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國家解除了其他任何社會中大量存在的偶然性以及大多植根于此的人類痛苦,同時也解除了,人內心世界的張力。
秦暉教授在《改造我們的福利觀》(見7月30日《南都周刊》)一文中,對歐洲福利國家的歷史沿革以及當代憲政平臺上左翼社會民主主義與右翼自由放任論者之間的關系,做了精到的梳理。我猜想,秦先生發表這篇六千盲長文的主要目的,應該是為了糾正目前在國內相當有市場的左右兩翼在這個問題上的含混與誤導。
不像中國許多的所謂“自由主義者”,秦暉一點也不擔心對福利國家的追求會造成他們想象中的國家破產甚至權力擴張。在他看來,民眾在福利和稅收問題上同政府的討價還價,打開了通往民主、法治與憲政的大門。
然而,也許是有些矯枉過正的緣故,我總覺得,秦暉文章給人造成了一種印象,仿佛主張“福利國家”的社會民主主義與自由放任主義是一回事情,或只是“多”和“少”的問題,在本質上沒有多少區別。但真實的情況是,20世紀誕生的福利國家觀念從根本上改寫了自啟蒙運動以來形成的傳統政治契約,重新界定了政府與人民之間的關系。
瑞典是舉世公認的福利國家的典范,我曾經在那里生活和學習過幾個月,因而自認為可以擷取自己在那個遙遠的“幸福國度”里一鱗半爪的親身感受。
福利國家盛行“大鍋飯”、容易“養懶人”,在許多批評者眼里,這似乎是不證自明的。我在瑞典的所見所聞卻告訴我。事實并非經濟學教科書推演出來的邏輯結果那么簡單和黑白分明。以對工作和生活的認真負責的態度來衡量。如果瑞典人是“懶人’的話,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幾個國家的人能算不賴的。
誠然,福利國家的確面臨著巨大的危機,甚至注定是難以維系的。但根據我在瑞典的觀察,其根源不在于我們這里的評論者所言的“大鍋飯”、“養懶人”。事實上,福利國家的問題源于更深的社會精神層面。
在瑞典的幾個月里,讓我感觸良多的是這個國家里人們普遍的平靜狀態,你看不到惟利是圖、不守信譽的奸猾惡人,但你也遭遇不到我們這里幾乎遍地都是的渴望出人頭地的雄心壯志以及狂熱激情。可能正如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預見的那樣,一個真正平等的社會是不鼓勵精英和出類拔萃的才智的。福利國家就是這類平等社會的幾臻完美的形態。在瑞典這樣的人人平等地享受著國家提供的優越保障的社會,絕大多數民眾對各領域里鳳毛麟角的精英抱有的不是敬意和羨慕。而是根深蒂固的懷疑乃至敵視。久而久之,人們都被一種平靜的社會氛圍教育和熏陶得心平氣和,大多數人甚至都不會覺得旁人無法企及的特殊成就是一件值得追求的事情。
福利國家損失的不是局部的效率,而是整體的創造力。瑞典社會充斥著極為細分化的各行各業的“專家”,他們能夠把本專業的問題及工作研究和發展到無與倫比的細致精微程度。但是,瑞典沒有“大師”。如果說幾十年前的瑞典,各行各業還涌現過許多了不起的人物和成就的話,我敢說瑞典未來幾乎不可能誕生英特爾、微軟這樣引領時代潮流的企業和巴菲特、索羅斯這樣開風氣之先的杰出人物。
生活在瑞典,你既不必奢望自己能取得什么大的成就,也不用擔心自己會窮困潦倒;既沒有什么能讓你興奮,也沒有什么會令你愁苦。福利國家解除了其他任何社會中大量存在的偶然性以及大多植根于此的人類痛苦,同時也解除了人內心世界的張力。因此,在我看來,完美的福利國家是一個“美麗新世界”,它是向往富足和寧靜生活的絕大多數普通人的天堂,但卻是極少數天賦創造者難以忍受的玻璃牢籠。當這個天堂把這些少數人關進牢籠以后,它也就迷失了前進的方向。于是,福利國家就成了靜止的天堂。
沐浴在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斯堪的納維亞的陽光下,我仿佛看到了人類歷史的終點。我可以有十分把握地說,一個福利國家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引領人類歷史前進方向的世界性大國的。因此,這種模式也許非常適合只有900萬人口的瑞典,但如果美國也想把自己建設成為福利國家,那就等于主動放棄領導世界的地位。至于福利國家的模式是否適合中國,我不想評論,這正是眼下這場討論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