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月19日下午,芮成鋼在湖南大劇院做讀者見面會,趕巧碰上“保釣”游行。他遲到了。
被堵在大街上一個小時,芮成鋼用手機刷微博,很多@他的反日號召,綴著“不轉不是中國人”,署名“——芮成鋼”。四處流轉的“語錄”遠不止這一條,大多以“憤青”路線為主。“這讓我想起了白巖松。那會傳白巖松語錄的時候,他一條條指證:這是我說的,這不是……”芮成鋼對著空氣指來指去。2010年G20峰會,他“代表亞洲”向奧巴馬提問時就應該想到,他已經被自己推上了“代表席”。其結果,將有越來越多的人“代表”他來發聲。
但他的“代表”顯然是成功的。秋老虎正猛,長沙室外溫度超過35℃,身著筆挺西裝的芮成鋼從休息室向演出廳走去,因為鬢角很長,汗水從后頸匯成“小溪”向里灌。他的身側,人潮洶涌。大劇院的工作人員手挽手,在簽售區外又隔出一道“防波堤”,現場全是舉著相機拍照的手臂,有女生舉著書想加塞進內場,保安望著看不到頭的人龍跟她解釋“里面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一位臺灣同行小聲嘀咕:“財經新聞主播?怎么可能!”
這位同行或許不理解,在內地,成功人士,一位年輕的、帥氣的、國際化的成功人士沒理由不受到追捧。事實上,“國際化”整個下午都在嗡嗡作響。1點的媒體見面,新華社記者提問:你怎樣在大人物面前做到不卑不亢?另一位記者則激動地補充:怎么看待奧運會上外媒對我們的攻擊?芮成鋼反應很快:“我跟BBC記者開個玩笑,有藥給葉詩文吃,那早給中國男足先嘗嘗了。”下午在大劇院的交流及簽售,主題依然是從“國際化”展開,面對一位大學生的擇業困擾,芮成鋼的建議直截了當,“先提高英文水平吧,這個世界80%以上鮮活準確的訊息都是英文。”
從芮成鋼的公共言論,很容易瞧出些矛盾,他是這個國家的年輕精英,他對駱家輝等人的訪問民族主義色彩濃厚,能把“公務艙與中美借貸”聯系起來說事兒。另一方面,他從不吝展示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密切關系。博客上最多的就是和歐美名流的合影——與比爾?蓋茨共進早餐,參加克林頓的私人聚會,和陸克文兄弟相稱都是盡人皆知。即使在星巴克事件里,他也一面批評星巴克開在故宮“侵蝕中國文化”,一面講述自己與星巴克CEO的故事和電郵往來。
他的價值觀,卻始終教人看不真切。作為央視主播,言論屢次引發爭議,但他從未受波及。相形之下,央視不止一位主播因為發了有爭議的微博而遭遇“離職門”。他的成長軌跡,他的拿捏之道,成為中國“轉軌時期”相當一部份年輕人的鏡子。
我是“石成鋼”
1975年,芮成鋼的父親,芮友斌發表了當年很有影響力的小說《新來的小石柱》。這本出版于“文革”后期的作品,講述中國一個農村孩子的體操夢,雖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文革”時期階級斗爭的烙印,卻以從農村走向城市的進步,展望了從封閉走向開放的跨越。小說主人公大名石成鋼,芮成鋼的名字就取于此。
“我個人價值觀的形成,受到這兩種不同語境的思維方式影響”
“走遍世界各地,我都能遇到《小石柱》的讀者”。在芮成鋼的理解中,小石柱的故事,更像是一個美國夢的故事。“是向往自由與夢想的故事”。芮成鋼最大的幸運或許得益于他“生的逢時”。18歲以前的芮成鋼,就在合肥這樣一個中國東部普通省會城市長大,不自覺地被裹挾進中國改革開放帶來的變化中。
“從小在父親講的故事里長大,今天是莎士比亞,明天換成了伊利亞斯?奧德塞,后天是拍案驚奇,大后天是聊齋志異……我聽著不過癮,就去看原著,但那時很多書還是英文原本。”為了滿足芮成鋼難填的求知欲,父親干脆請了個全職家庭教師,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學習歐洲原版教材,“初一時在課堂上偷偷讀原版《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老師發現后瞪了我一眼,又還我了……”
“英語和國文同時打基礎,新中國我應該是第一批”。或許,正是這樣的啟蒙教育,讓18歲的芮成鋼當上合肥市高考文科狀元變得“水到渠成。”也正是這樣的雙語成長環境,讓18歲后的芮成鋼養成了不同語境下用不同語言去思維的習慣。“語言本身承載的文化不同,可能分析問題的方式會不同。比如我有時長時間在國外工作,那些天接收的信息都是英文形式呈現的,采訪是英語進行的,那么那些天可能就是說話用英文,想事兒也用英文國家的方式。”
18歲后的芮成鋼,開始以自己的價值觀行事,高考狀元蜂擁入清華,他卻選擇了去外交學院。當同齡人在尋思,“今兒去蹦個迪,明兒去哪鬧一下”的時候,他只身前往倫敦,參加國際大學生英語演講比賽。當同學開始尋真愛,寫日志,玩搖滾的時候,芮成鋼已經出入京城的外交機構,負責接待來華的各國政要,跟他們聊天、提問,甚至辯論。“那段日子里,我結識了陸克文,姆貝基等人,并成為朋友。”
“我會去搞關系,去推銷自己”
