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勇剛
21世紀以來,意象美學逐漸引領美學潮流。中國意象美學的杰出代表是北京大學的葉朗教授,他的《美學原理》一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版)系統闡述了意象美學的思想,它立足于中國文化,以意象和體驗為核心,融會西方美學,力圖建構一個具有21世紀時代精神的、國際化的現代美學體系,提出了一個綱領性的美學思想——美在意象,堪稱美學核心區最前沿的觀點。但意象美學的建構在學理上仍存在著若干問題。
一
意象美學最大的問題就是對科學美的論述,存在著理論上的貧乏和邏輯上難以克服的矛盾。
按照葉朗先生《美學原理》的觀點,意象美學的靈魂就是“美在意象”,這一核心命題統攝一切審美活動。從邏輯上看,“美在意象”涵蓋了審美活動的普遍性,美的本體就是意象世界,自然美、藝術美、社會美、科學美、技術美等則是特殊的審美領域,普遍性與特殊性照理是統一的,即普遍性涵茹特殊性,特殊性映現普遍性。然而,“美在意象”卻不能統攝科學美,這在邏輯上是矛盾的。因為“‘科學美不是感性的審美意象,它來自于用數學形態表現出來的物理學的定律和理論架構。它訴諸人的理智”。[1]質言之,科學美是超感性的智性之美,表現為數學和形式。然而葉朗先生在《美學原理》第一章明確指出:“審美意象只能存在于審美活動之中。”[2]“審美意象不是一種物理的實在,也不是一個抽象的理念世界,而是一個完整的、充滿意蘊、充滿情趣的感性世界,也就是中國美學所說的情景相融的世界。”[3]很顯然,“數學形態表現出來的物理學的定律和理論架構”屬于純粹理智領悟的閾界,不是“一個完整的、充滿意蘊、充滿情趣的感性世界”。這樣一來,科學與美之間便存在悖論或者說難以逾越的鴻溝:科學是抽象思維、邏輯語言,屬于認識的范疇,而美是直覺、體驗,是超邏輯的,兩者如何統一?
誠然,《美學原理》一書引證彭加勒、愛因斯坦、海森堡、狄拉克、楊振寧等科學大師對科學美的論述不容忽視,科學研究的智性活動中的確有美感、直覺、想象、靈感的存在,這種活潑潑的創造性精神,對發現真理有著非同尋常的價值。我們并不否認科學與美的滲透、交融,更不否認美與真的統一,如物理世界中存在的對稱、和諧、簡單等。但科學中含有美的因子,不等于科學美。如果將科學與美凝定成這樣一個公式:科學+美=科學美,這似乎過于直接。科學家對自然的探究,主要還是理性思維和科學實驗,我們不能因為科學研究中有直覺的介入就把美感說得那么神乎其神,玄妙莫測。“具有為思維所決定所浸透的情緒和表象是一回事,而具有關于這些情緒和表象的思想又是一回事。”[4]畢竟,科學活動與審美活動有著本質的區別。一旦顛覆科學研究中抽象思維的主體性地位,把科學研究混同于審美活動,這就是兒戲!
