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科爾文來說,官方允許的采訪可能不值得一去。事實上,她以往的采訪很少有得到官方批準的
“在科索沃的難民營外,瑪麗#8226;科爾文像一只野獸撞到了我的身上。我們只見過那么一次。”供職于加拿大廣播公司的里克#8226;瑞伊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那是1999年,科爾文的左眼還在,但看上去已經很像一個粗魯的海盜。
瑞伊也曾是戰地記者,但在第一次海灣戰爭之后就退職了。
對瑞伊來說,戰士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回到故鄉,刀口舔血的職業戰地記者同樣如此。科爾文也許知道自己的命運,但誰會料到最后的沙場是在霍姆斯。
2012年2月21日夜,敘利亞,霍姆斯的巴巴阿瑪區。56歲的《星期日泰晤士報》戰地記者科爾文正通過衛星電話為BB C傳回現場報道:“今天我看到一個小嬰兒死去了。太可怕了。這個嬰兒才兩歲,脫下他的衣服后,看到彈片擊中他的左胸。醫生只是說,我什么也做不了。直到死去,他的小肚子還在起伏著。這樣的事情不斷、不斷、不斷地發生著。”
第二天,幾枚火箭炮擊中了她所在的臨時新聞中心,她與另—位法國攝影記者沒能逃脫這一死劫。
他們是敘利亞國內沖突爆發11個多月以來身亡的第6和第7名記者。
就在幾天前。做了25年戰地記者的科爾文向同行、英國第四頻道的伊爾桑說,現在的敘利亞是她遇到的最兇險一役。
此刻的霍姆斯,敘利亞沖突的焦點,的確是地球上最兇險、情勢最復雜的地方。一座圍城,比炮彈飛得更快的是未經證實的視頻、說法、流言、甚至刻意散播的謠言,政府和反對派互相指責……鮮有人知道這里到底在發生什么。
而這正是科爾文和她的同行們想要弄清楚,并傳遞給世界的。
“你看到游行抗議的人群了嗎”
半年前,她還深入內戰中的利比亞,在卡扎菲的最后日子里再次采訪到了他(她曾于1986年幾次采訪過卡扎菲)。科爾文單刀直入:“你看到游行抗議的人群了嗎?”
而這只是她經歷的十余次戰爭中的一次。從車臣的崇山峻嶺到印尼的熱帶雨林,從巴爾干的凱斯特丘陵到伊拉克的黃沙千里,幾乎哪里有硝煙,哪里就可以看見科爾文的身影。
2001年在斯里蘭卡,她深入反對派泰米爾猛虎組織,一枚手榴彈落在她身邊。彈片奪去了她的左眼。之后她就用一塊黑色眼罩蓋住左眼,這一頗似加勒比海盜的造型反倒成了她的個人標簽。
報道生涯中,科爾文堅持和報道對象共同生活。1999年12月,她跟隨車臣反政府武裝采訪時,她跟十幾個車臣士兵擠在一個6米長、2米寬的地方休息。有一次睡到半夜,科爾文被身下的硬塊—兩枚手榴彈弄醒。“這幫亡命徒在遇到突發情況時,很有可能發動自殺式襲擊,連我一起入黃泉。這種事情每天都可能發生千百次”。
科爾文當初從家鄉紐約長島去耶魯上大學時的愿望,無非是想寫點無病呻吟的小說。這一切因為大四那年她參加的一場研討會徹底改變。研討會上討論的是著名記者約翰#8226;赫西關于日本廣島遭原子彈轟炸后情況的報道,這部名作深深地震撼了科爾文。
科爾文回憶說,“赫西是我職業生涯中的第一位導師。他讓我想去報道真實的事情,也讓我相信,這些報道能夠改變世界。”從此,她決定投身新聞。
大學畢業后,她先是在一家小報工作。一年后轉投合眾國際社(UPI),并說服臺眾國際社派她到巴黎分社,憑著青年銳氣,她很快晉升為巴黎記者站站長。而她卻在這時轉投《星期日泰晤士報》。據她自己說,是因為覺得UPI“只注重事實,沒有感情”。
科爾文經歷過兩次戰地戀情。但是,戰地記者間的婚姻僅僅維持了兩年。“我們就像兩個不知疲倦的孩子,太專注于戰爭中的毀滅與死亡,以至于忽略了其他東西,甚至對方的存在。”科爾文說。
而從戰場歸來后,她發現自己已經不適應和平年代,生活安靜得讓她發慌。她回憶說,在貝爾格萊德的經歷就像是一部史詩般的電影:“時間慢慢地流過,那里所有的一切,包括燈光,看上去都是那么特殊。”在經歷了炮火和逃亡以后,她真的很難跟別人談論什么住房抵押或內衣的流行款式。
