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龍
木船一道斜浪,欸欸乃乃劃撥到北岸,就到了那個簡稱“川”的省份的地皮上。乘客上岸,掉轉船頭,逆水上行兩百米,再掉轉船頭,又欸欸乃乃一道斜浪,就回到了簡稱“滇”的省份的地皮上。跨州隔省的距離,讓人咋一聽起來感覺遙遠得不得了,可在這里,也就是叼著一支煙輕躥二十幾分鐘的事情。以江中流論,煙在唇間還沒有燃過呢,就到外省了,就回到家鄉省了,這么輕便,跟打個嗝差不多,跟放個屁差不多!
當然不是這條江的任何一個地段,都能讓人享受到這份打嗝放屁的趣味的,前提條件得有渡口,得有船和能熟練駕馭船的船夫。如果沒有渡口,就得在接踵比肩的懸崖絕壁間上行下繞,用上天把兩天的時間,跟坐著火車縱貫半個中國所用的時間,少不了多少。
我們饒家坪子下就有渡口。這些年饒家坪子下的渡口,就有能熟練駕馭船只穿波過浪若等閑的船夫。
渡叫牛石渡。這名字的來歷,我是知道的,渡口上下江兩岸村落里的男人女人都知道——渡口處有一個青皮水牛樣的巨石。當然,現在已經見不到這個足可以當作文物來保護的天賜之物了,二十多年前下游五里處巖崩,驚天動地中,制造出一個浪嘯三丈驚濤拍岸的江灘,把這一灣的水位陡然抬高,抬成一個清波蕩漾水勢相對平穩的深峽平湖,作為自然奇觀的牛石,也就一夜之間順勢潛入江水深處去了,了無蹤跡。除了渡名依舊,其實物連點波痕都沒有在江邊留下。不過,牛石消蹤遁影,有關牛石的話,卻在兩岸村落里經久不衰地講著,對其狀的描摹,對其腹下天然石床上真格發生過的,或者是多事男女根據想象揣度出來的腥腥葷葷。晚生的我盡管一出世,就與赫然的牛石有了長達三年的時間距離,但通過人們的熏染,閉上眼睛,我就能準確想象出牛石的情姿神態,想象出牛石下那天然石床的精致,想象得出這張床上發生過的有腥葷味沒腥葷味的舊事。即便是遠方來的客人,只要在江南江北坪村人戶里歇一宿,喝上一碗蕎麥燒,啃上幾個烤洋芋,吃喝間跟主人拉呱拉呱,就會很容易獲得回去后可以用來逗人興趣的風物談資。
在這牛石渡撥船的,三十多年來,一直就是我們饒家坪子的梅三爸。三十多年來的水上生活,使他從一個青皮小伙,變成了霜發雜雪的半老頭,有風雨刻印在他額頭上的山溝淺壑作證,即便是夏秋江水暴漲的日子,頂風冒雨撥船江中也讓人感覺如履平地。
他這“梅三爸”的稱呼,我卻是費盡心思也尋不到準確來路。不但我,不但喊他三爸的我們這一輩人,不但比我們小一兩輩把他喊做三公三老祖的人,就連我阿爸他們這一輩,我阿爸他們的上一輩,也說不上他怎么就成了“三爸”。要是幺爸,或者大爸,那再簡單不過了,那是我們江谷里的通用稱呼,看樣子比自己阿爸歲數大的從大,比阿爸歲數小的從小,都一律喊大爸,都一律喊幺爸,就像外界見人喊大爹喊叔叔一樣。而“梅三爸”,有這個作為序數的“三”字夾在里邊,那么他應該就是某兩個男人的親弟弟了。可根據我阿爸那一輩、我公公他們那一輩說,別說兄弟,他連阿爸是誰都不知道。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饒家坪子梅家,有一個又啞又丑的姑娘,快三十歲了還沒出閣,這沒出閣的老姑娘,忽然臉上現出密密麻麻的蝴蝶斑,接著肚子越來越大地顯了形。她長相丑得嫁不出去,本來就讓她幾個無能卻自負得尾巴老想戳個天窟窿的哥弟,覺得臉上有些兒掛不住,這下子更是怒不可遏,長棍短棒,逼她去指認給她肚子里點種的那只“公狗”。偏偏從來低眉垂眼的她,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出乎意料的倔,任憑怎么打,都把幾個惡兄惡弟的話當成耳邊風,兩手拼命護著肚子。兄弟們更是惱羞成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逐了出去。她娘因為護她,也被一道逐出,母女倆先是住進江邊一個石洞,隨后又住進了農業社一座廢棄的榨糖房里,在榨糖房里生下一個剛出娘肚子就哭聲洪亮的男嬰。這男嬰就是今天的梅三爸。
