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芳
〔摘要〕 羅爾斯和哈貝馬斯是當代西方社會政治哲學的兩位大師級人物,他們關于正義問題的爭論格外引人注目。羅爾斯的正義觀是實質正義,這種政治正義觀獨立于任何完備性學說,支配著整個社會的基本結構;而哈貝馬斯的正義觀是程序正義,他認為正義是由某種民主程序決定的,是通過公民之間的對話、交流、協商之后所達成的共識決定的。羅爾斯認為,正義與合法性不是一回事,正義本質上是一個道德概念,合法性是一個法律概念;而哈貝馬斯認為,合法性是某種社會政治被認可的價值,追問一個社會是否合法,就是對它進行道德批判,因此,在這種意義上,合法的就是正義的。
〔關鍵詞〕 正義,合法性,程序正義,實質正義
〔中圖分類號〕B02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4175(2012)02-0046-04
羅爾斯和哈貝馬斯是當代西方社會政治哲學的兩位大師級人物,從1971年《正義論》發表到1993年的《政治自由主義》,羅爾斯本人一直處于西方政治哲學的風口浪尖,他受到的批評和質疑是全方位的,既有自由主義內外各路人馬的全面攻擊,也有來自經濟學、政治學、倫理學、法學、社會學等多學科的交叉批評,其中非常引人注目的是哈貝馬斯的書評,以及羅爾斯的回應文章。本文試圖厘清二人圍繞正義之爭的基本觀點、理論旨趣和關懷差異,辨析和闡釋關于正義與合法性這兩個當代政治哲學的核心理念。
一
合法性問題是現代社會的中心問題,它是指在一定條件下,某人會完全接受某種法律是合法的,即使他可能并不認同這一法律,即使他認為這一法律是不正義的。按照美國著名哲學家伯頓·德累本的說法,《正義論》的主題是正義,它植根于英國國家的政治哲學傳統和自由主義傳統之內;而《政治自由主義》的主題則是合法性問題,它獨一無二之處在于對自由主義提出了一系列新問題。正義的主題是經常受到討論的主題,而自由主義傳統中的當代哲學家少有人專注于合法性問題。
實際上,在《正義論》中關懷正義的羅爾斯并沒有在《政治自由主義》中放棄對正義的思考,而只關懷合法性問題了。從《正義論》到《政治自由主義》的思考是一脈相承、逐漸深化的。所以,如果說羅爾斯在《正義論》中思考的主線是正義,那么到了《政治自由主義》,他思考的主線就變成兩條,一條是正義,另一條就是合法性問題。正因為如此,羅爾斯在《答哈貝馬斯》一文中指出,哈貝馬斯通常使用的概念是“合法性”,而不是“正義”,這表明哈貝馬斯的興趣是合法性問題,而不是正義問題。
在《正義論》中,羅爾斯就非常關注正義理論的穩定性問題。或者說,正是《正義論》中關于穩定性的論證問題把羅爾斯引向《政治自由主義》,并在《政治自由主義》中對穩定性在理性多元主義的事實下是否可能做出了重新論證。所以更具體地說,貫穿《政治自由主義》的思路有三條,即正義、合法性和穩定性問題。這三條線索在《政治自由主義》中并駕齊驅、相輔相承。
我們知道,理性多元主義是現代民主社會的事實,這一事實使羅爾斯意識到,《正義論》中關于良序社會的穩定性建立在正義與善的一致性上是不現實的。因為理性多元主義事實表明,每個民主政體下的公民持有的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是不一樣的(比如完備性正義學說),他們的善觀念也是不一樣的。這至少意味著兩點,第一,羅爾斯以康德道德哲學為基礎的正義與善的一致性證明在理性多元主義條件下是不成立的。第二,作為完備性學說之一部分的“作為公平的正義”不可能得到所有理性公民的支持,因為這些公民的道德和信仰是被各種不可調和卻又是合理的完備性學說所深深分化,而這種分化又是被兩個正義原則所捍衛的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所允許,并且是人類理性在憲政民主政體下長期自然發展的結果。
穩定性問題是指在理性多元主義的社會文化條件下如何建立并保持民主社會的秩序和穩定,在政治哲學中這個問題至關重要。而建立在正義與善一致性基礎上的《正義論》中的穩定性證明不僅被理性多元主義所否定,而且它還面臨著更為嚴峻的挑戰,那就是一個被各種合理的完備性的宗教、哲學和道德學說所深深分化的社會可能達致基于正當理性的穩定性嗎?需要指出的是,羅爾斯要論證的穩定性總是基于正當理性的穩定性,而不是指那種由各種勢均力敵的力量相互牽制而形成的臨時穩定。如果可能,那么這種穩定性的基礎是什么?
