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平
腌豬肉
在我的家鄉劍川,腌豬肉,又叫腌臘肉。在鄉村百姓人家,這是開門七件事中的重要一件,是一年生計的頭等大事。
為了一年的油脂保障,年來開春,鄉人便要早早地物色好一頭年豬,精心飼養催膘,將其喂得又肥又大,好在臘月宰吃,腌制一年所需的油脂臘肉。值得一提的是,鄉人挑選年豬自有一套“豬經”:豬尾細,卷翹如泥鰍,則皮薄肉嫩好催膘,又如俗語云“張飛身子娘娘腳”是也。且鄉俗時興宰殺年豬之日,要請吃年豬飯。屆時親戚鄰里、老友故交一并邀約而來,“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吃一臺酒,吹一陣嗑子,其樂融融。
鄉人腌制豬肉的辦法較簡樸。首先由屠夫將豬胴體從脊梁處對剖為兩大半,再橫切成五寸見方的一條條肥肉板,比大磚頭還要大。三百來斤大的一頭肥豬,大略能切得這樣的肥肉板十一二對。然后由當家人高挽袖管,將每一板肥肉擦遍鹽巴,腌在一口大鍋內。如此腌壓一晝夜之后,部分肉水便被腌出來了,此時亦有人再往肥肉板上遍敷一層葡萄糖粉的,隨后便可引線穿鉤上架陰干了,或有的亦上架露天經霜凍數夜后再陰干。待臘肉水分基本干爽,雨季之前,便要下架貯藏在一個木柜子里,或一大甕中。如此良腌善貯的臘豬肉,一日三餐煉油炒菜,從年頭吃到歲尾也不致有怪味。鄉人有云:臘肉炒菜,吃起香醉。方法雖簡樸,卻很管用。好東西,大凡簡樸。居家有了臘腌肉,一年的飯菜便不愁不可口。
曾記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大集體時期,家家戶戶一年到頭難得喂養了一口小肥豬,宰殺后,還要上繳一半給國家。于是有人曾貼過一副春聯:“半個豬頭辭舊歲;二兩紅糖迎新春。”橫批:“一餅茶葉”。是的,那時老百姓一家人一餐飯菜中所放的油脂,就火柴盒那么大一小塊臘油肉,且在鍋中煉完脂后,那可憐的一小簇油渣子,有時還要特意留出來,給小孩子下飯吃。我小時候就吃過奶奶留給我的碎油渣!而一家人那湯菜里泛起的油星子,可謂寥若晨星。然而有幸的是,祖輩人的生活雖缺脂少油、粗茶淡飯,他們依然樂觀大度。
關于腌豬肉,梁實秋先生的文章中有一則材料很精彩:“英國愛塞克斯有一小城頓冒,任何一對夫妻來到這個地方,如果肯跪在當地教堂門口的兩塊石頭上,發誓說結婚后整整十二個月之內從未吵過一次架,從未起過后悔不該結婚之心,那么他們便可獲得一塊腌熏豬臘肉。據說從公元1244年至1772年,五百多年間只有八個人領到這項豬肉獎。”
如此漫長歷史中,之所以這么少的人才領到腌豬肉獎,說明一年之內閨房里沒有勃谿紀錄的實在是難能可貴,同時也說明了人心甚古,沒有人為了貪吃腌豬肉而去作偽誓。不過我相信,夫妻生活如膠似漆、相濡以沫的人,所在多有,他們既看重腌豬肉,更珍重婚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琴瑟和諧地走過漫長的人生之旅。只不過他們未必有機會到頓冒去,去了也未必肯到教堂門口下跪發誓,而且歸去時行囊里如何放得下一大塊肥膩膩的腌豬肉呢?
然而巧合的是,家鄉人吃年豬、腌臘肉的冬臘月,同時亦是許多妙齡男女喜結伉儷的佳期,由此讓我無端產生聯想:婚姻好比腌臘肉。若是腌制得法,終日品嘗,皆為美味。如若腌藏壞了,彼此反目,自然免不了投箸四顧,難以啟齒。
鄉間青白菜
青白菜,乃青菜和白菜之合稱,故鄉人習慣這樣叫。青菜梗葉皆綠,白菜梗白葉綠。青白菜是鄉間四時田園里最平凡普通的一種綠色蔬菜,也是鄉人餐桌上吃不膩的“家常春”。然而,人在年輕時的口味總是愛打牙祭——吃葷菜,從來就品嘗不出青白菜的美味來。無怪乎常見小娃娃不愛吃青白菜,說是味兒清淡。
其實,青白菜可稱得上是百菜之中的“小家碧玉”。
四季常綠的青白菜,民間吃法頗多,炒白菜絲、火腿燒白菜、北方人的熬白菜、腌青白菜,怎樣吃都好。家鄉滇西人平日里愛摘來青白菜葉子做湯菜。一碗青菜豆腐湯,青嫩爽口,宛若品嘗清白平淡的人生。冬天是青白菜最好的季節,以經霜者最佳,青嫩干凈,無蟲咬,特用井水煮菜湯,更其鮮美。鄉人還喜歡將青白菜晾曬成干菜,待來年三四月間,與青蠶豆米一起煮湯吃,鮮嫩清香,清涼降火,不失為一口好菜湯。梁實秋先生還有一絕活——菜包:將分別炒好的麻豆腐、豬血腸丁、豆腐松、炒白菜絲一起拌在熱米飯里,把拌飯取出一部分,放在剛洗好并里面抹上了蒜醬泥的鮮菜葉里,包起來,雙手捧著咬而食之,吃得滿臉滿手都是菜汁飯粒,痛快淋漓。梁先生說,他曾數度以此待客,皆贊不絕口,無不稱妙。
白菜古稱為“菘”。宋人陸佃《埤雅》(又名《物性門類》)載:白菜凌冬不凋,四季常青,具有松樹的品質,故名為“菘”。延古人之說,青白菜便是鄉間園子里的青菘、白菘了。青白菜還真當得起如此稱譽。你看,在萬木凋敝的隆冬時節,園子里的青白菜凌雪經霜后,更是綠油油的,一片生機盎然。因此,青白菜富含葉綠素,以經霜者為最佳。古有“春初早韭,秋末晚菘”之說。蘇東坡詩云:“白菘類羔豚,冒土出熊蹯。”譽白菜味美若羔羊乳豬之肉,簡直就是地里生長出來的熊掌。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詩云:“撥雪挑來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醲。”稱冬天冰雪中摘來的青白菜,鮮嫩如蜜藕,而味道更醇厚。
客居歲月,難忘鄉土。想想彼時,年歲都已七十多歲的老父老母留守在鄉下老家。他們老了,耕耘不動五谷稼穡了。但二老仍身體力行地種著房前屋后的小菜園子,細作土,棋開墑,撒菜籽,育菜秧,漚肥灌園,移栽菜苗,將園子弄得青青綠綠,四時瓜菜不斷。逢著雙休日,我便攜妻帶子,常回家看看父母。嘴里吃著父母親手栽的青白菜,心中便充滿了許多感恩來。而今父母業已相繼去世了,回想起來,令人不盡慨然!
鄉間青白菜,乃鄉村土膏露氣之結晶,蘊含著鄉土清淡怡然的樸素美。“魚生火,肉生痰,蘿卜白菜保平安。”小時不識菜,人到中年了,方知這青白菜乃人生之美味,至味,不溫不火,恬淡清心。蘇東坡稱譽青白菜有“羔豚”、“熊蹯”之美,實指其“寄至味于淡泊”的境界。
責任編輯 彭瓊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