他屬于我們地方說的私生子那一類。
可這一點也不影響我這個晚輩對他的好感,從小就喜歡屁顛屁顛跟在他身后,在江里混幾趟不出錢的船坐了玩。
一天早飯后,乳臭未干的我到渡口邊尋找靈感,正巧見梅三爸往對岸送過去一船人畜,又接過來一船人畜,一張張票子,落到他讓橈子磨出了厚繭的手中,心里多少有些羨慕,就問:“梅三爸,你這幾十年,接過來送過去的人畜,該以十萬數計了。”我的潛臺詞是:接送十多萬人次,以每人次一塊兩塊計算,在這江谷里,大小也算得上一個富翁了,有這樣的經濟基礎,怎么幾十年來總是光身一人?
拴好船坐在礁石上正在用報紙片卷煙的梅三爸,望都懶得望我一眼,慢慢地,將手里的紙和煙末,弄成粗頭細尾的喇叭體,嘴里吐出些唾沫,將紙縫粘連緊,使上下唇含住,然后摸出火機。我猜他不會回答我的問題,要愣生生把我干曬黃鱔了,多少有些難堪,他卻摸出火機不點火,把喇叭煙從嘴里拉出來,慢騰騰地:“擺渡幾十年,渡來渡去,也就渡我自己一個人。就我自己,渡呀渡,都,都還沒有渡上岸哩!”
這話說的!我當時聞之心里一震,就憑這句要多哲理就多哲理的話,在這偏僻江谷里當了快一輩子船夫的梅三爸,足以跟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哲學家相提并論了!
我被梅三爸這話強烈震撼還在于,這些年來,我在紙上熱烈而執著地經營著一個夢想。此之前,我對自己的夢想變成現實時時刻刻都表現得信心十足,想不遠的將來,我們這偏僻江谷就要出一個國家級文人。聽過梅三爸這話后,想著大字不識幾個,在江浪上默默擺了幾十年船把光棍快打通一輩子的他,都能說出這樣哲學意味的話,我開始變得搖擺起來,時而豪情萬丈牛氣沖天,時而唉聲嘆氣沮喪不已。
說梅三爸快把光棍打通一輩子是真實話,說梅三爸總是光身一人卻未必。他雖然一生未婚娶,但有一個女兒,而且是親生女兒。
他那親女兒大我四歲。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梅花”,我們這一輩上但凡比她小的人,都喊她梅花姐。
梅花長得好看。我們江谷里不長梅花,江谷也極少有人到外邊生長梅花的地方,真實地見到過梅花,她這好看的長相,是不是就是梅花開放時的俏樣,江谷人說不上個準。可誰都不懷疑,這朵梅花是大江流生命枝條上,綻出來的最好看的花蕾蕾。
正像梅三爸的來歷讓周圍人費盡心思,也找不到另一邊出處一樣,梅花另一邊的出處,也讓周圍人費盡心思而不得其果。
梅花是梅三爸在他二十五歲的某一天清晨,到江邊出船從牛石上抱回家的。大人們說,那一早,從來都是吃了小早飯才去江邊的梅三叔,那天卻東邊天際剛露出魚肚色,就起床披衣,離家急急叨叨往江邊去,兩里的坡路趕了一半走到江坡半腰,就聽見有隱隱約約嬰兒的啼哭聲,到了江邊渡口處,鉆進傳出聲音的牛石下邊,那鋪著厚厚包谷草的石床上,一個碎花襁褓,被里面啼哭著的嬰兒的兩只小腳蹬得一顫一顫的。
梅三爸解開瞧,是個女娃兒。
梅三爸將嬰兒抱起來貼到胸口上,踢打著清晨濕濕的沙子碎石,回了家,忙不迭地泡米磨漿煮米粥。
