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崗位上,盡職盡責,李湘滿重新點亮了塵封半個多世紀的“唐燈”。但是燈盞盞,路漫漫,除去之前的28年,李湘滿要走的路依舊漫長。
李湘滿:著名燈彩藝術家,從1983年起挖掘、搶救失傳50多年的“唐燈”——仙居針刺無骨花燈,使之重放光彩。
蒙蒙微雨中,古老的皤灘古鎮剛剛醒來。店鋪正開張,木門板碰撞的聲音混著人聲、犬聲,高低錯落地回蕩在長長的街巷。我跟隨文化站站長李湘滿走在老街上,他走得很慢,走出每一步路的同時似乎都在想下一步,所以每一步都踩得很實。
走在李湘滿身后,我心里一直有一個疑問:作為一個鄉文化站站長,幾乎以一人之力挖掘并恢復了仙居針刺無骨花燈的制作技藝,一干就是28年,并且這事直到現在跟收益都沒有什么關系。他是怎么做到的?
向蒼老的記憶搶絕技
年初,美國紐約帝國大廈《中國之春》農歷新年櫥窗展上,到處喜氣洋洋,中國花燈前擠滿了拍照的人們。其中,有四盞燈尤其別致,燈身小巧,光線從細密的鏤空花紋中射出,神秘而祥和。當了解到整個花燈沒有用一根骨架,全部由針刺成花紋的紙片拼接而成時,人們更覺不可思議——在人人都圖效率的時代,是誰還在做這種費工費時的農耕時代的燈?
斯時,在遙遠的大洋彼岸,浙江臺州仙居皤灘鄉古鎮的一個很小的研究所內,李湘滿和他不多的幾個學徒,安靜地完成著農歷年前最后幾天的工作。對于他們來說,花燈的美麗被世人知曉是遲早的事,自己手中的事情才是價值所在。
一切開始于28年前的一場燈會。
1983年的元宵節,皤灘古鎮中斷許久的燈會拉開帷幕。作為促成燈會舉辦的關鍵人物,李湘滿徜徉在各式花燈中,聽人們的品評,十分歡喜。
“今晚的燈會熱鬧是熱鬧,但是沒有一盞花燈比過去的好?!币粋€老人的自言自語傳進李湘滿的耳朵。老人叫陳生界,他念念不忘、認為天下第一的燈叫“針刺無骨花燈”。這種燈除了精細的針刺工藝之外,最大的特點是燈罩全部由紙片拼貼而成,沒有一根鐵絲、竹篾的骨架。因為起源于唐朝,又稱“唐燈”。
那會是怎樣的一種燈?會發出怎樣的光?李湘滿對花燈充滿了好奇,然而老人似有諸多顧忌,無法敞開心扉。
李湘滿有學醫的經歷,他得知老人有肩周炎,就主動給老人做按摩理療。近一個月后,隔閡逐漸消除,老人不再向李湘滿設防,開啟了記憶的閘門。
針刺無骨花燈,起源于唐朝,因為制燈技法高妙,在過去,幾乎是地主或者富農的標志。經歷戰亂和十年動蕩,這種燈在生活中已經全無蹤跡。據陳生界說,鎮上還有11個老人會做這種燈,年齡都在80歲以上。
李湘滿表示想把這種燈重新點亮,陳生界并不太支持,在他眼里,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強求不來,并且,已經50多年沒見的燈,一盞留存都沒有,恢復起來談何容易?但是,在李湘滿心里,“唐燈”美輪美奐,自己既然分管文化工作,就該把這種燈挖掘出來。
于是,李湘滿開始尋找和聚集鎮上會做花燈的老人。事實比預想的艱難百倍,老人中除了一位是78歲之外,其余都在80歲以上。他們都曾在時代動蕩中遭遇坎坷,花燈幾乎是“帽子”的代名詞。塵封了幾十年代記憶,突然要說給一個陌生人聽,他的來意是好是壞?老人們并不配合。
在李湘滿不斷游說老人的過程中,各方壓力紛至沓來。鎮上的人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李湘滿不務正業,有人讓他三思而行,有人甚至說他整天和地主、富農搞在一起云云。李湘滿沒有在流言中退縮,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整整一年的努力,所有老人全部同意參加制作唐燈的工作,陳生界則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兩張寶貴的花燈圖紙。
在文化站或者在李湘滿的家里,一群年紀均在80歲以上的老人,開始時不時圍在一起,用記憶的片段拼湊一種傳說中的燈。眼花、耳聾、雙手僵硬、精力不濟……克服重重困難,1984年5月的某天,按下開關,花燈點亮,唐朝的光穿越萬千針孔,燦爛而溫柔,老人們淚光閃閃,李湘滿的鼻子也酸了。
逆潮流,孤獨行
時光飛逝,轉眼已是28年,當初圍在一起拼接記憶的12位老人都已故去,歲月刻在李湘滿臉上的痕跡也越來越深,被點亮的唐燈則越來越多。目前,已經有27個品種(又分52個分支品種)的花燈被挖掘和恢復。
從1到27,僅僅是一個數字的變化,這一數字背后,有李湘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努力。隨著研究的深入,李湘滿發現不僅仙居有花燈,東陽、義務等地也有。所以,他的腳步延伸到更遠的地方,將零星散落的信息一一搜集起來,一點一點還原唐燈的輝煌。有時候去尋訪技藝,衣服被雨淋透了,就坐在老人家的灶臺前,一邊烘衣服,一邊探討技藝;聽說某處古建筑上雕刻有唐燈的圖案,不出幾天,他肯定會到那里,踩上梯子,將圖案拓下來,仔細研究、反復比對……
