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夏日里蒼蠅躁動不安地揮舞翅膀,天邊隆隆傳來穿過云層的萬鈞雷霆;細碎的雨聲漸漸密集起來,似要淹沒曾經干旱的雨林,小河漲潮而變得豐潤起來;太陽又出來了,蟬開始摩擦羽翼,發出歡悅的聲音——這些場景看起來稀松平常,但不可思議的是,模擬出這些場景的聲音全部來自一組聲音裝置,而組成這個裝置的竟然僅僅是棉花球、紙盒、彈簧和直流馬達。
很容易就被眼前這個裝置一舉征服,不論是體積、造型還是聲音。走進展廳,空紙盒堆滿了整座房間,疊放到了房頂。80個紙盒擺出了錯落與層次,看起來更像是中藥店里微微打開的抽屜,只不過這些“抽屜”上無一例外地都有著一個白色緊實的圓形棉花球。但這些小球并非只是裝飾,一端被固定在紙盒上,另一端則如鐘擺一般左右捶打著紙盒,如同擊鼓。當80個“鼓”一起被擊打的時候,便發出了隆隆的聲音,隨著節奏、輕重、緩急的變化,這個裝置便發出了共鳴,共鳴產生的聲音讓人仿佛聽到細碎而又密集的雨聲。
讓棉花球能夠鐘擺般晃動的“看不見的手”是一組直流馬達,就像計時器為發出“滴答聲”而進行規律的回擺,所以也有人把這組作品比喻為“制表師彈奏出的鐘表奏鳴曲”。如果你覺得這已經夠嘆為觀止,那么更有威力的還在后面——還是依靠直流馬達,創作者把充填鋼絲與之組合到一起,形成“一字型”的整齊隊列。當桌上放滿了361個微型馬達時,這些馬達共同驅動鋼絲搖擺,頓時在你頭頂上發出了如同蒼蠅振翅般的嗡嗡轟鳴。而當他讓直流馬達卷動高分子硬絲帶時,這個奇妙的組合便令人感到了靈動的鳴蟬聲。
雖然使用到的材料并不繁復,但這些聲音簡單、純凈,沒有雜質,散發著大自然的清新。而與一般玩聲音的藝術家不同,這些裝置不僅讓觀眾在聽覺上一展想象力,它們的造型也如同一組組現代雕塑,在視覺上形成強悍的沖擊力。
或許你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具有現代美學特征的聲音裝置,全部出自一名自學成才的瑞士青年藝術家——齊蒙(Zimoun),這位70后把“聲音雕塑”玩出了一番大名堂。他的作品登上過世界最重要的藝術展會“巴塞爾藝術展”,還曾一舉摘下了全球數字藝術頂尖大獎——“電子藝術大獎”數字音樂的唯一金獎。大獎評審團給他的評語是:“至簡但不失復雜,單一卻不斷變化,這些聲音雕塑迸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他的作品正漸漸擴大傳播的范圍,巴黎、紐約、伯爾尼、開普敦、首爾、臺北、北京……成為當代藝術機構競相邀請的對象。
走進齊蒙的工作室,墻上放的是各類刀剪、機械工具和不同口徑的電線,初次踏入,還以為誤闖入了一個電焊工的工具間。面對這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創作素材,齊蒙和記者聊起了從童年時便與聲音藝術結下的不解之緣。
記者:在藝術上你是自學成才,為什么會選擇從事“聲音雕塑”的創作?
齊蒙: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除了熱愛繪畫、卡通和攝影,我也喜歡彈奏樂器,喜歡譜曲,并一直活躍在這些領域。但真正讓我走上聲音創作,緣于對祖父母臥室的記憶。他們的房間里擺放著一臺老舊的油汀,很大的一部機器,但非常具有個性。每次我從他們房門口經過的時候,我聽到油汀運轉起來并且發出非常沉重、粗笨的嗡嗡聲,地板都會因之而微微顫動。但當它慢慢停歇、冷卻下來的時候,油汀的暖氣片又因為溫度的變化,發出微微抖動的聲音,反射到整個房間的墻壁上。對幼年的我來說,這些很美,油汀也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在伸展筋骨、在微微顫抖、在輕輕嘆氣、在竊竊私語。我現在從事的聲音創作,也是讓那些靜止的裝置“活過來”,做出有生命力的動作。
記者:你的作品通常都被命名為一串材料的名字,諸如“81個直流馬達、棉花球和紙盒”。通過“重復”單一的個體而成為龐大、壯觀的群體,你想傳達給觀眾和聽眾哪些信息?
