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旗

摘要:從云南昆明通往越南海防的滇越鐵路通車已逾百年,是中國最早的國際鐵路之一。這條鐵路中的一個小小的二級站——開遠——的命運,在相當意義上,折射了百年來中國社會的歷史影像:既是近代以來西方列強對華掠奪的鐵證,也是云南在被迫“開放”中,社會、文化、風俗處于“西風”沖擊下急劇變化的縮影。
關鍵詞:滇越鐵路;開遠車站;二重透視
2010年,是滇越鐵路正式通車整整100年。這條迤邐于數千年來以“笮橋、馬幫、棧道”著稱的邊遠的云南的鐵路,是當時世界上最險峻艱辛的鐵路。有人與之同巴拿馬運河、蘇伊士運河并稱為世界上的第三大工程奇跡。也有人將之列為世界三大高原鐵路之冠。因為印度大吉嶺喜馬拉雅鐵路海拔1400-2200米,長度僅為滇越鐵路十分之一不到即78公里;秘魯安第斯山中央鐵路總長也不過329公里,其較高海拔地段全長只有144公里,大大短于滇越鐵路。滇越鐵路是中國至今仍在使用的米軌鐵路,在世界上“準軌”已經通行的鐵路大家庭中,具有一種蒼老的歷史韻味。
但是,如果從“文化全息律”的角度來審視,854公里長的滇越鐵路,云南境內465公里的昆河(昆明到河口)路段,可以說折射了百年來中國社會的歷史影象。鐵路連綴的滇中、滇南各重要城鎮:從昆明、宜良、開遠到河口,每一個連接點,都刻錄了百年云南歷史的蒼桑變化。今天的開遠市,作為昆河鐵路的中間點。也有常被人們忽略卻又不該被忽略的風痕云跡,卻又總與這條鐵路息息相關。
在長期的政治詞匯中,近代百余年的歷史總貌,我們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作為社會形態的總括。“半殖民地”,是指國家主權的不完整,即帝國主義列強間接控制中國的政治、經濟命脈;“半封建”是指經濟、文化、思想等方面,西方工業文明以排闥直人之勢對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造成轟擊與改變,使中國自給自足、封閉隔絕的自然經濟日漸解體,即中國封建的經濟運作模式以及與之相關的世風民俗在“西風東漸”的沖擊中半存半坍的狀態。“半殖半封”是政治上的苦難深重與經濟文化上的喜憂摻半的混合,是一杯主味苦澀而滋味復雜的雞尾酒。
滇越鐵路與曾作為二級站的開遠的命運也是如此。
海外擴張與殖民地掠奪是資本帝國主義賴以生存的重要條件,法帝國主義對殖民中國其用心是由來已久。19世紀40年代的“中法黃埔條約”,50年代英法聯軍發動的第二次鴉片戰爭及中法“天津條約”,60年代的中法“北京條約”,尤其是80年代的中法戰爭與“中法新約”,迫使中國清政府保證法國日后在中國有修筑鐵路的特權。鐵路到哪里,勢力范圍就到哪里。法國要想同已經殖民印度的英國爭奪對滇、桂的控制,在云南修筑鐵路并使之與法國控制下的越南相連接,是其殖民邏輯與勢力范圍擴張欲的必然選擇。1899年,法國迫使清王朝簽定“越南條約”,確定鐵道線路勘測與修筑滇越鐵路。滇越鐵路的修筑進入實質性運作階段,云南成為法國勢力范圍漸成現實。1903年筑路動工的滇越鐵路。1910年即正式通車,僅僅七年不到的時間便告修成。原因何在?正如法國人有一篇《滇越鐵路》的文章所說:“云南鐵路是長期目的的實現與法國政府堅決努力的成就,具有巨大的目前尚未大部分開采的自然資源的中國,對像歐洲的工業和商業來說,是無可比擬的敞開的銷售場所和向最勤勉的人提供的巨大財源……云南這個巨大而沉睡的地區,需要鐵路來使它振奮……”當時法國駐西貢總督杜白蕾認為:“根據我個人意見,這是一個關系到我們今后在遠東地區爭霸的生死問題。”法國人的經濟與政治目的十分昭然。