鄉親們聞訊紛紛攏去看稀奇,先是村里的,接著是附近村寨的,大約剛滿月的梅花,一見有人來,圓圓的小臉就是一個甜甜的笑。
于是就有好多人感嘆,所有的感嘆都帶著油然的義憤,說哪倆當爹媽的,良心一定是讓野狗給扒去撕吃了,這樣可人的娃兒,也舍得往江邊冷石頭下丟。這事在方圓幾十里很快就傳開。下坪子成親七年,至今沒有生養的穆七哥和他的媳婦,來看了這娃后,啥話也沒說,急急忙忙離開,大約兩個時辰后,提著五色禮,一個里面裝了六百六十六塊錢的紅包,又一次雙雙來到梅三爸家,說他們想從三爸手里收養這個娃。一臉笑得燦爛的梅三爸,立即黑了臉孔,將穆七哥手里的東西劈手奪過,丟在大門外,然后粗腳粗手地將這對夫妻往外推,罵出的話也再難聽不過了:“沒本事下蛋就一輩子守空窩。人家的親骨肉也打起了主意!”
在人們的印象中,這是一貫好脾性的梅三爸,第一次黑著臉將來家里的人往外趕,也是第一次用這樣難聽的話罵人。
當時人們想,二十五歲婚事還沒劃下一撇的梅三爸,是打主意要自己收養這個可人女娃了。
自己姓梅,梅三爸就輕車熟路,給這女娃取了“梅花”的小名。
隨著小梅花慢慢往大里長,長到半歲光景,人們漸漸地明白,好脾性的梅三爸,為什么要用那樣歹毒的話罵穆七哥兩口子了。雖是個女孩,可那小臉輪廓,那眉情唇態,分明就是留在上歲數人們記憶中的嬰兒時期的梅三爸,換句話說,這娃兒根本就是出自梅三爸。
這還真成了當時我們周圍的頭條新聞。是哪個女人給梅三爸生養了這個娃?哪個女人,為什么和梅三爸把事情做得如此不顯山不露水?人們盡自己的想象展開了猜測,什么樣的說法都有。猜測來猜測去,最后歸納成了不盡相同的三個版本。
一個版本是:與饒家坪不遠不近處的一個村子里的一個漂亮姑娘,走親戚時坐梅三爸的船過江。兩人咋一見面就被對方吸引住了,用書上的話來說就是一見鐘情。干柴烈火,過了江,等其他乘客走遠些,兩人就鉆到牛背石下,在石床上抱著親嘴嘴,然后就翻滾起來。漂亮姑娘回去,將她跟擺船的梅三爸好上了的事跟家里的老人一說,老人堅決反對她毀掉原來的婚約跟梅三爸過,說她這是把全家往絕路上逼,她倘若真要這樣,就先放把火燒了全家。這姑娘明白她爹媽說這句話的意思。她是跟村里一個小伙子訂過娃娃親的。跟她有婚約的小伙子家,是當地有名的強戶,尤其那小伙子,性格暴躁魯莽,從來做事不計后果,派出所公安局都幾進幾出了,心里還準備著再進再出。如果因為婚變把他和他一家惹怒了,殺了她一家的可能都有。她想到自己一家的平穩日子,就要毀在自己的婚姻上,也就不忍心了,就退了一步,說她已經懷上了擺船的梅三爸的娃。不讓她嫁梅三爸可以,但她喜歡梅三爸一場,梅三爸也心肝樣地喜歡她,她要為梅三爸生下這個娃,讓她和梅三爸的這份情留下一個果。如果連這點家里都不答應,她就什么都不管了,立即去跳巖。他爹媽知道女兒通情達理卻性情剛烈,思忖再三,答應了她。好在,跟對方約定的婚期還有十個多月,她家就以幫親戚領小孩的名義,安排她到對面省更遠處一家親戚那里,在親戚家承包的果園里生孩子。生下娃剛滿月,距離婚期也就一個禮拜的時間。她來到江邊,把娃送給梅三爸,就急急忙忙趕著回去嫁人。梅三爸呢,他深深喜歡著那個姑娘,心里痛苦傷感,從此也就斷了娶親成家的心思,一門心思帶著他們的女兒過日子。