理性多元主義的事實已經意味著平等而自由的公民不可能同意同一種完備性學說,這同時意味著社會不可能在基于同一種完備性學說的基礎上獲得基于正當理性的穩定性。這一事實向羅爾斯指出了對“作為公平的正義”進行改造的方向,那就是把“作為公平的正義”從《正義論》中的完備性道德學說改造成《政治自由主義》中獨立的政治正義觀點——對各種合理的完備性學說保持中立態度,容忍它們多元競爭、自由發展和共同支持,如此才有望得到寬容基礎上的重疊共識,從而使由這種政治正義觀規導的社會獲得基于正當理性的穩定性。
伴隨著把“作為公平的正義”從一種完備性正義觀改造成政治正義觀,羅爾斯要做的就是把完備性正義觀中的康德式的道德人的理念改造成政治正義觀中的公民的觀念,前者把人的理念建立在道德自主和實踐理性的能力之上,后者則把自由、平等和理性的公民的觀念建立在民主思想和多元文化中不言而明的觀念里。這種公民的政治觀念為獨立的政治正義觀提供了基礎。
作為一種政治正義觀,公民間的關系是一種政治關系。這種政治關系有兩個基本特點:第一,它是社會基本結構內的人際關系,第二,在民主社會下,強制性的政治權力是一種公共權力,是自由而平等的全體公民平等共享的權力。既然民主社會下的權力是由全體公民平等共享的,那么公民在運用政治權力決定憲政本質和基本正義問題的時候就有必要對其政治決定的正當性向彼此做出證明。作為《政治自由主義》的一個關鍵性理念,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由此被引入。這一原則認為,“只有當我們對政治權力的運用符合憲法,而且我們可以合理期待所有自由和平等的公民都能根據他們共同的人類理性可接受的那些原則和理念支持該憲法的內容,這時我們才能說我們對政治權力的運用是完全適當的。” 〔1 〕 (P137 )
自由主義的合法性原則要求公民履行相應的公民責任。“因為政治權力的行使本身必須合法,所以公民理想便給公民強加了一種能夠相互對那些根本性問題做出解釋的道德責任(即公民責任),而不是一種法律責任。也就是說,他們要相互解釋清楚,他們所擁護和投票支持的那些原則與政策怎樣才能獲得公共理性之政治價值的支持。這一責任也包含了一種傾聽他人意見的態度,以及在決定應當對別人觀點做出合理讓步時的公平心。” 〔1 〕 (P137 )
無論是合法性原則還是公民責任,它們都要求公民在決定憲政本質和基本正義問題的時候,要以政治正義觀為基礎,運用公共理性,訴諸政治價值,向全體理性公民做出公共證明。只有這樣,政治權力的使用才是合法的,否則它就是一種壓迫性和強制性的使用。這樣一來,合法性的理念就與公共證明的理念緊緊聯系在一起了,公共證明成為合法性理念的必然要求。
二
《政治自由主義》出版后,美國的《哲學雜志》刊登了哈貝馬斯的評論以及羅爾斯的兩篇回應長文。二人的觀點交鋒折射出他們關懷旨趣上的差異。哈貝馬斯試圖通過建立一種合理的對話、交流和商談程序來達成人們之間的共識,正義的實質內容就是由這種共識決定的;而羅爾斯想要建立一種實質性的政治正義觀,這種政治正義觀獨立于任何完備性學說,支配著整個社會的基本結構。所以哈貝馬斯認為,自己的商談正義是程序正義,而羅爾斯的正義觀則是實質正義。
在哈貝馬斯看來,程序正義就意味著正義是從正義的程序中產生的任意結果,不管這種結果是什么,只要程序是正義的,結果就是正義的。這種程序就意味著“‘什么是正義的不是先定的,而是通過公民之間的對話、交流、討論、協商之后所達成的共識決定的,或者是由‘多數決定的民主原則決定的;所謂‘實質的正義則意味著對某些價值(自由、平等或權利等)的承諾,這些價值是普遍的、先在的和確定不移的,而任何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都是這些價值的體現和保證。哈貝馬斯認為,真正的正義應該是程序的,而不應是實質的。” 〔2 〕 (P11 )