2008年年初,芮成鋼與陳曦(主持人)等6人赴瑞士采訪達沃斯,只有芮成鋼一人持有采訪證,不少會場都只能輪流進去,“第一年去,我們完全是被邊緣化的。回國后心里挺郁悶。我用了之后一整年的時間去整合資源。”
也是得益于天賜的良機,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CCTV2推出《直擊華爾街》直播節目,“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結點,我能夠盡可能的調動臺里的資源,去專訪一些國內外熱點人物”。去的時候,芮成鋼往往會帶上自己的書送人,還要問“您看過我的書和報道嗎?”得到對方肯定的回答后,那起碼也要合張影留念。芮成鋼覺得,“作為專業主持人,適度的自我推銷是合理的。”
第二年,也就是2009達沃斯論壇,第一次有了“中國之夜”,也許是因為中國經濟的一枝獨秀,又或許因為芮成鋼的自我推銷起了作用,許多人主動協調時間,愿意接受央視專訪,并點名要芮成鋼。據芮成鋼的回憶:“每天要專訪的人有十幾位。往往是上一位要人還在專訪中,下一位已經到了,不得不在外面候場。最擠時,演播室外有4位專訪者在候場。”
“我很了解世界范圍內的資源和平臺,也很了解各國人說話的方式和思路。”他在很大方的調侃自己:多搞關系,那是必須的!“當我與某大國首相初次見面,如果我能一口氣說出一串我認識的與他同一黨派的議員,他就會覺得很親切。工作多年,我的采訪對象之間其實有很大的重復性和關聯性,轉來轉去,都是那個小圈子,在我大腦里形成了一幅清晰的人脈關系圖。”
我是“媒體人”
讀大學那會,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加利曾應邀到外交學院做一場演講,芮成鋼向他提問:“如果聯合國安理會將設立第6個常任理事國,您認為誰最有資格當選?”加利的回答出人意料:“恐怕是CNN。”芮成鋼說,加利的回答使他真正認識到傳媒的力量,“在那之前,我的理想一直是做一名外交官。”
“我不喜歡‘青年精英’這個形容詞,那意味著我是‘少數人’”。
芮成鋼的批評者把他形容成“媒體推銷員”,嘴邊總掛著國家利益,外表喧鬧,內在空洞。而喜歡他的人卻覺得恰恰相反。簽售現場,與一位22歲的大學生閑聊,在他的眼里,芮成鋼是主流媒體精英,“承接60后,代表70后,統領80后,激發90后。”
在批評和盛贊兩者之間,或許,WPP青年營同窗許知遠的評價最中肯:需要這樣的青年精英,利用空間差、語言差、觀念差,建立中西方平等溝通的渠道。對于同窗的評價,芮成鋼掂量了一會“我希望吧精英兩個字去掉,這是個中性詞,或許更偏向貶義!”
“這個詞我認真考究過,它來自于法語的elite,也就是排他者,被隔離者,作為一個媒體記者。我不可能站在少數人的立場上發聲,‘精英’的定義與媒體的初衷根本相悖。”在觀眾們看來,他時常翹起二郎腿,輕松隨意的與大人物交流。這并不是把大人物‘精英’化,相反,他恰恰是把大人物拖進了大眾中間來。
“我們生活在這么一個浮躁的時代,每天大家看到的都是各種姿態。”這句話能夠判斷芮成鋼作為媒體記者的心態——姿態與價值觀點的交鋒,他優先的是前者。那么,關于國家,特別是,關于中國傳媒體制他的真實想法是什么呢?
這些他仍然不愿意多談。5年前,他在書里寫“我們要有耐心”這樣漂亮字眼,現在,他說,我們的傳播不要總是想著給外人看中國光鮮的一面,然后他靈巧地轉換了話題的內核——“這樣他們就覺得中國是發達國家了,一出什么問題就放得很大。”有人問他,和白巖松那一代央視人相比,你的公共發言似乎很少沉重。他馬上反問:他們是那樣嗎?停頓了一下,開始解釋:“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沒有人逼著我給央視工作,就好比你選擇人生伴侶,你看中了他/她好的地方,那你就要學會接受他/她不好不可愛的地方。”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靶子’,成為140字借題發揮的‘題’,對我不構成任何影響。”
相比在大廳與讀者的互動交流,安排的貴賓室里的媒體群訪半小時不到,但芮成鋼對同行們的“戒備”遠比讀者要高。他很明白媒體要在他身上挖什么,所以,當有人問他,怎樣看待自己的記者身份時,他不假思索的回答:“這是個難度越來越大的職業,某些時候,你我的記者身份還不如某位微博達人明顯。”
低調已不是美德,一個個的@,構成了新的人際關系,那些拽人名的人——他們好像只有在與那些大V、大名字的互動里才能找到自我——卻恰恰能夠成功。“你們看,麥克盧漢的預言今天真正實現了:媒介即信息,形式本身成了內容,傳播什么已經不重要了。”
芮成鋼攤開手掌接著說:“時代真的不一樣了,而今人人都是記者,記者卻越來越不像記者,人們不再閱讀他們的作品,而是閱讀他們的觀點、情緒、行為——看得見的行為。扎實的報道、優美的文字,還有富有邏輯的思辨,正讓位于焦急的只言片語——如果人們認為那些言之鑿鑿的簡單判斷和段子就是整個世界的話,他們為什么要費功夫去啃那些冗長的文章呢?”