滇越鐵路的出現,對云南來說,當時絕非福音書。但開遠,這座古老卻又僻小的城鎮。自此被裹挾進時代風雨的沖刷中。
滇越鐵路昆河路段地形復雜,山高菁深,坡陡壑險,465公里的路段中,橋梁涵洞和隧道竟達3628個。172個隧道其總長逾20公里,最長的隧道長657米。加之氣溫高,瘴癘流行,毫無施工安全設施,工傷死亡頻頻。凌空施工的險絕,命懸一線的操作,比之滇南攀崖貼壁采燕窩的危險更勝一籌。有人統計,滇越鐵路昆河段先后招募的外地與本地筑路民工約30萬左右,而據當時親臨滇越鐵路巡訪的湖南候補道沈祖燕給朝廷的奏章所言:“此次滇越路工所斃人數,其死于瘴、于病、于餓斃、于虐待者,實不止以六七萬計。”幾乎是20%的路工死亡率。正如民謠所言,是“一顆道釘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條命。”其中,來自阿迷縣(今開遠)的民工,當有相當的數量。老一輩開遠人中有這樣的俗諺:出門三般死,背塃(采礦當砂丁)、鋪軌(修筑滇越鐵路)、打擺子(患虐疾)。這是半殖民地的云南,在帝國主義者壓榨、掠奪下民生狀況的小小側寫。在滇越鐵路通車以后的一、二十年,開遠一帶還常常可見殘疾佝縮、踽踽乞討的乞丐,大多是當初筑路致殘的外地路工,他們是開遠路工命運的另一種顯現。
然而,正如列寧所說的:本來想進這道門,結果卻打開了另一道門。蒸汽機作為十九世紀“現代化”的最高標志,火車也挾帶著現代西方工業文明的轟鳴沿著鐵路震撼著昆河沿線,震撼著昔日的阿迷縣。1909年5月1日,火車從滇越邊境開到了開遠,比火車到達省會昆明早了11個月。古老的毋掇縣、阿迷州,南明永歷二年(1648年)改名開遠,寄寓著永歷帝帶“開拓遠疆”之意。清代復置阿迷州。但在滇越鐵路通車20余年后,又正式改稱“開遠縣”,有“四面伸開,連接廣遠”之意。這個再次重稱的地名中分明可以嗅得出火車與鐵軌的味道。
開遠,在《阿迷洲志》的記載中是:“以醇樸稱”,“敦樸素。守儉約”,“服食不務文飾,蓋習尚然也。”換一種語碼表達就是:寒素貧困、生活簡陋樸拙,是長期沿續的風習。在滇越鐵路通車前,這種貧淡寧靜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復始陳陳相因中,幾乎是千百年一以貫之。鐵路軌道猶如登天之梯,一下子打開了阿迷人的眼界,并以應接不暇之勢突兀呈現出許多前所未有的東西。火車的速度、力度,使毗鄰開遠的個舊以“錫都”之名迅速蜚聲世界,開遠人于是清晰知道,身邊竟伴著個物產之都。知道個舊大錫在鐵路運力之下,出口量不斷超過以往年出口6000噸的水準,1917年竟突破1.1萬噸的空前限度。贊嘆之余,有識之士也不免憂心忡忡:如此資源掠奪,國何以堪!在火車“機械能”的對比下,陡然感到祖祖輩輩數千年以來的人挑肩扛、牛馱馬運的“筋肉能”是那樣軟弱,而火車帶來的“洋”字號商品,又大大開拓了人們的眼界:洋鐵、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堿(肥皂)、洋灰(水泥)、洋房(西式建筑)、安南面包(法式硬皮面包)、洋紗和洋布(機器紡織品)日漸充斥,顯然洋裝比之長袍馬褂其精神氣質又大有不同。生活事象的迥異,其實是文化理念的沖擊,日用商品的替代,意味著自然經濟的分解。
火車將僻塞的開遠促向商品經濟大潮。
由鐵軌連綴的河口、開遠、宜良、昆明等地,居然不同于中國大多數城市的以“斤”計量而用“公斤”(千克)計量,這正是云南當年“火車不通國內通國外”帶來的影響。西式醫院在開遠落
腳了,其建筑樣式、診病方式、醫療器械、藥品形狀、醫生穿著、人員構成都與中醫大相徑庭。形狀奇異的聽診器代替了切脈用的小墊枕,穿白大褂的醫生不同于著長袍的郎中,精致的粒狀、粉狀“西藥”與傳統的生熟飲片的“煎湯”別是一番風景……如今早已被淡出人們記憶的數十年前的“開遠醫院”,這幢昔日的建筑還在無聲地訴說著往日的“西風”隨鋼軌輸來的巨大沖擊。