再一個版本是:性格沉默孤僻的梅三爸,不想娶媳婦,但又渴望有一個自己的親娃,好將來老了也有個實在的依靠。不娶媳婦哪來自己的親娃呢?簡直是癡人做夢。但這世間還真沒有成不了的事情。有一個漂亮女子,不曉得從哪一個渠道知道了梅三爸的心事,就找上來跟他說,只要他給她一筆錢,她就幫他生一個娃。倆人一談就成,約定好梅三爸讓那女子懷上后,先給那女子四千塊生活費,讓那女子到周圍人不知道的地方為他生娃。等那女子生下了娃滿月后,給梅三爸送到渡口來,不管男娃女娃,梅三爸給那女子一萬八千塊酬金,相互從此了斷。條件談好,兩人就在牛背石下的石床上動作起來。然后每晚上都在石床上幽會。半個月后,那女子懷上了,也就帶著梅三爸預先支付的幾千塊錢離開。他們雙方都非常守信。一年未滿,那女子就帶著梅三爸的親骨肉來了。那天,梅三爸之所以一反常規,天蒙蒙亮就趕江邊去,就是去付酬金領娃。等梅三爸去兌現了酬金領了娃,那女子給娃喂了最后一次飽奶,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梅三爸見那女子給自己生的女兒長得這樣甜,還多給了那女子五千塊。
第三個版本就對梅三爸有些大不敬了,不過也不是一點可能都沒有:梅三爸強暴了一個單獨乘船的漂亮姑娘,這一下就讓那個姑娘懷上了。那姑娘出于自己名聲的考慮,沒有向公安機關報案,也沒有敢回家,而是打落牙齒連血咽,悄然獨身到了一個離家很遠距離饒家坪子也很遠的地方,幫人做工。十個月后生下了這個娃。生下娃后,她悄聲沒息回到饒家坪江邊渡口,將娃兒放在石床上,放給擺船的梅三爸,然后離去。
不過這些都是人們的猜測,真正的答案,只有梅三爸和那個只有梅三爸知道的女人,才知道。也曾有好事者,旁言側語向梅三爸根究,想舀干江水見江鯉,但不管他們如何自作聰明地探聽,梅三爸只是一味地吧嗒著他的老旱煙,把那些人的話當成了耳邊風當成放屁,讓好事者在他不變的沉默中,落個訕訕的一臉沒趣。
梅花的另一半出處,在江谷里就成了一個無解的謎。
梅花在江水的浪濤聲中慢慢長大,出落成江谷村寨最惹人注目的一枝花。這枝最惹人注目的花,映在梅三爸已經漸顯溝壑的臉上,梅三爸飽經風霜的臉上,跳開了無數顆小太陽。
忽然有一天,梅三爸的女兒梅花沒了。
“沒了”是梅三爸周圍人問起梅花的去處時,梅三爸充滿傷感的回答。流露出他的失望、無奈和氣憤。
梅花離開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江谷,離開和她相濡以沫的阿爸,到外面大世界里去了。她說她到外面打工。
梅花一走,梅三爸在一夜之間就老了二十歲。
梅三爸怎么也不答應梅花到外邊天地里打工。盡管,江谷里這幾年到外邊天地里打工的人很多,在有些村寨,幾乎青壯年都走光了,只留下那些老人小孩守浪濤懸崖。他說外邊天地亂糟糟的。他說外邊天地里喝的水,哪有江谷里人喝的水甘甜清澈。他說你不出去打工,阿爸照樣用波浪上賺來的錢,讓你生活得很好。他說你若不聽話真出去打工了,讓周圍人說你阿爸連一個女兒都養不了,阿爸在周圍多沒面子。
梅花說:“阿爸,外邊世界真的很精彩呢,你不見,就連江水都要往外邊天地里流淌。”
梅三爸說:“江水朝外邊天地里流淌,是因為外邊天地沒有我們江谷里這樣好的水,連上天也憐憫呢。守著甘蔗水一樣的一條大江,我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梅花不甘心:“阿爸,你這是沒有出過門的人說的話。你出去一回,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你才奔五十歲,隔老還遠呢,你也應該出去看一看,過一下外邊天地里別樣的日子。”
梅三爸說:“讓阿爸也出去,讓阿爸也離開這條大江,那是讓阿爸丟了魂呢!”
