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化生產方式的最高目標,就是極力壓縮從有用到無用的時間,讓所有產品盡快變成廢棄品。這就叫“垃圾化”。
廣州市長試圖在這個超過1500萬人口的大都市推行垃圾分類,還對媒體說,他樂意做一位“垃圾市長”,只要能把城市生活垃圾處理問題解決好。很多人對此抱以期待;也有很多人搖頭,覺得重要的事情那么多,為什么要先管垃圾?
我屬于“抱以期待”派,愿意為市長一辯。我相信,垃圾問題不是小問題而是大問題,說它頭等重要也不為過。我的“相信”,來自于一種批判性的理論,它宣稱,現代化的內在邏輯將會導致垃圾化;垃圾化是我們必然面對的基本困境。
簡單來說,現代化最初的目標,是提高生產力,滿足各種短缺需求。當生產力極大地提高,商品極大地豐富之后,普遍短缺變成了普遍過剩,我們就從“生產社會”進入了“消費社會”。這時候邏輯倒過來了,消費成為發展經濟的引擎。刺激消費欲望的基本模式,就是加速升級換代與新陳代謝。如果一個消費者從商店里買了東西,目的是出門即扔,回頭再買,那么他就是廠家和商家求之不得的VIP。用一句話概括。現代化生產方式的最高目標,就是極力壓縮從有用到無用的時間,讓所有產品盡快變成廢棄品。這就叫“垃圾化”,聽起來很吊詭,卻是事實。
傳統社會的標志之一是產品的壽命很長,比如老房子、老家具,以及那些偉大的藝術作品。但是在消費社會,壓縮產品的生命周期是絕對律令。有消費能力的人不妨回憶,過去十年中,你更換了多少部手機和電腦?如果你去年才買了iphone4,又愛不釋手,那么蘋果公司和富士康對你的最大期待是,趕緊扔掉它,換一部iPhone4S。
這樣的用過即扔,很像我們每天吃了就拉。最早意識到其中之荒謬性的,可能是著名藝術家杜尚。1917年,他將一個馬桶直接作為藝術品在紐約公開展覽,命名為“泉”。如此驚世駭俗,也許表明他看到了現代化的另一面,即垃圾化。如果說,古代藝術品青銅器是用于進食的器具;那么馬桶則象征了現代,它是處理廢棄物的裝置。兩相對比,真是意味深長。而比杜尚還要過分的,是1999年特納獎得主奧菲利。他在繪畫中用了大象的糞便,并且做了防腐處理。或許他想表示,怎樣處理垃圾,才是永恒主題。
耗費大量資源的物品迅即廢棄,這是垃圾化的時間涵義。它還有空間涵義,即我們再也找不到可以堆放垃圾的地方。傳統上,空間被區分為內部與外部。內部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在其中建立秩序,安排和使用各種有用的好東西,同時向外部扔垃圾。傳統文化給我們培養了一種鄉愁,我們總是擔憂失去家園,失去內部。然而,從垃圾化的角度來看,真正的危機是永失外部。現代化和都市化發展到今天,哪里還有與世隔絕的“外部”供我們堆放垃圾?無論把垃圾扔到哪里,都是扔在自己家里。內部和外部的界限消失,這叫做“內爆”。
有一種現象能幫助我們看清楚這個“內爆”,它就是“鄰避運動”。“鄰避”譯自英文縮寫“NIMBY”,意為“不要在我家后院”。即拒絕有毒有害設施建在身邊。如果每一個地方都出現“鄰避運動”,那就表明所有地方都被認領為家園,沒有外部了。
這正是廣州在垃圾處理問題上所經歷的過程。2009年,番禺區居民抗議垃圾焚燒廠建在“我家后院”。從那以后,焚燒廠每一種可能的選址,都在當地引發各種緊張。說起來,垃圾焚燒的原理是把固體廢物燒成氣體,排向天空,而這需要一個共享的假設,即把空氣當做外部。糟糕在于,現在沒有人相信空氣是與己無關的外部。空氣質量如何,已成人類生存的頭號問題。
統計報表顯示垃圾越來越多,而鄰避運動告訴我們,沒有地方扔垃圾。失去了外部,所有的垃圾只能掉過頭來,向內部進軍。有一位藝術家,用電子廢棄物制成1800個垃圾人,擺放在德國城市科隆的街頭做展覽。這顯然是一個新童話:城市被垃圾占領。不妨設想,萬一垃圾成精,那么人類將在垃圾人統治之下’自己成為垃圾。
這是真正的治理困境,擺脫的辦法有兩種。消極的辦法是,每天對著自家馬桶,想象它就是杜尚的偉大作品,并深刻反思:拉,還是不拉,這是個問題。積極的辦法是重新塑造我們的生活方式,包括做源頭減量、垃圾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