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簡介
馬家輝,灣仔長大的老港,新香江四少之一,做傳媒、寫專欄、最愛干的還是寫評論,從臺海問題講到房中之事,以“嘴賤”橫行江湖。臺灣大學心理學系學士,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碩士,威斯康辛大學社會學博士,憑學歷甩下大批同輩寫手。經常出任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節目嘉賓主持,讓他成了家喻戶曉的文化偶像。2011年開始在鳳凰衛視香港臺主持《香港e道》的新欄目,“文壇梁朝偉”的形象已經深入人心。
文_劉馳 圖_張寅宇 特別鳴謝_長沙熬吧·文化主題會所
臺上,操一口流利港普的馬先生踱來踱去,時而一腳著地,半個身子擱在桌角小坐,時而斜倚書架,準備好的太師椅反而一直空著。這很難與李敖筆下那個“中午小馬來,總是正襟危坐到傍晚”的忘年友人聯系在一起。他不習慣坐著,“我需要盡可能把握每一個觀眾的表情”。
熬吧小客廳,茶會式演講是有些擁擠的,馬先生的確在很認真的“掃描”視線里所有人的臉,兩岸話題講到關鍵處,他毫無征兆的指著后排一個長發女生說“我認得你,你是微博上那個胡曉敏?還真從安徽過來了啊!”言罷,從挎包里翻出一本張家瑜的《我開始輕視語言》塞到女孩的手里說:“送你這個,我老婆寫的書,梁文道說比我寫的好,我其實是不服氣的……”回到臺上,他淡定的詢問前排記者,“我剛講到哪兒?”
如果你常看《鏘鏘三人行》,會覺得眼前的馬家輝全沒有電視節目里坐而論道的風流。和竇文濤所說“怕黑怕冷怕高怕飛機的馬家輝”一樣,敏感纖細。這是有原因的。
老馬的旅行散文集《溫柔的路途》中一句話被多次提及,“進入一個陌生城市的時機很重要”。在長沙的下午與馬家輝聊天,不符合他對于時機的講究。“深夜不好,因為累了,城市累了,你也累了。下午更不好,紅塵滾滾,你半途插入,根本沒法替自己定位,早晨最好,貴在從容。”
下午的讀書會缺了“從容”,好在他并不愿敷衍,兩個小時的演講與訪談被他生生拖到三個半小時,并在訪談后臨時決定為讀者簽書。讀者帶來了《日月》,他會寫上一小句話:“活著是為了遇見美好。”如果是《愛,江湖》,他便寫“多談戀愛吧”,然后笑得認真起來,很有上世紀30年代的報人態度,微言大義,審慎執著,可以談笑風生,也可以躲回小樓針砭時弊、書寫情懷。
老馬的新書剛發不久,書名叫做《死在這里也不錯》,對于馬家輝來說,長沙大概不是這樣的地方,如果是,那也應該是屬于上世紀20、30年代的長沙,風起云涌。
嘴賤的“馬博士”
“學術只是游戲 ,寫作讓我放肆”
臺大心理學學士,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碩士,威斯康辛大學社會學博士,在香港,人都叫他“馬博士”,與其說是尊稱,不如說是調侃。本科學歷的梁文道、竇文濤就愛在節目里給他“下套”,《鏘鏘三人行》走過這些年,有句話的出現頻率能進前十,“不如,我倆聽馬博士高見?”