作為對哈貝馬斯批評的回應,羅爾斯在《答哈貝馬斯》一文中再次深入分析了程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聯系和區別,最后他不僅承認“作為公平的正義”確實是實質性的,而且還旗幟鮮明地表示,“任何自由主義的觀點都必須是實質性的,而且只有是實質性的才是正確的。” 〔1 〕 (P421 )羅爾斯首先對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做出了解釋。他認為,程序正義就是程序本身的正義,實質正義則是程序帶來的結果的正義,這樣,程序正義同實質正義是相互聯系的。而且,程序正義和結果正義的區別不如二者的聯系重要,因為某種程序正義與否總是依賴于該程序帶來的結果正義與否,因此程序正義總是依賴于實質正義,沒有離開實質正義的純粹的程序正義。〔3 〕 (P30 )羅爾斯在《正義論》中談到純粹程序正義時曾以賭博為例,但在《答哈貝馬斯》一文里,他指出,賭博只是一種特殊的情況,程序正義和實質正義是相互聯系,而不是相互分離的。他說,“鑒于所有人類政治程序的不完善性,不可能存在與政治正義相聯系的純程序,也沒有任何程序能夠決定其實質性的內容。因此,我們總是依賴于我們對正義的實質性判斷。” 〔1 〕 (P429 )
羅爾斯反駁說,哈貝馬斯自己的正義觀念也不是純程序的,而是實質性的。理由有二:第一,哈貝馬斯的理想的商談程序至少包括公正、平等、公開、非強制和一致性這五種程序價值,這些價值結合起來才能指導人們對可普遍化利益的討論達成一致,而這一結果必然是實質性的。而且這五種價值中的任何一種都與實質性的判斷相聯系,把這些價值作為程序的一部分包括進來就是因為它們對于程序結果的正義是必要的,也就是說,哈貝馬斯是按照程序結果的判斷來塑造程序本身的,所以哈貝馬斯的程序正義也包括了實質正義。第二,哈貝馬斯認為,公共理性通過民主程序發揮作用,其結果才是合理合法的。這意味著他預設了一種合理的理念來評價程序結果,因此他的觀點也是實質性的。羅爾斯批評到,那種認為程序正義可以較少涉及實質正義,甚至在沒有實質正義的情況下能獨立存在的觀點是普遍的疏忽,是行不通的。
最后,羅爾斯總結到,“我不會被‘作為公平的正義是實質性的而不是程序性的這一反駁所動搖。因為就我對這些理念的理解而言,它不可能是別樣的。我相信哈貝馬斯的學說在我所描述的意義上也是實質性的,事實上,他也不會否認這一點。因此,其學說之為程序的,乃是就不同的方面而言。” 〔1 〕 (P431 )
三
哈貝馬斯認為,正義是合法程序的產物。羅爾斯則認為,哈貝馬斯關注的焦點是合法性,而不是正義,因為哈貝馬斯的興趣特別集中于“公共理性的運用程序方面”。
但是合法性與正義并不是一回事。一方面,正義的并不一定是合法的。羅爾斯認為,正義的法律要符合假想的原初狀態下的各方會同意的原則和憲法,還要符合緊接著的四個階段的序列。但是,只有當民主社會的公民根據憲法正式地把正義的法律建立起來的時候,這種法律才是合法的。比如說,普遍衛生保健可能是正義的,但并沒有在美國合法地建立起來。另一方面,合法的也不一定是正義的。羅爾斯指出,一個得到大多數人同意的法律是合法的,但它仍然可能是不正義的。一個根據既定法則和傳統走上王位的國王或王后是合法的,但未必是正義的。哪怕法律完全以剛才描述的方式被合法地建立起來,也可能是不正義的,因為沒有任何一種憲法程序總是必然能產生出正義的法律。不管立法者、法官、執法人員有多么認真賢良,他們在一些特殊的時刻也可能做出不合乎正義的事情。任何一個現存的政治程序都是不完善的程序正義。因此,與正義相比,合法性是一個更弱的觀念,它對行為的約束力也會更弱。但是羅爾斯仍然認為,出于民主社會的穩定性需要,即使某些法律是不正義的,但只要它們沒有超出不正義的某種限度,公民仍然應該遵守這些法律。這仍然屬于公民責任的要求。如果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認為自己有權違反任何一條他認為不太正義的法律條文,那么無論哪一種民主政體都不會持續存在很長時間。