梅花就撒起嬌來:“阿爸,好阿爸,你就答應讓女兒出去吧。女兒真的是很想出去呢。”
梅三爸很干脆:“不行!”
梅花說:“反正阿爸是擋不住我的。我一定要出去。我出去了,就在外邊找個女婿,安個家。到時候把你也接去享清福。”
梅三爸嚴厲地:“你敢!你真去了,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
梅花調皮地:“我是阿爸心尖尖上的肉,我知道,阿爸不會不認他的女兒。”
梅三爸似乎松了一口氣:“虧你自己也曉得,你是阿爸心尖尖上的肉。”
梅三爸沒有對自己的女兒有任何防備,依然每天早上到江邊渡口,每天天黑回家。在他想來,女兒不過是說著玩玩罷了。他認定從小沒離開過他的女兒,別說長年累月到外邊打工,就是離開他三天五天,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多乖的女兒呀,就像她依戀著女兒一樣,女兒像江魚戀江水一樣依戀著他,像小花貓戀他的腳巴掌一樣戀他。他甚至想,就是他答應女兒,女兒也舍不得離開他出遠門去的。女兒真要舍得離開他到山外邊去,那除非太陽每天早上從西邊老黑巖后升起來。
太陽沒有從西邊老黑巖后升起來,但有一天回家,他發現他的梅花真的悄悄走了。
梅花走前,留了給他一桌已經早涼了的飯菜,留了給他一封信。
他捧著女兒留下的信,號啕大哭。
他大病了一場。
大病愈后的他,依然日復一日擺船在江流上,過著他三十年如一日的船夫生活。與之前不相同的是,在臉上跳動了二十年的太陽,不見了,他變得目光呆滯,越發沉默少語。
有稍遠地方的老熟人坐他的船回到這邊來,就免不了要到他家歇上一晚。一進屋,就感覺到空蕩蕩的,忙不迭問:“你姑娘呢?”
梅三爸:“沒了。”眼淚大把大把地潑出來,把地上的灰,打得噗啦噗啦響。
老熟人惋惜地:“多好的姑娘——花骨朵一樣的姑娘,怎么說沒就沒了?老天也真的不生眼睛。”跟著滾下一堆淚。
第二天或者過了些天,老熟人從別人的嘴里明白了真相,心里的痛惜自然消失,心情也很快變得輕松起來:“我就說,梅三兄弟這樣瓷實的人……”但他依然能揣摸出梅三爸在女兒離家后心里的痛。
大約過了七八個月的時間,村民小組長到村委會開會,給梅三爸捎回來了一張三千元的匯票。是梅花匯來的。從對面那個省的一個大城市里匯來的。當時梅花是從這邊朝山外走的,怎么就一個大圈到了那邊,不曉得中間有多少輾轉。
梅三爸不接。
小組長:“是你女兒從外邊給你匯的孝心錢呀!”
梅三爸:“我沒有女兒。我也享受不起這份孝心。”
小組長有些急了:“寫著你名字的匯票你不收,我咋了結?我把它丟江水里去呀?”