“假如世界上有一種工作叫做考試那就好了,那我一定可以賺很多錢,只要有試卷,對我來說都不是問題,臺大很厲害?我是第一名考進去的,后來去芝加哥大學讀碩士,我寫一篇碩士論文,全英文,拿了社會科學部最佳文采獎,后來讀博士班又考資格選修,其中一門課叫階級理論,及格率不到50%,我拿優等……讀書對我來說毫無壓力。當然,有些考試我根本沒有興趣應付。”揣著博士文憑,馬家輝卻視學歷為“糞土”,的確是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另類。
“其實我沒興趣當個學生做論文,生命太短了!學術游戲真是最簡單的游戲,當然,要做余英時、季羨林那種大師我是不可能的,那要天才的。可是你要死守在大學里循規蹈矩,一步步發表所謂論文變成教授太簡單了。”馬家輝很刻意的強調,并沒有看不起誰誰的意思,只是志不在此。但那個不屑的表情又讓人難以信服。
馬博士做學問的態度,讓人想起唐宋時期那些“放浪形骸”的士人們,受不了“圈養”,他說:“一般典型的香港人就想發財,小時候我想發財,后來到17歲看了些書就自我啟蒙了,對發財一點興趣都沒有。在學校做論文?那需要你很乖,很聽話,我辦不來。反正我愛自由的寫作,這讓我放肆,簡單來說就是痛快。”
“我這個人品格不好,刻薄,有什么看不順眼的,一定要罵罵才爽”
臺大畢業后,赴美求學的馬家輝開始在香港報紙投寫“牢騷文”。梁文道回憶當年看馬家輝的專欄,“當時有個筆名叫繆斯的家伙,指名道姓地批評同行的懶惰無聊,當別人都在寫哪一家大學排名下降時,馬家輝談教授夫婦在課堂上當著學生鬧離婚的故事,這些趣聞就像庸俗報刊里打開的一面窗,湊近一聞,便是冷冽清風。”
寫專欄不僅為馬家輝賺取了知名度,也給他帶來了實際的收益,讓當時的他成窮留學生中的“有錢人”。“那時候香港寫專欄的稿費還可以,我能夠在香港買房子,生小孩,讓我老婆可以每天看報紙、喝咖啡。而且我是‘高干子弟’,我的父親是那家報紙的總編輯,專欄永遠不會停掉,誰停我的專欄,我父親要炒他的魷魚。”言罷,他還要強調這不是玩笑,“我老板真干得出來”。
尖刻的時評,一直被人笑稱為“賤嘴馬”,當有讀者問他如何“練賤”時他突然嚴肅起來,“我就在想,‘賤嘴’兩個字,蠻傳神啊。什么叫‘賤’?現在時代變了,我在臺灣讀書的時候,女生是連‘賤’字都講不出口的,現在無論男女都說自己‘我很賤啊,我是賤種’。所以這個字其實是貶值了,沒有那么重的分量。”
近30年過去,馬家輝像剛剛畢業的小伙一樣伏案疾書,他的確守住了最初的諾言,是港式專欄文學里一把從不流俗的聲音。但他覺得自己的心態已經與當初大相徑庭。“我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很神圣,有一種知識分子的責任,年紀越大越不敢這樣說,公共政策有它的游戲規則,有它的利益方,誰理你?現在只是覺得我這個人品格不好,刻薄,看什么都不順眼要罵一罵,爽一爽,如果硬要加個所謂深意,我想好歹是把多一些資訊多一些思考的角度給年輕讀者了。”
“李敖敢調戲北大校長,你敢調戲系主任嗎?”
“臺灣有個作家叫李敖,17歲我從父親那里借來《李敖千秋評論叢書》,當時的感覺……對,是震驚!”
很難想象,一個19歲的少年會立志在21歲前寫出一本研究李敖的著作。當時已經被香港浸會大學錄取的馬家輝,只經過片刻的猶豫,便奔離香港,去往臺灣大學讀心理系。臺大,他第一次見到了李敖,并和他成為了忘年交。那時候他常住于李敖位于金蘭大廈的家中,每天下午的必修課就是幫忙整理剪報,聽李敖笑談江湖中事。
回憶和李敖的交往經歷,有一件事馬家輝總也說不厭。他20歲那年跟李敖認識,跟他吃完飯后,一起散步回家,路過一家文具店時,李敖突然走進去買了一把圓珠筆送給馬家輝,說:“小老弟,你的圓珠筆沒水了,要準備多一點。“馬家輝大方調侃李敖的風流“我一個什么都不是的小朋友,李敖都對我這么溫柔體貼,何況是對年輕的小女孩。”
著作《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在他讀大二的那一年出版了,成為上世紀80年代臺灣青年學子爭相討論的暢銷書。李敖讀完這本書后對馬家輝說:“小馬,20多年前,我寫了一本關于胡適的書,胡適對我說:‘李敖,你比胡適更了解胡適。’而現在,我要說,你比李敖更了解李敖。”
李敖不是個消停的人,所以極容易引起爭論,馬家輝原則是在任何場合都要和李敖站一邊。讀書會的問答環節上,有個來自某高校的教授洋灑千言,大意是批判李敖,越來越沒氣節,“跪著”為政府講話,像個御用文人,馬家輝冷冷的回了一句,“文人氣節誰都有,李敖在北大演講的時候將校領導調侃個遍,還有學生叫好,你上課的時候敢不敢調戲系主任?”