齊蒙:我想讓大家去關注最簡潔的美學——采用未經加工的原始材料,例如紙盒、鋼絲、棉花球等等,這些材料都是現成的,去除任何不必要的裝飾,把視覺的簡潔提升到最高水平,但通過結構上的合理安排,作品會顯得更加富有活力。我使用的設計元素都是小小的,棉花球也好,直流馬達也好,這些裝置發出的聲音是單一的,運用到的機械系統也是最簡單的,都保持了“單調”的特色。盡管最后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一組“大型裝置”,但觀眾并不會因為它的體積龐大而厭倦它的眼花繚亂。相反,它依然濃縮了每個微型部件的精華,讓觀眾在審視、聆聽的過程中產生新的自我解讀和相輔相依的關聯感,個人和集體的關系,人工與天然的關系,自鳴與共振的關系,并得到無窮的啟發。因此,我給裝置選擇的標題也是最直觀,卻又最抽象的。
記者:你的裝置在聲音的創作上有哪些獨特之處?
齊蒙:我把視覺、聽覺和空間元素都集合到了同一個裝置上。直接、簡單、明了——你聽到的,就是你看到的。通常其他藝術家會創造一個聲音概念,通過“移花接木”的手段,把空間A的聲音嫁接到空間B中去,觀眾便會產生新的空間感與環境感。但我要做的并不是“搬運工”,而只是去創造靜態的聲音建筑,你可以像面對大樓一樣,走進去,聆聽它。雖然它看起來是靜止的,但又是運動的。我的作品更像是建筑和譜曲兩者的聯姻,既有一個生動的結構,也有豐富的細節與表現。你要知道,蟬鳴也好,雨聲也罷,這些裝置發出的聲音并不是隨意的,本身也像譜曲那樣,具有簡潔但不單調的美。
記者:但作為一個并非專門從事設計工作的年輕人,你是如何把自己的想法變為現實?
齊蒙:在構思之初,我最先構思的方面是“空間”,而不是聲音,尤其是如何讓材料與空間發生關聯,在特定空間中如何才能表現出材料的特征。隨之而來的,便是一些細微但具體的想法,比如我會選擇自己熟悉但很有意思的設計元素,像填充鋼絲這樣的預制材料或者直流馬達,靈感對我來說一直源源不斷。但不管選擇哪種材料,標準就是細小、簡單。然后我便開始嘗試制作樣品,再通過反復測試,作品變得越發具體、充實,也可以讓我看到會存在的問題,便于調整。我喜歡做“減法”,在概念和想象的雛形中,把可以省略的元素全部去除,最后的結果往往出乎意料,連我自己的都感到很意外——就像諺語說的那樣,“魔鬼總是隱藏在細節里。”
記者:你的工作室里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工具,這看起來倒像是做實驗。每個部件的制作都是你親力親為的么?
齊蒙:我喜歡把創作過程稱為“藝術實驗”,“玩弄”聲音與情緒,“玩弄”噪音與音樂,還有發聲結構和發聲材料。這些都離不開反復的測試、實驗和制作模型,最后的結果看起來如此簡潔,但研發的過程實際上充滿了很多不確定性和繁瑣的細節改動。每個部件,包括這些直流馬達的串聯,都是我親手完成的,因為你要防止在“復制”的過程中走了樣。但也有其他技術專家會參與到我的創作過程。比如橋梁專家,他們會告訴我怎么樣的結構更加牢固,在共振的過程中不會坍塌。還有來自蘇黎世大學實驗室的機械專家,他們會幫助我探索和運用新的材料和設備。這些合作,不僅對我來說充滿新意,對他們來說也是一種全新的嘗試,可謂“教學相長”。
記者:聽說你還演奏過這些裝置,并灌錄了一些唱片?
齊蒙:是的,雖然我自己沒有親手彈奏,但直流馬達是我的樂隊里的最好的“樂手”。我一共灌錄過16張唱片,一些唱片是我利用已經完成的聲音裝置,進行編曲而創作的音樂;另一些唱片是記錄在制作模型和樣品的過程中,偶然發現的聲音元素。我也喜歡在生活中收集、收藏新發現的聲音,去品味經過麥克風過濾后留下的聲音。灌錄唱片的過程,幫助我更好地聆聽裝置,改善音樂的品質。
記者:在你眼中,聲音藝術究竟是什么?
齊蒙:聲音藝術,可能是非常個性化、個體化的東西,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審視我的作品,觀眾可以有自己的遐想,因為聲音是活動著的,是有生命力的。如果非要給“聲音藝術”一個定義的話,于我而言,可以是當你早上醒來,移步廚房,小坐片刻,然后意識到冰箱正在發出的嗡嗡聲很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