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旗
對于《紅樓夢》的創作,曹雪芹曾有“誰解其中味”的慨嘆,這憂慮絕非多余。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偉大也要有人懂。”且不說《紅樓夢》問世后曾遭的燒毀和嚴禁,千百萬讀者兩百多年來的眾說紛紜,評論之盛,見仁見智,至今未休,在中國文學史上也是罕見的。
魯迅先生對《紅樓夢》不乏推崇和贊譽。他曾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這是魯迅縱覽了中國古典小說之后所得出來的一句評語。想到他在另一篇文章中還說過這樣的話:“沒有沖破一切傳統思想和手法的闖將,中國是不會有真的新文藝的。”你就會感到,魯迅的這一評語對《紅樓夢》的思想和藝術作了多么高度的評價。除了《紅樓夢》,他給予熱情激賞和充分肯定的中國古典小說,還有一部則是影響遜于《紅樓夢》的《儒林外史》。“偉大也要有人懂”這個話,魯迅說的就是《儒林外史》:“偉大的文學是永久的,許多學者這么說。對啦,也許是永久的吧……中國確也還盛行著《三國志演義》和《水滸傳》,但這是為了社會還有三國氣和水滸氣的緣故。《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嘗在羅貫中之下,然而留學生漫天塞地以來,這部書就好像不永久,也不偉大了。偉大也要有人懂。”(《葉紫作<豐收>序》)在這里,魯迅為了揭示“偉大也要有人懂”的規律和現象,以《三國志演義》、《水滸傳》和《儒林外史》三部古典小說作為論析的例證。不難看出,在魯迅的意識層面里,這三部作品均是可歸于“偉大”之列的。但一句“《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云云,還是傳遞出了他對《儒林外史》的格外垂青和明顯偏愛。至于將“偉大”二字直接用之于《儒林外史》,則更是承載著魯迅異乎尋常的褒揚與推崇之情。頗值得玩味的是,從魯迅發出“偉大也要有人懂”的感喟迄今,七十多年過去了,《儒林外史》的“偉大”之處,似乎并沒有被學術界所理解和所認同。否則,中國怕不應該只有“四大名著”,而應該是有“五大名著”的吧。
作家與作品的偉大與否,盡管眾說紛紜,見仁見智,但多數文化人絕不糊涂,心里還是有桿秤的。上世紀六十年代,著名美籍漢學家夏志清在他的《中國古典小說導論》中,將《儒林外史》和《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西游記》、《紅樓夢》一起,并列為“這種文學類型在歷史上是最重要的里程碑”。
《儒林外史》之所以被邊緣化、被屏蔽,主要原因就在于它的內容是對儒林丑化,即封建知識分子劣根性的諷喻和批判。《儒林外史》問世已經兩百多年,人類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它所揭露的文人的敗類和丑行依然存在。讀《儒林外史》,讓知識分子直面自己,而且必須進行靈魂的自我拷問,直至否定些什么,是需要胸襟和勇氣的。
是的,“偉大也要有人懂”。魯迅激賞和充分肯定《儒林外史》,這正是魯迅之所以偉大的地方。出自中國文人的魯迅,可能是惟一一個沒有被中國文人傳統所腐蝕的人。
“誰解其中味”,涉及個人的思想和藝術修養、普世價值的認同與否等問題,絕不是普通讀者業余所能解決的。有人說,什么書好賣讀什么書,這絕對沒錯;什么書好賣讀什么書,很有可能是“紅包”文章熱捧炒作的誤導。購書切勿盲從,閱讀的選擇是對未來的選擇。我確信名家們的人格,他們的贊譽絕不是熱捧炒作的“紅包”文章,有些還是他們和親友文友之間的“私房話”。讀書時,有意無意地讀到他們的這一類贊譽,心中總會為之一震。他們贊譽的這些經典名著或優秀文學作品,有的我已經讀過,我會再重讀一遍;有的我還沒讀過,我會多方尋找,一定要找來讀一讀。目的在于提高自己。
有一次,我偶然讀到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一書。林氏在書中談到清人沈復所著《浮生六記》,出語驚人,他稱贊沈復妻陳蕓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我們只覺得世上有這樣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此說一出,致使《浮生六記》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名噪一時。林又將此書譯成英文,更是天下聞名。以致有西方書評家說:“讀完這書后,我真想跑到唐人街,一遇見中國人,便向他行個鞠躬禮。”《浮生六記》文字清新真率,無雕琢藻飾,情節則伉儷情深,至死不變,始于歡樂,終于憂患,飄零異鄉,悲能動人。年青時讀中國古典散文,僅限于課本上所選的那幾十篇,而課本上所選的那幾十篇古典散文,又大多選自《古文觀止》。《古文觀止》所選文章,上起東周,下至明末,而清文是不在其中的。況且此類文字,多為率性之作,旨在探尋人生真諦,關注生活情趣,曾一度為主流話語所不容。我多方搜求不得,至2003年才至上海郵購得此書,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明清小品叢刊》之一。《浮生六記》七八萬字,薄薄一冊,我讀完就把它插在書架上的《古文觀止》旁,私下有古文至此方為“觀止矣”之意。值得稱道的是,近年編輯出版的初中語文課本,也選入了《浮生六記》卷二《閑情記趣》的片段做課文。