滇越鐵路的開通,使處于昆明與河口中間的開遠迅速成為“邊陲重鎮”,其礦產、稻米、蔬果等物產也不斷運往外地。至今人們熟知的開遠甜蕌頭、開遠六果酒乃至開遠土雞米線等,早在數十年前憑恃著鐵路帶來的運輸便利而廣為人知。當然,一旦遇到糧食歉收,開遠等地的糧食亦可利用鐵道之便由越南運來,這種調節作用是馬幫年代絕不可奢望的。
鐵路不僅加速了物的流動,更加速了人的流動,從而拓開人們的眼界。一般說,路況與人一天的活動范圍反映了社會經濟的發展程度與思維的活躍度:有徑無路的時代,靠“體腳能”,人一天的活動半徑在5里開外,所謂“適百里者宿春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馬路時代,靠“畜馬能”,人一天的活動范圍在百里開外,所謂“健馬疾行百里余,馬困人乏待明朝”;鐵路年代,靠“機械能”,高運能下相對低的票價,使人們一天的活動范圍大幅變化。當時由開遠乘火車經海防轉道香港,可以在一周內完成,這在此前是匪夷所思的。因此,開遠回民中有一大批赴麥加朝覲過的“哈只”,鐵路交通的發展使各種階層的人,都在相當的程度上擴開了眼界。近百年來,滇南鐵路沿線各地的人“走出去”的比別的地方更多一些。歷史原因是滇南臨安府曾是“文獻名邦”,科舉考試年代,舉人科考有“臨半榜”之譽(中舉的士人臨安府占50%左右)。現實原因是20世紀以來,滇南人的“走出來”許多是端賴這條載著恥辱又摻和著現代文明原素的滇越鐵路。所以,省會昆明的人,對紅河州口音的熟悉程度往往超過省內其他地方,乃至昆明電視臺的方言劇中總不免要有操滇南口音的角色。昆河鐵路的另一端是河口,開遠人說:“去河口的人們喜歡在開遠稍事休息,帶動得開遠人也把去河口視作一件必須完成的事情,好象不去就算不得開遠人。”這類心思產生的根基,就是滇越鐵路賜予的便捷。
被稱為“小火車”的窄軌滇越路,由于貫串開遠,在歷史上曾給這個除正線外僅設站線3股、站坪長600米的二級站帶來過“榮耀”。
滇越鐵路上有一臺法國制造的載客膠輪內燃動車,在云南路險彎多、坡陡道艱、山高菁深的路軌條件下,時速仍可達75公里以上,稱為“米其林”軌車,有“神行太保”之詡。著名作家肖乾先生這樣描述過:“滇越鐵路并不長。其實有一趟‘米其林特別快車,當天就可以到達,然而只有達官貴人才能坐得,那種便利與我無緣。”于是70多年前名傾一時的蔣介石夫人宋美齡,在陳布雷的陪同下,由昆明乘坐貴族列車“米其林”沿昆河線到過開遠觀覽,并攝影留念。隨著“第一夫人”的照片示之社會,“開遠車站”的名頭傳播彌遠。宋美齡的行程不足道,但如果沒有滇越鐵路,則養尊處優的貴族們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親蒞僻遠而名不見經傳的開遠小城的。滇越鐵路提升了開遠的地位,開遠站是聯接滇越鐵路的重要樞紐。佚事不過是佚事,但消失的佚事透露出“開遠”不消失的舊身影。
在云南歷史上數得上的“為天下先”的重大事件中,1915年12月至1916年6月的“護國運動”算是一件。作為云南護國首義的前奏,即蔡鍔將軍秘密離開北京經滇越鐵路返回昆明,在昆河路段上就歷經過兩次謀殺危機。
由于電影《知音》的渲染,蔡鍔將軍由北京經天津轉日本再到香港繞道越南,最后由滇越鐵路人河口往昆明的歷程以及在當時的特等車站碧色寨遭遇暗殺者阻截之事,被演繹得活色生香,廣為知曉。電影作為講述故事,允許有鋪排加工,只要未偏離基本史實便無可厚非。但是,在阿迷(開遠),歹徒也謀劃了一次暗殺的行動,卻鮮為人知。
