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一個小姑娘到少女,從初為人母到滄桑祖母,那么多日日夜夜要過去,芨芨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男人去放羊了,孩子去上學了,女人不編織,這么多時間要怎么過去呢?
年老的阿黑拉什.阿合別克坐在氈房前面,手把手地教我編織“瓊木其”,我用力地拉扯著手里的毛線,想把它們捋順……面前一大片的芨芨草,隨著風起伏。那年秋天去過這個托里縣烏雪特鄉白楊河村以后,總是在夢里夢見這個場景。
白楊河邊的古老技藝
托里縣在準噶爾盆地西北緣山區,西南與哈薩克斯坦共和國接壤,這里的原住民以哈薩克族為主,還有漢、維吾爾等民族。整個縣域地勢中間高,邊緣低,有達爾布特河、烏爾雪勒特河、恰勒蓋河、蘇吾爾河……除了縣城的居民,在鄉里和村里的居民大多是逐水草而居。我們去的烏雪特鄉白楊河村就是在白楊河邊上。
這個小小的村子里,有一個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芨芨草和羊毛線編織,阿黑拉什.阿合別克是唯一的傳承人。
我們來的時候,正是秋天,沒來得及收割的芨芨草隨風擺動,不時有羊群從草叢中冒出,并不理會我們,低下頭繼續吃草。一群膘肥體壯的馬兒津津有味的吃草,天藍下,顯得格外自在安詳。
遠遠的,看見阿黑拉什.阿合別克的氈房前圍了一群哈薩克婦女,她們正在用芨芨草編“瓊木其”。那些五顏六色的線,在她們纏過來,纏過去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片毯子樣的東西。從動作可以看出,她們非常嫻熟,一邊說笑,一邊勞作,并無絲毫影響。
哈薩克史料文獻記載,公元5世紀哈薩克族先民已制作和居住氈房,在西漢時期哈薩克族先民在制作氈房里已經開始用芨芨草編織物件。
哈薩克族自古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他們居住在容易搬遷和拆卸方便的氈房里。制作氈房時用羊毛趕成氈子,再用氈子搭建房屋。可是氈子很軟,怎么阻擋風和小動物的攻擊呢?
草原上沒有樹,可是有好多芨芨草,主莖挺直,外表光滑,聰明的哈薩克婦女用它編成的類似草席子的樣子,哈薩克人把它叫做“瓊木其”。男人把“瓊木其”順著氈房的圓壁展開,這樣既可以為氈房擋風同時又阻擋外來物的入侵,同時加固了“房屋”墻壁的韌性。
男人們放羊去了,女人在干家務時,想著怎么把氈房打扮的漂亮一些。可是她們沒有漂亮的布匹、絲綢,她們只有羊毛,以及草原上的各種花草,女人就把花草拔了,回家放鍋里煮,煮出顏色來,再把羊毛放進去,羊毛就有了花草的顏色。擋風的芨芨草簾子,被女人用五彩羊毛纏起來,再編到一起,這樣“瓊木其”不僅實用而且變得更好看。
一開始,她們只是把民族、部落的印記和圖騰都編織在“瓊木其”上。慢慢的,她們知道了更多花草、石頭可以煮出什么顏色,掌握了更多的編織技巧,她們把自己的情緒也編進“瓊木其”、掛毯、地毯里;她們把草原上的動物、花草、哈薩克文字都編進去。粗狂、豪放、大氣,一如草原人的性格。
哈薩克人無論在那個草原上看見氈房,看見有芨芨草編織的“瓊木其”,羊毛線編織的掛毯、地毯就有一種自己人的親切感。
時間過去很久了,芨芨草和羊毛線編織圖案、樣式、技藝還在哈薩克婦女的生活里,只是有些東西變了,圖案多了,樣式多了,會這項技藝的人少了。
編一個“瓊木其”
每年的九至十月是芨芨草采集的季節,哈薩克族婦女用雙手從背后將芨芨草一根根連根拔起,打捆成束,放到向陽處曬上半年的時間。來年的春天,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女人把成束的芨芨草打開,揉掉芨芨草桿表面翹起來的部分,再用火燒一燒芨芨草的根部,這樣小蟲就不去蛀了。
夏天,男人從綿羊身上剪下來羊毛,女人用雙棍拍打羊毛,打得蓬松起來,又把雜物拍打出去,然后洗凈,曬干。
他們支起大鍋,燒開水后放入各種花草和石頭,再將羊毛也放入鍋中溫煮一小時。羊毛就染好色了,放到陰涼處晾干后,撕開捻成各色的毛線。
女人把圖案繪在紙上,再把芨芨草放在圖案上,用小刀或鉛筆在芨芨草上劃分出各個顏色的位置和間距。然后將各色的羊毛根據圖案的要求,纏繞在芨芨草上,依此類推將圖案拼出。