科學大師們對美感的論述是零星的、片段的,“科學美”作為特殊的審美領域能否成立尚缺乏理論的有力支撐。這一點意象美學的論者其實是有清醒的認識的:“自然美、社會美、藝術美都是意象(‘胸中之竹),而科學美則來自于數學公式,它們怎么能夠統一?如果不能統一,為什么又都稱為美?”“那么現在自然美(以及社會美、藝術美)與科學美能否統一?有沒有可能提出(發明)一種新的理論架構,把自然美和科學美都包含在內?這是美學領域有待解決的一大課題。”[5]很明顯,關于科學美的所謂“新的理論架構”是有別于“美在意象”的未知理論構架。換句話說,“美在意象”這一理論構架不能統攝科學美。問題是,既然有此理論上的困惑,為什么還要在《美學原理》中將科學美明確納入審美領域與自然美、藝術美、社會美、技術美并列呢?要知道意象美學一以貫之的觀點就是“美在意象”。
美學是理論學科、哲學學科,必須具有堅實的理論感,但“科學美”這一命題恰恰缺乏理智思維的堅定性和規定性。
二
作者力圖建構一個具有21世紀時代精神的、現代形態的美學體系,在思維上的確突破了主客二分的結構,實現了“天人合一”的美學演進。但是,作者對當下原生態的社會生活卻關注不夠,對當下文化的物化、人的異化及精神焦慮體察不深,缺乏現代性的、社會批判的精神。
葉朗先生在書中一再引用唐人柳宗元的話:“美不自美,因人而彰。”[6]意謂美(意象)是要通過人的審美活動生成的。沒有人心靈的燭照,即沒有美。既然這樣,美學家就必須關注人的存在,關注人當下的生活世界。要之,美學非靈虛蹈空之物,乃是特定歷史時空中的美學,一旦疏離現實,陷于蹈空,便是不切實際的冷美學。
誠如作者論述技術美所說,“日常生活審美化”是對大審美經濟時代的描述。審美經濟即體驗經濟,它的運作確有可能給人創造審美情境,給消費者帶來美的享受,帶來回憶。但我們不要忘了,在大審美經濟時代,文化產業、審美經濟的核心仍然是經濟,質言之,經濟主宰一切,這一點與農業經濟、工業經濟并沒有什么不同。審美經濟仍然要遵循經濟鐵律實現利潤的最大化;經濟規律是理性的、無情的,它與審美活動的感性化、有情化恰恰相反,這就有可能遏止人們意象世界的生成,造成審美上的冷淡,或者落入商業資本的圈套,以媚俗的方式向金錢跪拜。朦朧派詩人北島曾經詠嘆:“以太陽的名義,黑暗在公開地掠奪。”(《結局或開始》)“在顫抖的楓葉上,寫滿春天的謊言。”(《紅帆船》)我以為“日常生活審美化”以金錢的魔力操縱人的自由與獨立,缺乏真正的超越,只是一個“春天的謊言”。宗白華先生講:“象如日,創化萬物,明朗萬物。”[7]亦即葉朗先生所言“意象世界照亮生活世界”,然而,經濟規律掌控下的“日常生活審美化”勢必造成一種感性的低俗與心靈的扭曲。這樣的意象世界如爝火微光,又如何真正照亮生活世界?
我認為意象美學的世界過于精致,過于士大夫化,對當代寒士、對社會底層缺乏深刻的體察。是真的看不到呢?還是故意不說?社會生活就像一個“深山大澤”,良莠雜陳,它的本真狀態與美(意象世界)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在現代性無限展開的時代,一邊在創造美,一邊在撕裂美,我們如果刻意粉飾生活,把日常生活無限“審美化”,即是遮蔽存在的本真面貌,必然帶來審美的低俗化和感性的異化。本來不和諧,硬要裝出一副嫵媚的樣子,說“我很和諧”,這是不折不扣的偽和諧。陶淵明《感士不遇賦》說得好:“真風告逝,大偽斯興。”[8]在文化實力化、產業化的時代,刻意構筑所謂精致圓融的審美世界,這就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粉飾。美學原理太精致就意味著狹隘,太圓融即意味著媚俗。質言之,唯美之極即偽美。光風霽月的人生境界的確很高,但此種境界不是橫空出世的,它扎根于世俗生活的土壤。人在審美活動中自然可以實現心靈的超越,但人不是超人。直面生活,才是正確的人生態度,否則便是像魯迅先生講的“瞞和騙”。
在當今世界,美學存在著嚴重的危機和挑戰,美的救贖究竟有多大力量,值得懷疑。全球文化工業興起,藝術與商業結盟,審美無功利性受到極大的挑戰。在這樣一個機械復制時代,什么都可以復制,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日漸消失,復制在無聲無息地消解藝術獨一無二的品格。什么是真和假?什么才是審美獨特性體驗?美的光暈已然黯淡。社會越來越世俗,所有的藝術都被商業化了。媒介文化控制著人們的視聽,什么是雅?什么是俗?人究竟如何安頓心靈?意象世界能否照亮生活世界?