羅爾斯認為,民主決策和民主法律的合法性來源于它們是根據合法的民主程序建立起來的,而且因為極為重要的是,具體規定著這一程序的憲法即使不是完全正義的,也是足夠正義的。但是它也可能不是正義的,卻仍然是合法的,只要從所處環境和社會條件來看它是足夠正義的話。一個合法的程序產生出與之一致的合法的法律和政策,而合法的程序很有可能是根據長期習慣確立起來的。按照嚴格的正義標準,程序和法律都不一定是正義的。某些時候,由合法的民主程序產生的不正義的結果會反過來破壞程序的合法性,而政治憲法本身的不正義也會導致同樣的后果。但是在這一刻到來之前,合法程序產生的結果還是合法的,無論這些結果是什么。羅爾斯說:“這一事實使我們有了純粹程序的民主合法性,并把它與正義區別開來,即使我們承認正義不是在程序意義上被具體規定的。合法性允許在一個不確定的范圍內存在不正義,而正義則不然。” 〔1 〕 (P428 )
可以這樣說,完全正義的社會難以達到,因為如果要以嚴格的正義為標準,并將它運用到政治權威的普遍結構中,那么任何民主程序都很難對實質性的問題有所決策,甚至連多數決定原則等民主程序是否合法也是成問題的,因為我們不能說多數決定原則就是完全正義的。而合法性則對可行性行為留有余地,因此它能在民主制度中發揮特殊的作用,這種作用表現在全體一致難以達成的時候,它可以賦予某種適當的決策程序以權威性。羅爾斯說,“一種合法的程序就是當全體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在無法達成一致又必須做出集體決定的時候,可以合理地予以接受的程序。判斷的負擔導致了這種結果,甚至在所有各方都具有理性和良好意志的情況下也是如此。” 〔2 〕 (P16 )
按照羅爾斯的理解,正義同合法性不是一回事,正義本質上是一個道德概念,而合法性是一個法律概念。但是對哈貝馬斯而言,“合法性是某種社會政治被認可的價值,追問一個社會的合法性,同時就是對它進行道德的批判。也就是說,一個社會是合法的,不是意味著這個社會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秩序是符合法律的,而是意味著它們是合乎道德的。在這種意義上,合法的就是正義的”。
羅爾斯和哈貝馬斯關于正義與合法性問題的爭論反映了兩人各自的理論旨趣和關懷差異。羅爾斯的理論傾向是建設性的,他試圖通過社會政治制度尋找一種將自由、平等、權利等價值實現出來的最佳途徑。在政治理論里,合法性常被理解為對政治權力和法律的普遍接受,但是對羅爾斯而言,并不是任何一個得到普遍接受的法律和政治權力的運用都是合法的,法律合法性的一個條件就是它們源于一個正義的,或至少接近正義的民主憲法。因此,他設計出原初狀態,挑選出正義原則,把正義的理想融進合法性的建設里,使合法性向正義靠攏。而哈貝馬斯的理論傾向則是批判性的,他著眼于對當代西方社會進行道德批判,試圖揭示出其內在的合法性危機,以推動社會不斷變革與進步。
參考文獻:
〔1〕John Rawls.Political Liberalism〔M〕.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6.
〔2〕姚大志.何謂正義:羅爾斯與哈貝馬斯〔J〕.浙江學刊,2001,(4).
〔3〕劉 娟.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旨趣——關于正義的對象、標準和原則〔J〕.理論探索,2009,(5).
責任編輯 王瑞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