圓滑的“老江湖”
“灣仔,三種人最多:瘋子、妓女和黑社會。”
這樣一個極聰明又活得漂亮的人,曾經卻是一個心懷“江湖夢”的自卑少年,而且“江湖印記”還要伴隨他一輩子。
1963年生于香港的馬家輝,在灣仔長大,“灣仔,三種人最多:瘋子、妓女和黑社會。”少年時期的馬家輝上課前在大排檔吃早餐,身旁就是打打殺殺的人,當時那種帶有黑社會特征的詭異氛圍讓馬家輝至今難忘。“我發育得很晚,到了十三四歲還是瘦瘦矮矮,在街頭走來走去也始終沒有‘大哥’要拉我入幫派。”馬家輝至今沒有放棄他的江湖情結,在專欄中寫下:“不排除總有一天加入黑幫社團的可能性,做個‘超齡飛仔’或‘大齡阿飛’,為華文寫作界立下稿紙以外的另一頁生命傳奇。”
作為家中獨子,少年馬家輝的身旁圍繞著母親和姐妹。女人堆里長大的他會做一切女生要做的事情,縫衣服、打毛線,煮飯更是不在話下,“女人的內衣、內褲我疊得比女生還要整齊”,在學校都沒有男生愿意跟他玩,“大家都覺得我是娘娘腔,還有人往我臉上吐口水。到最后沒有變成同性戀,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他從小生長在一個大家庭,負責任的父親把馬家輝的外婆、舅舅都接到家里來一起住。他那兩位本來做警察的舅舅,在一次抓到毒販之后,把搜出的“白粉”拿來自己吸,從此上癮,整個家庭也因此不得安寧。據馬家輝回憶,他曾親眼看到舅舅吸毒的場景:“嘴巴咬著火柴盒,一只手用錫紙盛載白粉,另一只手用火柴燒烘錫紙,紙上浮起陣陣白煙,他背著窗戶的光,整張臉于黯黑中只剩瘦削如骷髏骨的輪廓,雙目空茫。”兩個舅舅就這樣子在戒毒中心出出進進,中間曾因要錢,拿刀砍殺自己的父親,反復多次后,有一天,馬家輝的母親接到一通電話,轉過身很平靜的對大家說,“你們的舅父自殺了,跳樓,警察叫我們去殮房收尸。”
“曾蔭權兩次找我吃飯,我不去,我犯不著讓自己為難。”
李歐梵在給馬家輝的影評集《江湖有事》所做的序言中說:“香港文化人的‘英雄榜’中鮮有人像馬家輝一樣,可以港臺雙棲、經驗豐富,既可在九龍城‘方榮記’品嘗火鍋,聽父字輩話當年,又能夠在臺灣打彈子,享受‘敲桿’之樂——即使他自己沒有親身經歷過,能把侯孝賢和楊德昌的‘少年往事’描述得入木三分。”
香江四大才子,馬家輝和林夕,陶杰,梁文道列席而坐,媒體給他的關鍵詞是“博雅”。但和老馬聊過之后,你會覺得他身上的“江湖氣“隱隱有蓋過“書生氣”的意思。港臺的政壇,與文化圈的交融度尤為高,政客喜愛把文人招致麾下,文人也習慣了一些來自政府的庇護,可唯獨馬家輝,像個自立山頭的“大王”誰的賬也不買。
長沙的讀書會上,馬家輝很開心的與大家分享自己“藐視權貴”的趣事,“以前寫的一篇關于呂秀蓮的文章,我說呂秀蓮整天化妝化得很厲害,如果她今天突然心臟病發作死掉,就馬上可以送去殯儀館出殯,因為她好像預防自己會死掉一樣,整天把殯儀館的妝化在臉上,嚴格來說其實是人身攻擊……”
“曾蔭權兩次找我吃飯,我不去,梁文道去了兩次,他吃飽回來就可以寫評論,罵特首這也不行那也不懂,他是個理性過頭的家伙,換做我肯定做不到。我總覺得吃人的嘴短,如果真的和曾蔭權吃了飯,我寫評論的時候就要講義氣,下不了狠手段……”。他很巧妙的把自己與那些靠“無謂的大膽言論”上位的文人區分開來,強調“江湖氣節”。
非典型“背包客”
“受不了化過濃妝的景區,還有粗野的現實”。
17年前,馬家輝曾與太太約定,到了45歲,獨自出門旅行一年,回來后,彼此不問去過哪里,做過什么。2009年,他45歲,馬家輝的太太兌現了承諾,去了歐洲行走,而他則閉門在家,寫了一本有關旅行之書——《死在這里也不錯》。
