把件的……這么說，就是給你一個固定模式，一個定位，你這么多年的努力被大家框死在一個框子里。

《收藏·趨勢》：但大家認可某人擅長雕什么，也代表著一種成功啊？

崔磊：一個成熟的藝術家不會拘泥在一種形式上。哪怕就是做人物，人物面也很寬，可以有多種表現方法，有圓雕、浮雕、透雕，有唯美的，有形式主義的，有寫實的，有表現意識的，有抽象的，有立體派的……在一個大門類里面可以有豐富的做法。各種豐富的技法都可以使用，這是成熟的藝術家。一個人如果沒有足夠的技法空間，想什么都白搭。要上得去山，下得去水。一個人，說他是大師，如果他只會一種表現方式，一種技法，就會做一種東西，憑什么說他是大師？他和馬路邊吹糖人的有什么區別？大師要有作品的多樣性，每一種表現力都可以震懾人心，開創一種新方式……這是大師。一輩子只會唱一首歌，吃一輩子，這只能是一個手藝人。

我看一個人的作品，不是看一件東西是否成功，而是更關注技法表現力是否有多樣性。一看這個人，有超前的意識，處理手腕上有革命性的東西，就知道這個人很厲害。有些人做的也很有氣質，但一看就知道到此為止了。

《收藏·趨勢》：《驛馬生旺》是您的新作品，也是您展廳中的展示作品，您講講這件作品？

崔磊：要設計一件玉雕作品，往往有幾個切入點，就好象有好幾扇大門，但這些大門都很難找。有的可以從原料特征切入，比如有一個強大的自然特征，很像什么，比如像面包，你稍加修飾就是一個面包，這是原料天生的特征決定的，不是你的功勞。另一種情況是，原料沒有特征，而且很難處理，必須要用一個故事解決。

《驛馬生旺》就是用故事切入，因為原料特征不好，厚薄也不好——一邊兒很厚，一邊兒很薄，不能立起來，要平放。平放要追求畫面感，具體做就是把實體的東西虛化。和田玉的皮色顏色比較少，所以我處理時，把馬頭處理得比較寫實，而從馬頭以下全部紋樣化。這種臉部實體化，身體紋樣化手段，從歐洲羅馬時代就有，我們的佛造像也有這種處理方式，我們借鑒過來，用玉雕的方式表現出來。

從表達內容說，我來上海20年了，已經有主人翁精神了，但畢竟是外地人，在過去這叫客居他鄉，周易說，叫驛馬星動。我們在外地，這樣一個群落生活在上海，靠自己的努力，也靠上天的恩賜，希望有一個順暢的命運。定這件作品的人，也是外地人。更大范圍說，現在的人已經不再屬于一個地方，外出機會越來越多。大家對外出都有一個期望值，每一次背著包上飛機、坐火車都希望有所收獲。這個作品就表示外出，能把事情做好，一帆風順。

《收藏·趨勢》：作品主題和人的生存狀態結合。

崔磊：構圖還是很新穎的，紋樣化多一點，下一步再創作，可能其他的表現可以多一點。我不愿意重復，重復很可怕，人在重復的環境里很緊張，沒有安全感。

《收藏·趨勢》：本次神工獎已經不只是展示獲獎作品，還包括大型的展覽，各種的活動，還包括論壇，您對此怎么看？

崔磊：這當然是好事，但我們要明白，好事也不是馬上能有效果，它只能解決某些、某個階段的問題。開會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促進同業，使大家有一個主動上進之心。論壇其實就是看病，大夫都來，然后論證一下，看一看現在行業有什么毛病。因此，我希望大家拋棄夸夸其談，別干粉飾太平的事。粉飾太平的事，干了還不如不干呢！我們需要的一個環境，就是行業里有什么問題，大家都能說。對于行業來說，我們對外是推動，對內是看病。中國在一段時間內，工藝美術行業為什么長時間落后啊？不是大家不努力，是社會失去了環境——在這個行業里，沒有人批評，沒有人提意見，沒有人為這個行業的未來考慮，沒有發展動力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突然有一天就發現有問題了。

（采訪并文 韓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