梅三爸終于還是把匯款單收了,也到鎮上郵局領了錢。他把錢分文不動地裝到一個鐵皮箱子里,藏在石板下。
日子流水一樣地過去,匯票也像江水里的漂木一樣,斷斷續續地來到梅三爸身邊。
有人問:“你女兒來信了?你女兒又給你寄錢來了。”
梅三爸:“我沒女兒。寄錢來的不是我女兒。我不稀罕那錢。”
那人問:“錢你都不稀罕,那你稀罕什么呢?”
自己稀罕什么呢?梅三爸沉默了。
從話頭上可以聽得出來,就像當年,梅三爸決心無論怎么艱難,也要自己帶大梅花一樣,現在的梅三爸,好像是打定主意不認他的這個親骨肉了。遠在外面天地里的梅花,似乎也明白她爸的決心,不敢回江谷里,甚至寄錢的時候,也不敢順便寫上一封信。
梅花終于回來,是在她悄然出走的三年后。
這天,梅三爸也是一反常規,小雀剛嘰嘰叫,就披上衣服,往江邊渡口跑。他從我家后墻窗口下過時,讓挑燈夜戰到快天明的我看見了。我立即回想起大人們關于二十多年前,梅三爸天不亮就往江邊跑,抱回了自己親骨肉的話。心想,難道又有什么奇跡要在梅三爸身上發生,于是顧不得我經營了快半個小時,還沒經營出的一個句段,熄了燈追出門去。追到江邊,卻沒發現什么新奇的東西。水聲依舊。岸邊高高低低的黑石,在淡淡的晨光里依然如一尊尊怪獸。梅三爸正在急急忙忙地解船纜。
我搶在梅三爸前面上了船。
我坐在船頭,梅三爸站在船尾。他手中的兩片橈子,在江水中一下一下有力地撥動。
船到對岸,依然是熟悉的水聲,依然是高高低低的黑石。不同的是天已經大亮,黑石少了幾分怪氣。
一直到太陽出來。一直到太陽當頂。一直到太陽偏西。
太陽偏西,我的肚子餓得撐持不住了。盡管,早飯時分,我吃了梅三爸帶到江邊的吃食,但又是幾個小時了,肚子不斷地向我發出強烈的抗議。我想,既然這老長時間都沒有奇跡發生,一定是我神經過敏了,我應該回去慰問我的腸胃了。
我開口請梅三爸往回劃之前,不甘心地,將目光懶洋洋朝江坡上投去。也就這懶洋洋一投,我驚喜地叫了起來:“梅花!梅花姐!”
一個身著紅色上衣的人,飛快地向江邊來。
我轉身看梅三爸,梅三爸沒有表現出我想象中的驚喜和激動。本來還在沙灘上木樁一樣立著的他,這會兒坐到了船邊上,掏出紙片和煙絲,吐些唾沫,慢吞吞地卷。
看梅三爸的樣子,我想是我又一次神經過敏了。其實距離還很遠,除了紅色的上衣,什么也看不清楚,我怎么就可以確定來人是梅三爸的女兒梅花。
下來的人真的是梅花。她比以前更漂亮了,打扮時髦,很像某個電影明星。
隨梅花一道回來的,還有一個白皮男子,挺英俊的一個城市白臉。
梅花望我親切地笑笑,站到了梅三爸面前:“爸!”她悄悄拉了拉那城市白臉的衣角,那城市白臉也站到了梅三爸面前,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爸”。
梅三爸吧嗒吧嗒吸完最后兩口煙,目光散淡地:“客人要過江么,上船吧。”
梅花垂眉上了船。城市白臉上了船。我也上了船。
梅三爸起身,解纜,上船,操橈,校航向。小船慢慢往回行。
船靠岸,我們下了船,梅三爸也下了船。他還是不看女兒一眼,慢吞吞地,往石頭上系著纜繩:“兩位客人,饒家坪子村小房子矮,招待不了客人。太陽快落山了,出門人趕早不趕晚,上路吧。”
“三爸!”我生氣地叫了起來。我氣憤梅三爸實在太不近人情了。
梅花“咚”一聲,跪到了梅三爸面前,眼淚也就飛珠濺玉般落下:“爸,我知道你心里恨女兒,女兒不該傷你的心。可你不能不認我,你是我的親爸,你是疼我愛我的親爸呀!”