《紐約客》的記者約翰#8226;卡西迪回憶他最后一次與科爾文共進午餐。當時科爾文用沙啞的聲音說她有可能寫一本書,把過去的經歷記錄下來——也許在某個智庫或者新聞學院找份工作。“我想我們彼此都清楚她永遠不會這么做。”卡西迪說。
“在現場”的信念
正如科爾文的同事伊爾桑描繪的那樣,科爾文是—個老派的西方新聞記者:信奉“在現場”的理念,不肯做“來了就走”、消防員式的記者。
1991年海灣戰爭爆發前,當時使館要求記者全部撤離,記者們都在互相詢問,“你不會不想走,對吧?”好像在為自己的撤退尋找安慰。只有科爾文在忙著收集瓶裝水、壓縮餅干、水果和萬寶路煙。
而這一次,科爾文出發去敘利亞前和BB C的評論員吉姆#8226;繆爾在黎巴嫩碰過面,他感覺到她身上的脆弱和不安全感。那是他以前從未在她身上感覺到的。朋友們勸她不要去,但對于科爾文,那從來不一個選項。
在2010年紐約的一次公共演講中,科爾文這樣陳述自己的理念,“在一周7天,一天24小時新聞滾動、博客和微博的當今時代,戰爭報道基本上沒有改變——總得有人去那里親眼看看發生了什么。如果不去那些人們遭槍擊和有人朝你開槍的地方,你就得不到新聞。”
但科爾文在某種意義上又不是那么典型。不同于西方傳統新聞觀崇尚的冷靜的“壁上觀”式的報道,她的報道是熱的、充滿情感的,這從她發回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來:她并不回避選擇立場,那就是同情平民、同情弱者的立場。她說過她的興趣是“極端情況下被激發的人,勝”。
“科爾文的報道是刻意突出‘主觀性’。這反映的是法國新聞界強調立場和觀點的傳統,與英美新聞界崇尚的專業主義傳統是不同的。”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史安斌教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她曾經的同事,英國《衛報》的評論員羅伊#8226;格林斯拉德回憶道:“她說她的職責是做見證人。她說她對進行轟炸的飛機是什么型號、地面上向空中開火的大炮口徑是120毫米還是150毫米沒有興趣。”
另一位她的同事,《星期日泰晤士報》的編輯威瑟羅在悼詞中寫道:“她不止是在報道,她也希望她的報道能改變事情,她也相信她的報道能改變事情。”
記者和社會活動者的界限
在一些時候她真做到了。1999年,由東帝汶脫離印尼引發的沖突正烈。印尼支持的武裝組織包圍了聯合國在當地的一個避難所。22名記者撤離了,只有科爾文堅持留下來。為保護這里1500名被圍困的婦女和兒童,她選擇逗留,并在這里向世界報道新聞,直至四天后所有平民獲救為止。
“我對他們有一種道德上的責任感。如果離開了,我會覺得我是膽小鬼。如果記者有機會救他們,他們應該那么做。”她事后說。
亦有批評認為她混淆了記者和社會活動者的界限。在敘利亞問題上,并未展示敘利亞反叛者是否如他們看上去那樣的無辜。敘利亞官方還指責科爾文采訪并未得到批準,是非法從黎巴嫩入境的。
一位剛從敘利亞回來的《中國日報》記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沒有去過霍姆斯,不清楚當地的情況,但他在敘利亞采訪時人身自由并沒有受到限制,“如果要從大馬士革去姆斯是可以去的”。
但對于科爾文來說,官方允許的采訪可能不值得一去,只有深入虎穴,才有希望拿到她認為真實的信息——事實上,她以往的采訪很少有得到官方批準的。
但問題是,現場的報道就一定能反映真相嗎?《每日電訊報》的評論也承認“很難說科爾文的報道能反映完整的故事。”
“但任何其他記者也無法做到。”《每日電訊報》繼續寫道:“科爾文所從事的那種新聞賦予戰爭受害者向外界講述他們苦難的力量,也賦予讀者和觀眾們以力量,去發現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中那些被隱蔽的真相。”
“因為年齡、經驗還有自我反省,當然也是為了我的家庭,我告別了戰場。我會紀念科爾文,始終尊敬戰地的記者,但永遠不會再是他們中的一員。”里克#8226;瑞伊對《中國新聞周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