有人把話題引向了微博上對他的言論攻擊,芮成鋼應該早就料到話題會被引到這上面來,他狡黠的笑起來,“這是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時代。最好是因為信息透明,最壞是因為人的受教育程度、獨立思考能力這些基礎設施還不完善,這些東西的缺失會導致很多謠言,誰隨便編個謠言居然也能讓我們那些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去推送這些東西。”不過,他似乎還是很享受眼下的狀態,認為累積在他身上的非議和刻板印象都不重要,他覺得,有人只是想借他說事,還有人,“你不論怎么說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看法,被人借題發揮很正常。畢竟,我還很年輕,被放在了這樣的位置上,有非議不全是壞事。”
我是“中國人”
芮成鋼有次在北京一個滑雪場滑雪,看到雪場的工作人員和一個帶孩子的西方人爭執起來。雪場不允許小孩進入初級道,但那個西方人不聽。芮成鋼上去跟那個父親交涉,請他遵守雪場的規定。“中國的規定?我就是來幫你們中國人搞開發、制定規則的。”那個父親說道。
芮成鋼怒了,雪場的工作人員也圍了上來,一起配合,把那個西方人轟出了初級道練習區。“我會動用所有手段讓你學會遵守中國的規則!一個不尊重中國的外國人也得不到中國人的尊重!”他指著那個罵罵咧咧的背影狠狠地用英語說道。這樣的場景,與芮成鋼向奧巴馬駱家輝提問沒有本質差別——“我們曾經被欺負過,現在渴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和認識。”
“我堅信,中國的形象不太好,最大原因是中國沒有把自己的故事講好”
“我看到了太多西方人對中國的誤解,大部分人還在用‘冷戰’的眼光看待現在的中國。”
2005年,芮成鋼以“耶魯世界學者”的身份,與17位來自世界各地的精英在耶魯訪學一年。這一年,被他視為人生的大轉折。“在耶魯那一年,我加深了對我們國家的了解和熱愛。”他眼神誠懇,“小時候不理解鄧小平的那句話,但是現在真的很有感覺——‘我是中國人民的兒子,我深深地愛著我的祖國和人民’。”
“如果中國人不主動發出自己的聲音,
就會有其他對你不利的聲音和觀點冒出,左右別人對你的看法,嚴重影響你在世界上的聲譽。”芮成鋼回憶幾年前在達沃斯與石原慎太郎的交鋒,石原聲稱日本的各種傳染病毒主要是中國非法移民帶進去的,他反駁說,在中國東北,老百姓的健康依然受到二戰時期日本遺留的化學武器的威脅。“我們彼此瞪了一眼,各自散去。”
他曾在耶魯給本科生開了個名為《101件你曾經搞錯的關于中國的事》的選修課。在《龍的解決方案》一節里,他向耶魯的學生澄清,“Dragon在西方傳說中是一種噴火的邪惡動物,而中國龍是噴水的吉祥動物,在英文中和Long的詞義接近。”
在耶魯世界學者講壇上,他給講座起名《中國崛起——低估還是夸大?》,“西方不是高估了中國的實力,就是低估了中國的實力。未來五十年,中國政府管理的重心,都是在解決國內的矛盾和危機上,顧不上稱霸。”他反駁一些學者提出的中國威脅論。“中國對任何人都不是威脅,這句話中國人在國外的每一個場合都要去講。”采訪時,他指著隨身攜帶的《China Daily》當天的頭版頭條說,“向世界傳播真正的中國,改變西方人對中國長期以來的誤會,這就是我的工作。”
一個把如此大的議題當作“工作”的人,他從未在公共言論上解釋過“什么是真正的中國?”這成為芮成鋼身上最大的悖論。
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民族自尊感很強的愛國主義者,但不是民族主義者。“愛國主義者是理性的,民族主義者是盲目的,愛國是愛我自己的國家,民族主義是一種受到刺激之后的反彈。民族主義一定程度上是教育缺陷造成的。”芮成鋼直言,他們這一代人深受教育缺陷的影響,“普遍缺乏辯證性思維,隨大流者居多。”但芮成鋼顯然并未打算把自己也包括在內,“我信奉菲茨杰拉德的話,擁有一流的智力,是在頭腦中同時有兩種相反的想法,但仍保留工作的能力。”
或許,同樣是“大流”,芮成鋼不處在跟隨的位置,他始終與小撮引領者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