當時,阿迷縣知事張一鯤、蒙自道尹周沆接袁世凱密令后,料想阿迷縣作為昆河鐵路的中點和二等車站(宜良、盤溪、芷村等都只是三等站),蔡鍔將軍會離站休憩,便可在阿迷洋酒樓設宴招待時伺機于酒食之中投毒,或者在下榻處徂擊下手。于是踩點定位,周密布置。同時迅速調集蒙自、彌勒乃至丘北等地的鄉兵鄉勇連同阿迷縣警備隊700多人,準備配合行動,阻擊對方援軍。阿迷車站一時殺機四伏、陰霾重重。
1915年12月20日夜,都督唐繼堯為保證蔡鍔平安到昆明,將建水駐軍一個營調至阿迷(開遠)車站,嚴密警戒,凡是沒有特頒證件者不得出入車站,對蔡鍔專列的警衛工作,更是事先戒備森嚴。而身負大任的蔡鍔就休憩于行李車箱內。21日傍晚,列車到阿迷車站。因當時火車夜晚并不行駛,蔡鍔在車箱中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列車離開阿迷,當日到達昆明。謀害、暗殺的陰謀付之東流,但確然曾箭在弦上。12月25日,云南宣布“討袁護國”(聲討袁世凱復辟帝制,維護共和政體),全國響應。護國運動在中國、在云南的歷史上留下了一筆絢麗的記載,而此前四天阿迷車站潛伏的驚險一幕,也使人們在紀念護國之役時難以忘懷。
開遠,在平淡歲月中曾蘊藏著并不平淡的歷史書箋。
抗日戰爭初期,海外援華的抗戰物資進入中國的一條極其重要的通道就是滇越鐵路,貨運和客運量一時間陡增2倍到5倍。各種軍備物資、內遷工廠設備、名流教授、莘莘學子以及各種援華人員紛紛涌入昆明等地。開遠成為必由的站道。1937-1942年初,在開遠設立工務總段,轄開遠、宜良、昆明等工務段,開遠的地位漸呈上升。由于戰爭,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于1940年9月成立“川滇滇越鐵路線區司令部”。在開遠、宜良、昆明等站都設車站司令部,使滇越鐵路的運輸調度權基本控制在鐵路線區司令部的手中。抗戰時期的開遠,自有其輝煌。最終于1943年8月1日,中國方面斷絕與親日的法國維希政府的關系,接管滇越鐵路,開遠行使著自己轄段的中國路權。
自1909年至1959年,由于半個世紀滇越鐵路促進下的累積功效,奠牢了開遠“滇南重鎮”的地位。
開遠所轄鄉鎮,許多是原少數民族聚集地,這從其名稱上可以瞥見一些端倪,如“米朵”、“阿得邑”、“則舊”、“宗舍”、“格勒沖”、“下米者”等,經濟發達程度顯然不高。但開遠的鐵道交通樞紐的地位,使得它在發展中有條件開拓工業發展的格局。新中國建立后,1953年,開遠北面的小龍潭煤礦開建,面積達12.77平方公里,是云南省煤炭生產的重要基地,昆河鐵路線通過礦區,正是鐵路的便捷拉動了產業的拓展;1956年3月,作為當時“第一個五年計劃”蘇聯援建的156個規模以上項目工程之一的“開遠發電廠”第一臺4000千瓦機組運轉。開遠發電廠是云南第一座半自動化的火力發電廠,滇越鐵路的影響使開遠這座小城率先擁有裝機容量2.2萬千瓦的基礎產業;嗣后,1958年“解放軍化肥廠”在開遠興建,占地1.59平方公里,為云南省第一個中型氮肥廠,滇越鐵路從廠區經過,表明了該企業與昆河鐵路線息息相聯的關系;同年,開遠糖廠興建。以后,機車修理、林業機械、水泥、造紙等產業先后興起與發展,既是新中國工業發展的功績,也是老鐵路牽動的多米諾骨牌效應。
亞熱帶半干旱的季風氣候使開遠天氣很熱,這是自然的產物。一條百年高原鐵路使開遠成為有相當熱辣度的重鎮,這是社會要素的產物。開遠處于紅河、南盤江兩大斷層之間,但開遠在昆河線上的歷史與人文位勢,不應當成為河口、碧色寨與昆明之間的斷層。只要這條中國唯一的米軌鐵路存在,開遠的歷史軌跡就存在;哪怕有一日米軌的滇越鐵路沉寂了,開遠的歷史折光依然存在。滇越鐵路蒼桑百年之際,讓我們共同注目鐵軌上的開遠。