馬家輝,從來都不是一個典型的旅行者,他在海外留學多年,做過國家地理的編輯,但卻有著一大堆“厭游癥狀”。然而就是在這矛盾中,他游遍了大半個地球。
“昨晚沒睡好,身體不舒服,鼻子還有些過敏”,邊說著這些,馬家輝邊笨拙的整理自己的圍巾,長沙春意正濃,氣溫隨隨便便攀上20度,馬家輝仿佛還滯留在冬季。他很容易病,到了黃鶴樓,他感冒了,只能在樓下等朋友,盼著回酒店睡覺;在炎熱的東南亞遇上清涼的陣雨,他又病了,只能在床上“死去活來”等著回家。他30歲后開始懼飛,甚至腳踏入機場就會心跳冒汗。
“沉悶而浪漫的旅行伴侶”他如此定位自己,但馬上又進行自嘲——我不會因為對世界的好奇而寬容到放棄自我。仔細聽他的旅游見聞,你會發現他很少談論某些著名的景點,而是津津樂道一些菜市場、博物館、書店、作家等等,在東京想起電影《東京鐵塔》,在京都發了一小頓有關臺灣的感慨,挑剔日本司機的過分禮貌,記錄與女兒同行的溫馨。在演講臺上,他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向朋友們展示2007年第一次來長沙拍的照片。“記得這是長沙火車站前坪,照片里的女孩背影有沒有張愛玲的味道?只是裙子太土氣……”
馬家輝的旅行記憶大多被人情、舊事新知所填滿,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視角,給人看世界的啟示,比如他趣評北京的沙塵暴,“散漫于風里的黃沙便是最佳的視覺屏障,它剛好擋住你不想看見的玻璃幕墻,卻又擋不了那城樓、那飛檐、那紅墻、那古塔。”他甚至還能聯想到電影特效,“你錯覺自己闖進清朝的某年某月某日,前面來了一人,向你叩首問路,你正欲回答,他轉眼已消失蹤影。”
溫暖的“獨裁者”
“女孩兒,5秒鐘之內滾來客廳,否則扣零用錢300!”
馬家輝有個90后的女兒,父女關系好到讓人羨慕,愛好寫作、結伴旅行。熟悉老馬家的人都知道,他“禁止”女孩兒中學后繼續念書,因為香港的教育令他非常厭惡。
說到這里,底下開始悉悉索索,在我們這些大陸人的固有觀念里,香港教育怎么著也優于內地,內地的應試教育才可怕呢!不過在港人眼里,或許內地要開明的多,馬家輝拿一個讓他深惡痛絕的例子來說明——老師為了讓我女兒學會寫“雨”這個字,要她每個抄20遍,再抄詞組“小雨”20遍。女孩兒抄到最后一個時改成了“大雨”,便得到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勒令重寫。每當女孩兒拿著高分成績單給他時,他總是會皺皺眉:“一定又把許多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謂的努力上了。”
很武斷的讓17歲的女孩兒在家創作,這恐怕是許多家長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現在,女兒和馬家輝各用一個書房,一個寫她的英文小說,一個做他的電影旅行書,偶有交集便是搜集查閱資料。馬家輝說起一個好玩的段子,讓他覺得:哈,這就是90后和他老爸啊!說是到吃飯時間,馬家輝出書房門敲女孩兒的書房門喚她吃飯,女孩兒遲遲不肯出來,馬家輝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書房,用MSN給女孩兒發信息:請在5秒鐘之內滾來客廳;或是拿手機告訴女孩兒:再不出來就扣你零用錢。這樣父女倆才得以在飯桌上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