在談到休閑文化的審美意味時,我認為葉朗先生缺乏善的思考。作者對“玩家”過于津津樂道。誠如作者所說:“休閑文化的核心是一個‘玩字。‘玩是自由的,是無功利、無目的的。玩很容易過渡到審美的狀態。所以休閑文化往往包含有審美意象的創造和欣賞,而且休閑文化所展現的意象世界,往往是社會美、自然美、藝術美的交叉和融合。”[9]玩即自由的游戲,在審美的狀態下確實能產生美的藝術。但作者忽略了一點:“玩”是有限度的,是有道德底線的,過分的把玩,沉溺而不返,即為墮落。所謂“玩物喪志”、“玩人喪德”,即是此意。如古代士大夫喜歡玩賞女人的小腳,對三寸金蓮愛不釋手。這種“玩”就是病態的、畸形的。休閑文化,存在著一個道德的底線,也就是美與善如何統一的問題。
三
葉朗《美學原理》指出:“如果沒有審美活動,人就不能確證自己的存在,人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10]我想反問的是:有審美活動,人就一定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嗎?誠然,人在審美體驗中超越自我的有限性,得到一種自由和解放,這不容質疑。但審美超越是有時空限制的,所謂“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11]也是一時的,一旦脫離審美情境,人依然是世俗中人,鄙吝之念復生。質言之,人生活于世俗社會,審美人生與世俗人生處于尖銳的對抗中,審美在喚醒真我,世俗在扭曲真我。畢加索是藝術天才又是魔鬼,董其昌書畫堪稱一代宗師,卻又是惡霸地主,阮大鋮是著名文人卻又是無恥小人,康生有不俗的藝術鑒賞水平,卻又是蛇蝎心腸。這怎么解釋呢?你能說他們沒有追求審美的人生嗎?你能說他們的藝術沒有創造意象世界嗎?但他們營構的意象世界恰恰沒有照亮自己的心靈!審美境界有它的自足性和獨立性。錢鐘書《談藝錄》說得好“巨奸為憂國語,熱中人作冰雪文”[12],“憂國語”、“冰雪文”一旦生成意象世界,就是美,但這種美的意象世界并不意味著道德境界。
荀子曾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篇》)又云:“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荀子·性惡篇》)孔子也說過:“人者厚貌深情。”(《莊子·列御寇》引)我們應該注意到人性虛偽的一面,就算審美意象一時照亮人的心靈,但這種美的光源是短暫的,有道是“手臂粗的蠟燭照不見前面的路”,它終究會歸于暗淡,生活依然如故。況且藝術是有揣摩之道的,人可以作偽,以文造情。審美活動、審美教育確實能提高人生境界,但不宜夸大。
葉朗先生的意象美學積極倡導審美人生,將人生境界作為其美學體系的一大結穴,這是極有眼光的。但有些提法卻失去了應有的尺度。書中寫道:“一個人如果做到無我、無私,就能超越個體存在的局限,從個體存在的種種限制和束縛中解放出來,獲得一種新的精神狀態,那就叫做‘灑落。”[13]這種假設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人皆有私,無私不是真我。宋明理學家標榜的“尋孔顏樂處”的確是一個有價值的哲學命題。安貧樂道誠然是不易企及的境界,但在當代市場經濟的社會背景下,過分推崇這種貧者之樂就是不切實際、自我陶醉的犬儒主義。張世英《哲學導論》指出:“境界是無窮的客觀關聯的內在化。”[14]人生境界是一個內在化的東西,與社會存在有著“無窮的客觀關聯”,如果脫離特定的社會語境談人生境界,說什么無私、無我,便是癡人說夢。
葉朗先生在《美學原理》中一再標榜宋明儒者光風霽月的境界,看得出來,作者沒有擺脫理學的拘囿。光風霽月是道德境界,自然也有審美意味,但道德境界不等于審美境界。再說人生境界的形態是多樣化的,又何必一定要光風霽月的氣象呢?“晴川歷歷漢陽樹”是一種人生境界,“山色空蒙雨亦奇”也是一種人生境界,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多元氣象才是真正的審美人生。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
[1][2][3][5][9][10][13]葉朗《美學原理》,第290、70、59、290、229、14、438頁。
[4]【德】黑格爾《小邏輯》,賀麟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39頁。
[6]柳宗元《邕州柳中丞作馬退山茅亭記》,《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30頁。
[7]宗白華《形上學:中西哲學之比較》,《宗白華全集》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28頁。
[8]《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45頁。
[11]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記》,《柳宗元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63頁。
[12]錢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63頁。
[14]張世英《哲學導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