“文革”中,有人借給顧準一本《茵夢湖》,顧準看完,把書還給人的時候說;“我已經哭過了。”《茵夢湖》雖然不能改變顧準的命運,更不能給他當時所處的逆境帶來一絲亮光,但是顧準的眼淚無疑就是給這部經典名著的無上嘉獎。中共黨史權威李銳曾贊嘆:“他(顧準)不是一般的經濟學家,而是了不起的思想家。他不只是對自己負責的人,而是對中國的歷史和人類的歷史負責的思想家。”經濟學家吳敬璉(他自謙為顧準的學生)稱顧準為中國提出市場經濟的第一人。《茵夢湖》是十九世紀德國作家史托姆小說的代表作,我國有巴金的譯本。這篇小說我讀過,并且我手邊就有。為了顧準的眼淚,我不能不把它再讀一遍。
英國著名女作家卡·曼斯菲爾德對契訶夫十分敬佩,她曾在給丈夫的信中寫道:“我愿意將莫泊桑寫的全部作品換取契訶夫的一個短篇小說。”她還在一篇札記中寫道:“如果法國的全部短篇小說都毀于一炬,而這個短篇小說(指契訶夫的《苦惱》)留存下來的話,我也不會感到可惜。”贊譽竟如此決絕,小說家言,不無偏激。但其中的確含有發人深省的信息。契訶夫在《苦惱》中,通過對馬車夫姚納的“苦惱”的描述,對人類的苦惱作了概括性的描述,寫的是人的孤獨和人與人的隔膜。契訶夫提醒讀者:人生最大的苦惱與其說是在于人人皆有苦惱,毋寧說是在于沒有人理會別人的苦惱。契訶夫在《苦惱》中揭示的人生困頓,時至今日,仍然是普遍的社會病態。上世紀八十年代,《苦惱》曾被云南省教育廳教研室編入高中語文補充教材。讀《苦惱》,讓我懂得什么叫名著,什么叫經典。
有趣的是,契訶夫讀了詩人萊蒙托夫的小說《塔曼》后,贊嘆也是如此決絕:“我無法理解,他怎么能創作出這樣的作品。唉,我要是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來,那么死也瞑目了。”并強調,要像在學校里那樣,把這個短篇逐字逐句弄清楚,“要這樣的學習寫作”。契訶夫如此激賞萊蒙托夫的《塔曼》,而他卻沒有寫出過一篇這樣的作品。契訶夫并非不想寫,而是寫不出來。萊蒙托夫是詩人,他的詩熱情洋溢,樸素自然,他所使用的語言在俄國文學中達到了高峰,可以同普希金的作品媲美。《塔曼》是小說,但萊蒙托夫使用的卻可以說是詩的語言。《塔曼》故事情節緊張,一環扣一環,具有濃厚的抒情味與浪漫主義色彩。契訶夫是現實主義幽默短篇小說大師,善寫日常生活平凡瑣事。他的小說風格不以故事取勝,他的特殊的文學才能限制他形成另外一種文學風格。十幾年前,我在昆明街頭的舊書攤上買到一部《俄國短篇小說選》,里面就有這個短篇,讓我驚喜不已。
據丁玲的秘書張鳳珠回憶,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有一天,中宣部部長陸定一在婦聯禮堂傳達中央政治局對“丁、陳反黨集團”斗爭報告的批示,并發表講話。他講“丁、陳反黨集團”和“胡風反革命集團”是里外呼應、互相配合的,說到這時,忽然環視會場怒不可遏地問道:杜鵬程來了沒有?杜鵬程應聲而起。陸定一怒斥道:你給路翎寫信,說你看了他的作品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作品都燒了,你說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燒了沒有?現在燒給我看看。杜鵬程是寫了“紅色經典”長篇小說《保衛延安》的著名作家,他和路翎并不相識,只不過看了幾篇路翎描寫抗美援朝的小說,激賞之下寫了這樣一封信。不久路翎被打成“胡風分子”。因為這由衷的贊譽,杜鵬程后來受了好一頓審查,險些被定為反革命。杜鵬程晚年回憶這一屈辱的事件,心中依然憤慨不已。他贊譽的那幾篇作品,是指路翎發表在一九五四年一月號和三月號《人民文學》上的短篇小說《初雪》和中篇小說《洼地上的“戰役”》。語言的力度、選材的角度,尤其是人性情感的描寫,在同時期反映志愿軍生活的小說創作中,的確獨樹一幟。文學離不開人性的精雕細琢,而這正是杜鵬程同樣是寫戰爭的小說里所沒有的。沈從文是把文學看成是人性的神廟的,而上世紀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人性卻是文學的禁區。新時期,《初雪》還被選入錢谷融主編的高等學校文科教材《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我至今還珍藏著一冊一九五四年一月號《人民文學》,《初雪》是當期的頭題小說。
人在成長中需要通過閱讀來積累和豐富自己的智慧和閱歷,認識世界,認識自己。讀書的時間本來就不多,讀什么書不讀什么書就顯得尤為重要。名家們讀書的感受,他們的鑒賞和解讀,是我閱讀的線索,也是我解決“誰解其中味”的鑰匙。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