梅三爸依然一臉的漠然:“客人看花眼了,我不是你的爸,我也沒有女兒,我女兒三年前就沒了。”說完,起身,一個人向坪子去。
我朝著梅三爸背影歇斯底里地:“梅三爸,你混蛋!你不是咱江谷里的男人!”
梅三爸連頭也不回。
梅花蹲在沙上捧著臉嗚嗚哭。
我拉了拉梅花的手:“姐,別哭了,到我家去。他不認理,可以狠著心不認自己的女兒,可饒家坪子不會不認自己歸來的姑娘。”
梅花哭哭噎噎地:“弟,我好后悔,我真的不該……”
我說:“后悔什么,江水都還有個改道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梅花姐和她帶回來的女婿住到了我家。
進門,我媽一眼就認出了三年不見的梅花,歡天喜地地,拉拉梅花的手,又抹抹梅花的頭發,最后將兩只繭掌放在梅花的臉上:“咱姑娘喲,出去幾年,更好看了,讓大媽看著心里都甜得顫顫喲!”
我心里還窩著火,沒好氣地:“再好看,人家爸也鐵了心不認了,喊爸不答應,連門都不準進。”
我媽媽白我一眼:“你黃口白牙懂什么?”她轉回去安慰梅花;“你爸就那牛脾氣,其實誰都曉得,他做夢都想著你疼著你盼著你回來呢!你別往心里去。就在大媽家住了,過兩天,他心里的氣消了,就會來喊你回家了。”
我也想會是這樣的。然而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一根死牛筋的梅三爸,始終沒有來我家喊女兒回家。他每天里一如既往地,到江邊出船收船,臉上淡淡然然,好像身邊根本沒有一個出遠門歸來的女兒。連我媽也生氣了:“虎毒還不吃兒呢,想不到,你梅三爸是這樣不盡人情的一個人。”
梅花每天都站在坪坎望江里落淚。她始終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幾天下來,好看的嘴唇變得紫嘟嘟地,人也憔悴了幾分。
第六天,梅三爸沒有下江邊,而是背個包,沿坪后山路去了,大約是要到鎮街去。我窩在肚子里的火越來越旺,焰頭已經開始燎舌頭了。估摸他回坪的時候,一個人到了半坡上,氣呼呼地立在一塊黑石上等他。
太陽擦山皮的時候,他出現了。背包一下一下打著他的屁股。我跳下石頭迎了上去。我在心里說:你姓梅的今天不對我說出個理,就別怪我做晚輩的對你動粗。
梅三爸大概也被我的兇樣嚇住了,在我兩步外的地方站住。
未等我的火從喉嚨里竄出來,他卻先開口了,依然是那么簡簡單單幾個字:“今晚上,叫你姐帶著那人回家來。”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愣住了。我愣著的時候,梅三爸往下走了。
我朝另外一條路飛快地奔回家,把梅三爸的話一說,最先笑起來的是我媽。她說:“我就說了……做父母人的心嘛。”
晚上,我送著梅花他們過去。
梅三爸在堂屋坎上坐著。一進去,梅花就咚地跪到了阿爸面前:“阿爸,女兒對不起你,你打女兒一頓出出氣吧。”
梅三爸趕緊起身,扶起了女兒:“你說甚么憨話。阿爸把你養到二十歲,在你腦殼上彈過一指頭么?”
