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廚房

做一個好吃的三明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人也許覺得莫名其妙，三明治不就是把一大堆有的沒的都夾到面包里面，有什么難的?這可是大錯特錯!面包是選全麥還是白面包，它的軟硬程度和厚度，內里材料和醬料的處理和搭配，甚至是切口是否洗練，都大大決定了這枚三明治的性格。我有時甚至輕率地覺得，一個能把三明治做好的家伙，不可能把人生過得很糟糕。

三明治的材料通常很簡單，不外乎是些黃瓜番茄，牛肉火腿之類的便宜貨。能認真選擇材料，考慮搭配，然后再認真地對待每一道簡單的工序，諸如把黃瓜或西紅柿切薄。用廚房紙巾擦干，在面包上涂上厚薄適中的牛油，切點芝士加點果仁……再把這些東西有理有據地拼湊起來，這樣的人，對待生活中的無名小事，估計能拿出我貧乏的大腦無法想象的耐心。

由此得出推論：能做好吃三明治的少年都是有前途的好少年。

在我用以上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地夸獎完之后，塞巴不好意思地用沾了面包屑的手搔了搔頭：“我沒這么好啦。”塞巴今年18歲，爸爸是大提琴家，媽媽是為政府工作的葡萄酒品酒師。他有一雙棕灰色霧蒙蒙的眼睛，和一頭像洋娃娃一般蓬松的卷發，渾身充滿了藝術氣質，連從水槽里把塞子拔出來都優雅得像是在指揮交響樂，所以我們私下都叫他塞巴小王子。

塞巴小王子以前從未做過三明治。他第一次做的三明治，面包里抹的是牛油和無糖杏醬，接著是_層薄薄的烤牛肉，再來是切得只有兩張紙那么薄的番茄兩片''混合野菜葉少許(里面還加了些葵瓜子仁)，最后是兩片車打芝士。四片小小的三明治整整齊齊地躺在一個直徑35厘米的白色瓷盤里，讓人失笑。這三明治味道洗練，搭配合理，實在不像是一個小男孩做的。于是我問他：是什么人教你做的么?你爸爸?你媽媽?他笑說，我們家沒人做飯的。

塞巴的外公有三個生得如花似玉的女兒，一個叫瑪麗星，一個叫瑪麗月，一個叫瑪麗黎明。瑪麗星陰晴不定像是閃爍的星星，瑪麗月溫柔多情似溫柔的月亮，瑪麗黎明呢?“像是黎明的陽光一樣公正又暴烈”這就是塞巴對他媽媽的形容詞。

“你知道，我不想跟我爸媽一樣，變成那種‘在天上飛來飛去的人’，搞得家人和朋友的生活一團糟。我大學要念地理。以后想在NGO工作。”

塞巴把紅蘿卜切成碎屑，放進一個小碗里，接著開始切洋蔥碎。他正在照著食譜做一道工序繁復的燉肉丸，肉丸里有牛肉碎豬肉碎橄欖碎洋蔥碎胡蘿卜碎，煎好后還要用番茄肉和紅酒燉兩個小時。看著這個18歲少年認真的側臉，我生出一股崇拜之情：他腦子真好使啊!我18歲的時候空有熱情，卻看不清方向，肯定是因為當時不會做三明治。瑪麗黎明從普羅旺斯寄來一本重達一公斤的書《約翰·列儂傳》，運費無疑比書價貴許多，上面附有紙條：“兒子，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塞巴苦笑了一下，把書塞在了床底。

塞巴并非我遇到的唯一一位會做飯的少年。19歲的小卡花一個下午做的蜂蜜燉牛肉，18歲的尼爾調的酸奶香革油醋汁……這些味道在我的記憶中建造了一個巨大明亮的廚房，就像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為15歲的卡夫卡建造的私人圖書館一樣。認真的少年們在這靈魂廚房中，認真地切碎他們從祖先那里繼承的，從生存中習得的，已經失去的和想要得到的，再把這些分門別類放在一個個小調料碟中，思考著要把哪幾碟加入他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