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人云:“畫雖一藝,而氣合書卷,道通心性”。
近世以來,寫意花鳥漸成中國繪畫之主流形式,自有其內在的合理性與必然性。籠統地說,所有的中國傳統藝文學問都是“心性”之學,都是圍繞“人”的完善與升華而展開。哲理之承載、心性之呈現,又往往離不開“意象”這一核心要素,所謂“立象以盡意”、“窺意象而運斤”,透過“意象”來溝通“造化”與“心源”,以達于物我相融、天人合一之境界。而寫意花鳥,恰恰在搜妙創真、以意造形、變象達意上顯得更為直接、充分和自由。
王來文畫荷。
在畫荷之前,王來文擅畫紫藤、海棠、幽蘭,也喜歡描繪蒲草、鞭炮花等閩南地域常見植物,畫面色墨交融,情緒飽滿,感覺新鮮。而醉心于畫荷,正是在他對寫意畫的理解與把握漸入佳境后的事情。
荷花處處可見,人人可畫,若一味求形似,誰也比不上一個攝影鏡頭。黃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擇賢愚而與之,然吾端疑特為我輩而設”。“天下清景”,隨處皆有,為什么要說“特而我輩而設”?個中區別,端在于一顆浸潤于文化精神的心靈,與一雙詩人的眼睛。“味象”之前,切需“澄懷”,“含道”之后,方可“應物”。藝術探索與人生體悟,是一個互為資借、彼此作用的過程。王來文選擇畫荷,其意義不在于從此多了一個畫荷花的畫家,而在于他對自我心性的發現。
荷花在傳統文化中,是一個重要的“意象”。宋儒周敦頤一句“出淤泥而不染”,道出了蓮之高華雅潔。而《華嚴經探玄記》則對其與佛理之相通作深入之辨析:“夫蓮花者,梁攝論中有四義:一如蓮花在泥不染,譬法界真如,在世不為世法所污;二如蓮花自性開發;三如蓮花為群蜂所采,譬真如為眾圣所用;四如蓮花有四德即一香、二凈、三柔軟、四可愛,譬真如四德,謂常樂我凈”。
王來文于藝事沉潛執著,而不汲汲于名利。作畫之余,惟以讀書問道為要務,非有貞靜之性、清遠之氣而能如是乎?作為一位美術界領導,任繁理劇而不為之所縛,駕馭自如而不以之自喜,不離不即,不脫不粘,入乎其中而超乎其外,抑或有所悟于蓮之品性者乎?
“江館清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攸忽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總之,意在筆先,定則也,趣在法外,化機也。獨畫云乎哉!”這是清人鄭板橋一則有名的畫竹跋語。“眼中之竹”,造化也;“胸中之竹”,心源也;“手中之竹”,因意以成象也。
對于一個寫意畫家來說,畫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不管畫什么,其終極追求都是畫“自己”,這個“自己”,就是不斷完善升華中的審美理想,就是那個令你“勃勃有畫意”的“胸中之竹”。中國人難道只懂得畫梅、蘭、竹、菊嗎?為何由來如此,陳陳相因?然而,同樣的梅蘭竹菊,一代自有一代之趣味,一人自有一人之風神。境界高下,意象參差,所謂“畫如其人”,所謂“為己之學”,所謂“生命化的藝術”,此中有深義在焉。
換一個角度看,選擇畫什么又是重要的。對中國畫來說,題材本身具有文化上的象征意義。題材與風格間的聯系,在于如何通過一個最恰當的樣式,“別構一種靈奇”,從而吐露你的“心源”,展現你的真面目。
前賢以畫荷稱著者眾矣,然多著眼于荷花之清貞、高雅、婉約,表現她“靜”的一面。而王來文的“胸中之荷”卻有著另一番“意象”:他從荷花軒舉挺拔的姿態中體會其真率磊落,從荷花“迎驕陽而不懼”的稟賦中領悟其孤傲倔強,從荷花薰風十里的奇觀中感受其生機活潑。遷想妙得,心追手摹,他的“手中之荷”凸顯出荷花積極的、陽剛的、“動”的另一面,表現為構圖上的雄奇宕逸,與筆墨上的頓挫瀏漓。
神采氣質,唯有“誠于中”,方能“形于外”。王來文的“意象之荷”,一如他沉穩外表下激情澎湃的內心,這種生命情調與自然物象的交融互滲,以其真實不虛,故能動人至深。
易曰:“君子豹變”。
