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街名摩羅,緣何起如此詭異的名兒,我懶得去考證。只是它是我尋常常去之所在。一般古玩行中人俱知其性質。聽老輩人說,它以前是有地攤兒的,是否有鬼市兒,我沒再追問。大略廣東南方之性格習俗自與中原有不同,那條小街便亦有了自己的做派與瀟灑的路數。
其雖逼仄,或者的,還有幾分慚愧,與周圍的中環的摩登,仿佛差得了一個世紀,可它有文化,一份糾結的,迷醉的,似乎還恍恍惚惚間有你依稀可辨認的那個曾經。尤其是黃昏時分,家家戶戶鐵皮棚子焦急著打烊,店家努力勉強撐住那最后一絲發財的欲望,生怕稍一松氣兒,艱辛就將自己牢牢釘死在那無以翻身的鐵門板子上。我緩緩踱步,看著人生旅客的奔忙,想著生命正如同了那抹光彩,漸行漸遠。踏上石階,文武廟中緩緩飄來的香火味道不經意間就鉆進了身體,這條小街便也就此鉆入了我的記憶。
摩羅街,打它誕生起,斷然就沒少了各路名流的踐踏,還有著世界各色言語的嘈雜交融了香港最底層討生活的阿叔阿嬸們的腔調。香港是舊上海的濃縮吧,摩羅街呢?便極有可能就是擠在了繁華摩天大廈間委屈了自己的巷陌里弄,卻又掙扎著做起來小買賣兒。是了,那短小的所在,處處流露出香港人的壓抑與勤奮。它注定是條有故事的街,一如它原本定然也是青石板鋪就,現而今被洋灰水泥重重地抹去,它的有朝一日的消亡,勢必連同它曾有的那一串串往事,變成遙遠美麗而模糊的回憶。在這條街上,我從未淘換到過所謂的“老鼠貨”,卻認識了一個人。
他叫牛奶仔。同好事者打聽過他名字的來歷,那人也說不太清,只知他“老豆”從前就是這條街上混的,靠擺地攤兒賣撿來的二手貨為生。后來子承父業,牛奶仔在他爹干不動的時候接上了火。他應該是摩羅街地界兒上現而今唯一撂地攤兒的主,所售之物有撿有買,品種門類五花八門。二手電器、老唱片、舊衣物等等,時不常露幾件讓人瞠目結舌涎水直流的好玩意兒,比如名牌金表、高檔時裝、古玩鉆飾……可他出攤兒不在凌晨也不在白天,卻在黃昏六點鐘店鋪打烊時分,而且比工人上班兒還準時。如若某年某日的某一個黃昏,久等的人們翹首企盼仍不見其蹤影,便會有消息靈通人士告知眾位“鄉黨”他來不了了,因為沒收到貨。我親見過他派朋友來,可能是個相貌粗鄙的老頭兒,抑或相貌同樣粗鄙卻又怪誕的老女人。人們偏不信,久久不肯散去。便聽到了各種的詛咒謾罵、唉聲或者嘆氣。牛奶仔是摩羅街人生活的一部份,不管你信不信。他的出現與否,我有時感慨決定了一部份人一天中最后那點兒時光的喜怒與哀樂。他是最普通的那種一年四季打赤腳穿拖鞋的香港邋遢漢,短小精瘦,賊眉鼠目,自上而下從不打理也懶于收拾,永遠拉著堆滿大大小小編織袋的雙輪手拖車急匆匆地由遠及近,待到眾人面前,將車仔往垃圾箱旁一靠,“哐啷啷”將貨物倒滿一地。邊倒還邊嚷嚷:“丟雷老母,唔好抽(別亂翻)??!”惡狠狠瞪向那個正手忙腳亂頭冒青煙挑揀東西的人。每當這時,跟他關系近的,抑或前番借了錢給他的,回一句:“丟雷老母?!彼器锏匦πΓ炖镉植桓刹粌舻芈龈垷燑c上,心滿意足地看著里外三層擠破腦袋顧不得斯文的各位爺在那兒爭搶,鬼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人們愛他,愛占他的便宜。在摩羅街,小古玩商能足不出戶從牛奶仔那兒撿到便宜象樣貨。多年后我明白,他是個極聰明的人,收到新貨后,首先會拿給出價高的客戶,之后一級級往下,摩羅街是終點站,若再賣不出,便全部扔掉。即便如此,還是不斷傳出牛奶仔賣漏東西的傳奇。十年前,我從他手里買到楊鳳年制竹節式牽?;谧仙疤m花盆。那天天色已晚,牛奶仔把它靠在公共垃圾桶旁,我看見雅致,又是老物件,便給了他十塊錢港幣?;氐郊仪逑磿r底部赫然“楊氏”、“鳳年”兩方小圓楷書章及一小撇竹葉,竹葉著成藍色,塑得典雅雋秀極了。整器用料為紫泥之黑星砂,此種泥料,早沒了。2011年保利春拍,“思源堂”專場(“思源堂”為英國資深收藏家Anthony Hardy先生之堂號,其藏品多數購自知名拍賣行及老牌兒古董商,所藏青銅器較有名)有一對兒竹節式紫砂茶葉罐,同我所藏蘭花盆所用工藝一模一樣,最討巧的,是那兩方楊鳳年小印章亦鈐于其上。
我藏有一把指彈吉他,七十年代日本的Morris,全手工制作,音色醇厚,線條疏朗。當年從牛奶仔那兒一百塊港幣購得。它與我同歲。
前幾年牛奶仔賣掉一塊兒勞力士滿天星,就在摩羅街,被戴眼鏡兒的“的士佬”撿了大便宜。那家伙每天總比牛奶仔早去半小時。當時他給了牛奶仔不到兩百塊,轉手賣了八十多萬港幣。
一位開店的朋友告訴我,牛奶仔在摩羅街連鉆石都賣過。他每月至少賺幾萬塊,生意好時,十幾萬也是有的。可惜,都被他抽大煙了。最后我那朋友感慨,說見過抽大煙的,卻從沒見過這么勤奮的抽大煙的。
三年前,我回大陸發展。便有舊朋友不解我緣何回來?我說:“不喜歡那里,一是沒有性格的天氣,二是沒有文化的人。”今夜想想,或許話過頭了。亦曾聽聞大陸學者指責香港,除了一個饒宗頤,香港根本就是文化沙漠。
有時,我就在想,一個人是否能聽到別樣的一種聲音,取決于他是否情愿低下他自以為高貴的頭顱去親吻托舉他雙腳的異鄉的土地。或許,首先認同,才有可能在像摩羅街、擺花街那樣市井小民寄居混雜的小街道上,獲得一種久違的,亦行將消逝的街坊們的親切。
即便香江果真沒有文化,至少該有風景吧。中環有家小小的樓上書店叫“流動風景”。牛奶仔整日里拉著他的破車四處奔走討生活,不恰似一出“流動著的風景”嗎?
楊憫于唐都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