梅花哭著撲到她阿爸懷里。
梅三爸也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跌在女兒的臉上頭發間。
梅花父女倆哭的時候,我媽也過來了。她以賓為主地從廚房里打來半盆清水:“都洗把臉。回來了,父女倆團聚了,是件歡喜的事,要歡歡喜喜才好。”
晚飯是我媽幫著梅花姐料理的。也許是很久沒有吃到女兒做的飯菜了,梅三爸胃口著實好。吃過晚飯,我媽回去了。我也要走。父女倆分別幾年到了一起,不用說有好多貼心的話要說,我在著,礙他們不說,自己也不自然。但梅三爸攔住了我。他從背包里拿出一沓紙,放在桌子上,對女兒女婿說:“這是咱家的戶口本本,明天爸一早送你們過江,回去辦結婚手續,把喜事給辦了。”又拿出兩個紙包:“這是爸這些年的積蓄,還有你寄給爸的,爸沒花。你們帶回去用。”
梅花:“爸,我不去了,一輩子在家里陪著你。”
梅三爸:“你們還是回去,到外邊過你們的日子。爸曉得,饒家坪拴不住你了,爸也拴不住你了——爸想通了,只要你在外邊有好日子過,爸不該把你拴在這連鷹也飛不開的江谷里。”
梅花:“真要去,你和我們一起去。你上年紀了,一個人在家,還要天天擺渡,我們也不放心。”
那女婿:“爸,你和我們到城里生活吧。我們會好好孝敬你的。”
梅三爸:“這個我曉得。我一眼就看出來,你是個實心人,把自己的女兒交給你,我放心。要不,我怎么會把戶口本本拿給你們去辦結婚。跟你們去……不是爸不想去享福,你們曉得,爸在江里,來回了差不多一輩子了,連哈出的氣,都有江水的味道。離開了下面這條江,爸連覺都睡不著。你們去吧。收好東西,早些睡覺,明天一早就上路。”
“爸!”梅花又跪到了她父親面前。她女婿也跟著跪下。
梅三爸哽咽地:“你們就行孝子之禮,給爸磕一個頭吧。”
第二天雞叫頭遍的時候,有人敲我的窗戶。是梅花姐來和我告別。我趕緊起床穿衣,送梅花一行到坪坎邊。梅花姐和她的男友,就這樣急急忙忙離開,讓人有些遺憾,但梅三爸能想通,事情能有這樣一個結局,我心里還是很高興。我相信,過些年,梅三爸上了年紀了,擺不了船了,他一定會到外邊城市,和女兒女婿一道過日子的。那更是再圓滿不過的事情。
太陽升得一竹竿高低的時候,坪村里幾個要過河的人回來說,江邊沒有梅三爸,連船也不見了,喊不應,上下找也找不著。
我忽然意識到什么,喊著坪村里幾個和我要好的伙伴,順江仔細搜尋了一天,但始終尋不到一點有關人和船的蹤跡。
梅三爸——梅三爸呢?
先是我的要好伙伴們,在下游浪灘處議論紛紛,接著是饒家坪還有周圍村落的人們,對梅三爸新一輪的紛紛議論,有說梅三爸徹底絕望了,送女兒走后,趁著天還沒大亮,連人帶船闖了江灘;有說梅三爸其實只是趁黑放了船。他之所以放船是為了斷自己的后路。他將船順流放了后,就追女兒和女婿,到山外和女兒女婿過精彩日子了。他在擺船送女兒女婿過江的時候突然想通了,山外的日子,怎么說也比這偏僻江谷里的日子,有色彩有味道,更值得去體味。
我長久地望江沉默。在我想來,梅三爸現在是生是死其實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曾說劃撥了一輩子船也沒有把自己劃撥上岸的梅三爸,這一回,是不是終于把自己劃撥上岸了……
編輯手記:
《擺渡》是一篇耐人尋味的小說,一個身世隱秘的私生子,過著遺世獨立的擺渡人生活,而他又有了一個身世隱秘的私生女,更使小說寫得波瀾迭宕。而這川滇兩省交界處的渡口,這個離“外面”很遠的地方,同樣也受到了外面世界的沖擊。終于有一天,主人公梅三爸的女兒梅花要去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時,梅三爸亂了方寸。在他終于無力回天后,他也神秘消失了。只有一句話還言猶在耳:“擺渡幾十年,渡來渡去,也就渡我自己一個人。就我自己,渡呀渡,都,都還沒有渡上岸哩!”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