真藝術如真修行,是一個讓生命起變化的過程。所以,吳昌碩寫石鼓文60年,“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反過來說,一成而不變的,一定不是真藝術。
王來文始終在變。與他相識十多年來,其作品面貌歷經幾次大的變化,從最初的樸茂酣暢,一變而為后來的精微雅致,再變而為現在的深厚恣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他走了一條否定之否定的螺旋式上升的道路。從他自身來說,卻初非有意于變,乃真積力久,不得不變。
對于中國畫而言,筆墨是技巧,也是靈魂,“兼本末、包內外”,乃創作主體人格、靈性、情感、素養之外化。以董其昌的冰雪聰明,尚需“與宋元人血戰”數十年。當代寫意畫之所以流于空泛粗疏,根本原因在于畫家在功利氛圍下腳跟不定,迷戀從符號到符號的花樣翻新,誤把彎路當作了捷徑。
傳統藝術講求知行合一,“自證自得”。力行有得,境界自到。王來文緊緊抓住了中國畫“寫”的本質,抓住了筆墨錘煉這一“知”與“行”的融匯處。
打開王來文的大寫意荷花系列作品,首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線條之美。特別是分割畫面空間的那幾根荷莖,蒼厚遒勁,動人心魄。而穿插其間的那些短線,或狂驟,或舒緩,或輕靈,或凝重,隨手生發,收放自如,往往不辨其為葉、為脈、為莖、為雜草,一派天機,生氣勃勃,充溢著音樂般的節奏韻致。
墨色變化,是王來文畫作的另一條“主旋律”。由荷葉鋪展開的塊面,以及四周的大片留白,與荷莖的線條排比之間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張力。而荷葉塊面內部的“矛盾”關系,則主要以“墨分五色”來完成。然而,他的“墨分五色”卻迥異于時下常見的“制作”手段,其墨法之妙全從筆出。諦視之,處處是墨,處處是筆,筆中有墨,墨中有筆,故能水墨鮮活,氣韻生動。
王來文也有他“不變”。
對待藝術的誠意、專注與虛心,在筆者熟悉的書畫家當中,王來文是十分突出的一位。
他曾對筆者提及,寫意絕不是“隨意”,也不可輕言“率意”。 所謂“無意于佳乃佳”,指的是創作的最高境界,并非探索階段的目標。所以,他強調用學術的高度來要求寫意畫,寫意畫理應是“講究”的,是“用意”,乃至“煉意”的。“畫寫意畫很快,很容易,這是一個錯誤的認識。畫畫需要激情,但一個畫家的成長更需要理性,需要對傳統的真正意義上的尊重,需要專業的精神。每一個階段解決什么問題,充實哪一個方面,用什么樣的內容來充實,都應該進行冷靜的思考。”
創作過程中,王來文注重每一根線條、每一個墨塊所表現出來的內涵,與畫面的整體氣息、審美感覺是否協調。他常常把未完成的作品掛在墻壁上,首先體味品咂其氣韻、意境和情調,然后再靜觀其局部,并以整體氣息為出發點來處理局部,調整技法,不斷深入。
聽取外界的意見,對于一個藝術家的成長,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王來文在這方面從不故作姿態,而是真誠歡迎,善于取舍。每過一段時間,他會主動邀上有眼力有見地的一二好友,品茗觀畫,談藝論道,其間碰撞激發出的靈思妙悟,都能成為他前進的資源。
王來文無疑是一位帶有學者傾向的畫家,視野之開闊,哲理之通達,思考之深入,對戲劇、影視、文學、舞蹈、音樂等藝術門類的廣泛涉獵,以及社會實踐的豐富經歷,足以支撐他在繪畫探索上走得更遠。他認為中國畫在今天的發展,不能忽視一個現實:處于“讀圖時代”的人們,在視覺經驗和視覺需求上已經有異于前人。所以,他的作品,注重對視覺張力的把握,留意于筆墨與造型的相互獨立相互依存。顯然,他敏感地意識到中國畫創新的某種可能性,但他著力尋求傳統內核與當下審美之間的銜接和調適,而非快餐式的敷衍迎合。
這是一個飛速變化、信息泛濫的時代。但王來文在藝術上卻從來沒有逾級邋等的企圖,而是一如既往地靜心養氣、澄懷味象,并且日復一日地在筆墨紙三者間周旋對話。因為他深知,筆墨錘煉與學養累積是無法繞開的。中國畫舍此并無他途。
惟其不變,故能成其變。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