她們根據自己所需圖案的長度和寬度來估量編織線,將每根編織線,纏繞在兩塊小石頭上,這樣編織線具有下垂力,中間打成活結。再找一根木棍,根據成品的寬度,在木棍上刻出凹槽,防止在編制過程中編織線左右滑動。將木棍用繩子固定在氈房的木架上,用纏繞好線的雙石放入木棍的凹槽內,解開活結,將一根芨芨草放在木棍上再用雙石的垂力交叉編織。將第二根和第一根芨芨草頭尾顛倒進行編織,依此類推,將自己所需要的圖案編完后,就用斧頭等工具砍齊兩頭,這樣一個“瓊木其”就編好了。
氈房大一點的,就編織得長一點,氈房小的,就短一些。最常見的“瓊木其”,寬一米半、長兩米,一個女人需要勞作五天,編完三百多根芨芨草才可以完成。
在哈薩克女人看來,羊毛線編織就更簡單了,類似漢人的織布,只不過機器更簡單,并將花紋一并織進去了。要編織一件精美的芨芨草或者羊毛線的掛毯,要花數十個甚至上百個工日才能完成。
非遺的疑惑
如今,羊毛線編織和芨芨草編織,一個是新疆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一個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阿黑拉什·阿合別克成為這兩個項目的傳承人。對此,她有點歡喜又有點不解。歡喜是因為傳承人的身份讓她每個月有了千把塊錢的收入,不解的是那么多婦女現在怎么就都不會這個技藝了,怎么就要到了需要保護的地步了呢。
在她看來,草原上的女人,最多的就是時間。從一個小姑娘到少女,從初為人母到滄桑祖母,那么多日日夜夜要過去,芨芨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男人去放羊了,孩子去上學了,女人不編織,這么多時間要怎么過去呢?
在阿黑拉什·阿合別克的祖母和母親的時代,哈薩克婦女都會編織。“羊毛編織的衣服可比布匹厚實暖和得多。”
阿黑拉什.阿合別克已經56歲了,說起過去的事情,老人娓娓道來。
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族什么時候遷到烏雪特鄉白楊河村的,她只知道她的奶奶、媽媽都是在這里去世的。她自己生活在這里,很自然就學會了女人們傳統都會的編織技巧。
小時候家里窮,孩子又多。阿黑拉什.阿合別克早早就跟著母親學會了編織的手藝。13歲那年,她就用羊毛線給妹妹編了一件衣服,雖然粗糙、寬大的像個口袋,但媽媽還是表揚了她。她記得那是用海娜(一種植物名)染過色的毛線編的一件長衫。文革的時候,買不到布,她就把舊衣服翻出來,重新染色,拼出好看的圖案來。婚后家人的衣服縫補,“瓊木其”,掛毯,地毯,裝碗、面粉、干肉的口袋,繩索,馬褡子……她一件一件地編織,一件一件地完成。
搬家的時候,這些東西都能用上,走過山路,轉過荒地,到了草場,把“瓊木其”沿著氈房展開固定,掛上掛毯,鋪好地毯,一個家就布置好了。直到下一季草黃,再一次搬家,年復一年,從無例外。
她指給我們看她家的氈房,氈房里所有裝飾都是她親手編出來的,她的氈房曾獲得伊犁哈薩克自治州第13、14屆阿肯彈唱會氈房評比特等獎。
我看著阿黑拉什·阿合別克那一氈房漂亮的編織品,打心眼里喜歡,也是心生羨慕的,也會坐在她身邊裝模作樣地編上那么幾下,但我永遠也不會真正地坐在草原上,從清晨到黃昏,從春天到冬天,去編織一個哪怕是最小的坐墊。這是一個奢華的技藝,它只屬于哈薩克婦女。
阿黑拉什·阿合別克說,現在鎮上商店賣著工廠里生產的各種各布、毯子,人們圖省事,也懶得花那么長的時間,耗在一塊布上。草原上的女人,會編織的也不多了。她自己的五個孩子,也沒有一個肯跟著她學習編織技藝。她只好手把手地去教白楊河牧場的婦女編織,如今她已經有了200多個徒弟,她們把編織好的掛毯、褡褳拿到縣城去買,很受歡迎。但阿黑拉什·阿合別克覺得200人太少了,想著有必要把她會的技藝,寫下來,告訴更多的人。
白楊河是阿黑拉什·阿合別克家的冬牧場,夏牧場在加依爾山,春牧場在阿爾帕薩拉汗山,牧場互相之間離得遠。今年秋天,阿黑拉什·阿合別克一家早早就轉場到冬牧場了。這些天她一直在盤算著女兒回來的日子,她要給女兒看,她給她編織的那些漂亮的“瓊木其”、毯子,那些可以讓女兒驕傲的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