近30年過去,李湘滿除了本職工作以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花燈上。收入微薄的他,前后竟然投入10多萬在花燈研究上,與此同時,他穿的都是幾十塊的衣服,不抽煙、不喝酒,生活的開銷低到不能再低。
在他的身邊,很多人做生意賺了錢衣錦還鄉;以前的同事升職、轉行,各有各的好前程。李湘滿就像一個逆時代潮流而行的人,行走在眾人的懷疑甚至質疑中,孤獨,但篤定。
挖掘工作仍在繼續,研究和創新的工作也有條不紊地進行。用于拼貼花燈的紙片,依照幾何原理,有嚴格的形狀、大小,稍有不符,花燈便無法組裝,或者容易變形。為保證花燈結實、耐用,所有紙片,無論大小,都由三層紙和兩層膠組成。
“為什么不直接改良成一張硬紙板?”李湘滿解答:“一層一層紙,粘在一起,不容易因為受潮而變形;一層破了,還有另外兩層;外面的一層褪色了,里面的色彩則會顯露出來,保證長久的美觀。”
隨便問關于花燈的細節,李湘滿都可以用最簡單的話回答出來。印象中,只有深入到某一領域的專家或者集大成的大師才能做到深入淺出,將復雜的事情以淺顯易懂的語言表述出來,可見李湘滿這28年用心之深。
2004年10月,在杭州舉行的中國民間藝術精品展上,30多盞造型各異、美不勝收的仙居針刺無骨花燈引起轟動。后來在國內外的各種展覽上,花燈飽受垂青的同時,李湘滿的事跡也逐漸為人所知,由中國民間藝術家協會等單位舉辦的中國民間藝人節及首屆“中國十佳民間藝人”頒獎大會上,李湘滿獲得“中國十佳民間藝人”稱號。
獻花和掌聲消散后,李湘滿依舊行走在皤灘古鎮的老街上,繼續他的漫漫花燈路。
燈盞盞,路漫漫
為了系統地研究花燈,李湘滿創辦仙居針刺無骨花燈研究所,自己就是第一個成員。他意識到傳承的重要性,“花了那么多時間將花燈搶救出來,當然不希望它再次失傳。”從1988年開始,李湘滿總共做了十期培訓班,前后培訓了100個多學員。前兩期的學員,都是農村婦女和老年人,“效果并不好,因為制作花燈需要幾何基礎、繪畫基礎和文化基礎。”1994年,李湘滿開始針對高中畢業生進行培訓,其中堅持學下來的,如今都已成為研究所的骨干,他們也是李湘滿最感欣慰的成就。
研究所不屬于事業單位,類似民間協會性質,成員的薪水幾乎全部由李湘滿個人支付。這就像一對沒有多少收益的農民夫婦硬是供出兩個大學生子女一樣,很難想出他們是如何做到的,李湘滿維持研究所的運營,個中艱辛可想而知。
因為研究的范圍越來越大,探尋李湘滿已經不能完全依靠腳力。涉及到車馬費,又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但是,一旦發現有價值的線索,李湘滿仍然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趕到當地,甚至將外地的老人請到研究所和培訓班進行現場講授。
研究所有一個陳列室,陳列著李湘滿和他的學生制作的許多花燈。每恢復一盞燈,李湘滿都會和學生共同制作出一盞樣品,陳列出來,“這樣后人學習的話,至少有個參照,不像當初恢復起來那么難?!?/p>
花燈一盞一盞點亮,在我看來,倒像是一種儀式。這么多年來,李湘滿就以這種詩意的方式,表達著他對千年唐燈的守望。但是,花燈的恢復難道僅僅止于此?
在首飾設計師王謙看來,老祖宗的東西好是好,但是和現代生活嚴重脫節,沒人有必要抱著古舊的傳統,停留在對過去的緬懷中。傳統的技藝,需要找到現代的表達方式,才有存在的必要。針對花燈,另外一個剪紙設計師任健康則說,目前的花燈還有很多細節可以提升,例如作為掛飾的流蘇和串珠,以及燈口,完全可以做得更精致一些。
在經營手工企業的王煥波看來,花燈因為要手工針刺,成本必然很高,那么花燈需要做準確的市場定位:要么用激光針刺,降低成本,面向大眾銷售;要么做得更精致一些,做成高檔禮品,面向收藏界、高級會所和別墅居住人群;也有第三條路,兩者結合起來做,但是因為做花燈的人少,這條路很難走得通。
相對于大家的焦慮,李湘滿則顯得氣定神閑。他似乎不急于將花燈轉化成可以銷售的商品,主要精力依然在花燈的研究上。成都有一種“天佑紙燈”,手藝也一度失傳。后來經過經營者的努力,目前生意做得很不錯。尤其是在一次展會上,老板在燈罩上用素描的方法呈現“唐卡”畫像,驚艷眾人。傳統的東西,不是沒有魅力,而是需要發現,更需要表現。李湘滿要走的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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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刺無骨花燈技藝獨特,制作時分繪圖、粘貼、燙紙、剪樣、裝訂、鑿花、拷背、刺繡、豎燈、裝飾等13道工序。整個燈身沒有一根骨架,由12~60片紙片拼貼而成,每片紙片又用繡花針刺出各種不同的花紋圖案。因為制法繁復,美輪美奐,有“中華第一燈”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